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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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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月光順著高懸的卷簾流淌入內。

拔步床與桌椅之間的寬闊空間被填補,鋪上了一層薄薄的被褥。薛慎只著中衣,閉眼枕在自己手臂上,腹部搭一張同樣單薄的軟衾。

俞知光拉起拔步床的幔帳,腦袋探出床帳外。

薛慎眼皮未掀,“作甚?”

“我睡羅漢床,將軍挪過來?快九月了,地面涼。”

她做好了新婚夜分床或者分房的準備,沒想到薛慎直接抱出一床被褥,在她床邊打起了地鋪,說是羅漢床太短,他躺上去,腿伸不直。

薛慎沒挪動的意思,翻了個身,背對著她。

寬闊緊實的肩膀包裹在質地柔軟的中衣下,一半在月光裏,一半陷落在陰影中。

俞知光坐起來,腳尖才剛碰到軟履。

薛慎跟後腦勺長了眼睛一樣:“距離我巡營,還能再睡兩個時辰,別折騰了。”

俞知光沒管,趿拉軟履,抱起床頭凳上的披風,輕輕放在薛慎身上,“將軍……不休婚假嗎?”

朝裏五品以上官員,婚假都有五日,像薛慎的官階,婚假還可以申請更多。

薛慎在她靠近時就警惕,待披風柔軟的重量落到身上,那份戒備就松了,“不休婚假。”

俞知光躺回床裏,不著痕跡松一口氣。

薛慎不休婚假,也好。

她也不用擔心整日在府裏跟他相處。她東想西想一會兒,壓不住疲憊,很快就睡著了,再醒來,薛慎已經不在,被褥枕頭疊得規矩整齊,碼在羅漢床上。

府裏管事曹躍領著一眾仆役,來拜見當家大娘子。

俞知光認了認臉孔與眾人名字,給每人賞了點喜錢,發現將軍府男多女少,只有幾個粗使的婆子嬤嬤。

管事曹躍年近四十,相貌平凡,嗓子較尋常人粗啞,但做事穩重,身上有一種與薛慎相近的氣質。

待眾人離去後,他將一個楠木盒遞給她。

“大娘子,這是將軍府中饋賬簿、庫房鑰匙、仆役身契等,將軍說如果大娘子得空了要管,就統統轉交。”

俞知光擺擺手:“我先不管的,之前將軍府怎麽安排,曹叔還是怎麽安排,照舊就好。”

她睡醒從主屋一路到前堂,日光明晰燦爛,看得出將軍府比她想象的還要大,且不是規整的布局,常有旁逸斜出的路徑與柳暗花明的院落。

“曹叔可否領著我轉轉將軍府各處,這一路上,最好再給我講講將軍的習慣、喜好或者忌諱?”

“當然可以,大娘子何時要去?”

“就現在吧。”

俞知光在嫁過來之前,只問出了薛慎家族人丁單薄,走動的近親只有姐姐,且軍務繁忙是個早出晚歸的作息,除此以外,對薛慎知之甚少。

曹管事領著俞知光,從明堂開始,自東向西,往將軍府內部深入,挑著薛慎常用的地方講,演武臺、兵器房、藏書閣……一路時不時有工匠推著搭載木材磚塊的板車,提著幾桶泥瓦穿梭而過。

俞知光見那些人都往西北角快三層樓高的小樓走。

“那處是何地?”

“望樓,方便將軍府警備異動,同各坊各角的瞭望臺一樣,必要時能揮旗傳信。”

曹管事望見她好奇,添了一句,“這宅邸是前朝歷經多任將軍的,很多處年久失修,將軍在大婚前找人修繕,先緊著夫人會用到的地方翻新了,剩下的再慢慢修。”

俞知光一楞,想到昨夜浴房裏簇新的燈架。

曹管事領著她穿過一座涼亭,來到藏書閣的東次間,屋門前掛著一把鎖,“這間房將軍特地叮囑過,閑雜人等不要進入,平時都鎖著的,夫人留意一些。”

俞知光點點頭:“那藏書閣,我能進去嗎?”

“夫人隨意,”曹管事看了看日頭,“其餘夫人還有疑問的再找我,我還要去望樓裏監工匠人們修繕。”

“好,曹叔去忙吧。”

俞知光獨自在藏書閣待了一下午,午膳讓元寶送過來西次間吃了,依舊是好多肉菜,還有比她臉都大的烤饢。

薛慎藏書閣很多是山河地理和排兵布陣的書籍。

俞知光勉強挑出了兩本游記,一本慢悠悠看完了,一本剩下一半,打算帶回寢堂裏慢慢看。

屋檐下燈籠隨風搖曳,空氣中有潮濕清涼的感覺。

元寶伸出手探,“下雨了,我去取把傘來。”

俞知光點頭,斜風刮起雨絲,她往那上鎖的西次間門前避了避,突然看見灰白色石階上有道黃泥痕跡的腳印t,正正停在門前。銅鎖還好端端掛著,上面沾了點點泥灰。

像是有人來過,發現屋門被鎖,又走了。

元寶打著油紙傘,在細雨裏急急邁步過來:“小姐,快些回去吧,這雨要下大了。”

俞知光扶著她走,沒有回寢堂,先到了主院前屋,找人喚來曹管事,跟他說剛才發現的痕跡。

曹管事抹著臉上撇到的雨霧,錯愕一瞬,“我一下午都盯著監工呢。”為方便管理,泥瓦木工都是兩兩搭配在一組幹活,哪裏少了人,一眼就能夠看清楚。更別說,那望樓距離藏書閣的上鎖房間有好一段距離。

“我說上一聲,就是提個醒兒,曹叔自己拿主意。”

“哎,謝謝大娘子提醒。”

曹躍沒有輕視,親自冒雨去檢查,石階上痕跡被雨霧氤淡了些,但銅鎖上確實留著斑駁泥垢。日暮驟雨變天之前,他讓那些工匠先回去,眼下問責也找不到人。

今夜風雨交加,按將軍尋常的習慣,會直接宿在軍營裏。曹躍找來紙筆,簡要寫了消息,正要找跑腿小廝去給軍營傳遞,廊蕪下一人龍行虎步,披著蓑衣更顯高大。

曹躍驚訝迎上去:“將軍回來了?”

“嗯。”薛慎解下蓑衣,一邊走,一邊聽他報告藏書閣的異常,線條利落的眉峰微揚,“不用管,我自有安排,明日繼續讓這批匠人修繕。”

“是。”

再過垂花門,便是內院。

曹躍停住腳步,看薛慎走向燈火明亮璀璨的院落。

薛慎確實沒有風雨天從軍營趕回將軍府的習慣。

在哪兒睡都一樣,軍務最忙的時候,曾經皇宮與軍營折返大半月,硬是沒踏進過將軍府一步。

他入寢堂,走向裏間凈房。

鏤空門大開,暖融融的甜香裹著蒸騰的水汽撲面,數層薄紗帳影影綽綽,透著裏頭的人影。俞知光居然沒有去湯泉間,反叫人倒了熱水,待在不算寬敞的凈室裏沐浴。

她背對著他,泡在浴桶裏沐浴。

浴桶高深,她嬌小,坐去只看到挽起烏發的一段白皙頸脖。薛慎察覺她在的第一眼就轉開了身,奈何聽見她喚:“元寶,我腿好像有點麻,快來扶我。”

他提醒:“元寶不在。”

紗帳內半晌沒了聲,靜得好像連呼吸都沒有了。

俞知光確實屏住了呼吸。

凈房裏猝不及防聽到男人的聲線,她面上一熱,簡直想一腦袋紮進水裏。然而,整條右腿麻得蟻噬,又像千針紮,她鼓起勇氣轉過頭去,薛慎已退到鏤空門外。

“元寶在哪?”

她慣用的沐浴花露擱在湯泉間,元寶去替她找新的。

“我從外院回來這一路到寢堂,都沒看到她。”

薛慎的聲音離得仿佛更遠了。

那股麻痹勁越演越烈,隱隱有抽搐的勢頭。

俞知光嘗試扶著浴桶邊緣站起來,未果,再坐下去時打了一聲噴嚏,磨嘰太久,水涼了。

“我替你喊個人來吧。”

“將軍可否先把架子旁的披風遞給我?”俞知光打了個寒顫,補充了一句,“你……你背對著我進來就好。”

雖則有名無實,可薛慎已經是她的夫郎。

她等了一會兒,又打了兩聲噴嚏,才聽見去而覆返的腳步聲,束縛著皮革護臂的手掀開紗簾,男人毫無顧忌地跨進兩大步。

俞知光一顆心像是被拽起。

待看清楚後,又安然落下。

薛慎眼前覆著一根不知哪裏找到的黑色緞帶,在眼前嚴嚴實實地纏繞了好幾圈,另一只手臂上搭著幹凈棉帕和衣裙,朝著她的大致方位遞過來。

“穿上,我扶你出來。”

俞知光接過,衣裙半披在身上,按著他穩得紋絲不動的手臂,慢慢跨出了浴桶。薛慎領著她往外走,一點遲疑也沒有,仿佛像能夠看見凈室的方位。

俞知光忍不住,在他眼前揮了揮。

薛慎偏頭:“別揮了,有風。”

她一滯,薛慎已停在凈房外的長廊,“凈房地方小,布置簡單,我心裏有方位可盲辨。現在沒有了。”

俞知光單腳蹦蹦跳跳,扶著他領路,“往前三步,左轉一直走,再走……”她單腳走得慢,像是觀察從未見過的新鮮事物那樣,偷偷觀察此刻要依靠她來指揮的薛慎。

男人側臉的輪廓深邃,下頷角明顯,冷峻銳利的眼眸被蒙上後,鼻梁與唇部都有了平時看不見的俊秀。

也叫人沒有那麽害怕了。

“好啦,停在這裏就可以。”

俞知光鉆入拔步床,落下床幔,整理好自己衣裙,又跪坐著將床幔掛好。

薛慎聽見她說“可以了”,擡手去解眼前的綁帶。

俞知光跪坐在他面前,忽而抿唇,壓下唇邊莫名想浮現出的笑意。薛慎解不開那個結,緞帶綁得太緊,也無法直接捋下來,煩得就要摸索腰間掛的匕首,直接割斷它。

她意識過來時,已經伸手按住了薛慎。

男人的手背寬厚溫熱,手指修長,似乎能摸到皮膚下指節的構造。她縮回了手,轉而拉他的皮革護腕,“將軍轉過去吧,坐下來,我幫你解開。”

男人坐到她身側。

俞知光湊近研究,發現這人實心眼地綁了個死結。

她一邊慢慢解,一邊問:“曹叔原本說,將軍今日不會回來,是有什麽要緊的事嗎?”她想薛慎不在,才那麽毫無顧忌地在小凈室沐浴,連鏤空雕花門都沒拉。

“你兄長讓我回來。”

薛慎語氣平靜。

昨夜大宴賓客,俞知光兄長俞明熙喝得醉醺醺,仍然扯住薛慎衣袖不給他走:“我就這麽一個妹妹,笙笙這麽一個,薛將軍要好好待她,特別是風雨天,電閃雷鳴的時候……一定一定要陪在她身邊。你,你給我記牢了。”

與電閃雷鳴有何幹系?

他想詢問,俞明熙已醉得失去了神志,嘴裏顛來倒去,說不出個所以然。

“你兄長,叮囑我電閃雷鳴的時候要回府。”

緞帶解開,眼前驟然亮起,視線變得清晰。

薛慎第一眼就撞上了她含著笑意的眼。

“傻呀。”

女郎明眸善睞,眼裏盛滿了輕巧愉快,待意識到這話過分親昵且惹人誤會後,又變回了驚弓之鳥,擺著手小聲解釋:“我、我不是說薛將軍,我是說我兄長。”

“他為何?”

“之前山寨那一次,正是這種狂風暴雨的天氣,我回府後總做噩夢,天氣不好時特別頻繁。爹爹請來範太醫給我看診,定驚茶喝三副過後,早就沒事了呀。”

提到家裏人,俞知光的語氣不自覺帶了點雀躍欣喜。

薛慎還未見過她這樣的神色。

“你很怕我?”

“沒有……”俞知光對上他毫無遮擋的幽邃眼眸,又移開去,佯裝整理百疊裙上的飄帶。

元寶這個時候終於回來,手上拿著那瓶花露。

“見鬼了,原來新的花露鎖在庫房的嫁妝箱子裏沒拿出來,我說怎麽橫豎找不著……”她腳步一頓,仿佛看到更令人驚奇的場景,又忙不疊退出去了。

俞知光身邊的床榻一輕,薛慎站起來又要走。

她輕聲喚:“薛慎。”

薛慎頓步,聽見總是惴惴的女郎在身後認真地說:“我沒有……沒有一開始那麽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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