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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名盡散(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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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名盡散(六)

誰能想到卑彌人言而無信, 連著當初約定好的文書都成了廢紙一張。

院外是卑彌人走街串巷的囂張,所到之處皆是哭喊,尚未知事的孩童就這樣成了他們刀下的亡魂。與其一道兒的還有那風骨傍身t的文人, 見此情景憤不欲生, 提起地上的短刃就朝卑彌跑去。

還未近身, 就成了其刀下的亡魂。

血珠順著刀劍落下, 墜落進塵埃中,死得壯烈, 卻也只剩下了壯烈。

當晚, 靖廣帝坐立難安, 他看著外頭一重高過一重的夜色, 心裏頭最後一點安穩也隨風飄散。宦官迎來送往, 高聲道著外頭的戰況, 從卑彌攻城到兵臨皇城門下, 不過兩個時辰。

可就是這兩個時辰,死傷無數,哀嚎遍野。

他擡手喚來宦官, 後者當即會意,雙手捧著那文書就走了上來。靖廣帝凝眉, 定定瞧著,往日沈靜無波的眸子也開始有了悔意, 不過須臾, 又恢覆如常。

他是帝王,是靖國的國君,他所作出的每一個決定都有其存在的意義。換而言之就是他不會錯, 他永遠都不會錯!

單薄的紙張卻在他的手中躺了許久,上頭的條條列列皆是有利於卑彌, 而靖國則成了沈默無聲的羔羊,任人宰割。明明是卑彌背信棄義,先違背的“澧州詔書”,可這違背所帶來的苦難卻是由靖國百姓所承擔的。

然而,他敢議論出只言片語嗎?

他不敢。

同樣如坐針氈的還有楚府內的眾人,燈火通明的庭院裏,楚望安負手而立,昏暗的燭火打在他的側顏,忽明忽暗,一如他搖擺不定的思緒。

陳纓睨了眼楚望安,意有所指道:“怎麽,你想倒戈?”說罷,他又移開視線,意味不明地瞧了眼搖晃的燭火道,“我們如今也算是一丘之貉,不要以為你能脫離楚家,脫離我們。”

倒是分外有眼色的裴臣梅一言不發,淡定地執著面前的茶盞,輕輕啜了一口。

茶湯明亮,色澤溫潤,入口帶著幾分清香,細品下還有悠長的餘味殘留在唇齒間。他眸色漸深,暗自喟嘆。食指微曲,輕叩桌面,他一針見血道:“終明兄自幼地吃穿用度皆是獨一份的,倘若叫你拋棄一切,試問你還能安然無恙地坐在此處,用著上好的青瓷茶盞,品著尋常百姓一輩子都喝不上的茗茶。”

說罷,他的視線開始上移,落到了那月白色長衫上,細密的針腳上頭,用銀線整齊地繡著祥雲紋,此等繡法會隨著穿著者的走動而熠熠生輝。而那祥雲紋正是楚家的象征,他既享受了氏族帶來的優渥,自是要為此出一份力的。

話音鉆進楚望安耳中,他微微側目,面上的光影漸漸被暗色所取代。

是啊,都到了緊要關頭,他還有何臉面來摘清自己。

門外接連響起的腳步聲無一不在彰顯著卑彌的囂張,可他們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裏咽。畢竟這事是由他們一手促成,再者若是反抗,那也得先有反抗的能力才行啊。

如今的靖國早已是強弩之末,若是非要與之抗衡,那無異於是以卵擊石。

楚望安面上帶著羞赧,開口清了清嗓,這才緩緩道:“非也,如今的局勢於我們不利。”他忽而想起淳觀三十五年兩國簽訂的詔書來,忍不住開口道,“還記得當時那詔書嗎?靖國願與卑彌、羌烏兩國共修秦晉之好。”

“眼下只有卑彌在此,那羌烏又在何處,是兩國故意設下的圈套?還是說他們生了嫌隙?這些尚未可知,所以眼下,我們還是不要妄動的好。”

“等會兒!”陳纓坐不住了,他揚了揚手,隨即站起身來,語氣急促道:“你是說卑彌故意下的圈套,就是為了引我們入局?到時候羌烏就有了開戰的理由。”

楚望安並未回答,反而將目光移到了裴臣梅的身前。兩人目光交匯,算是暗中定下了法子。

夾在中間的陳纓左右看了許久,一向暴躁的脾氣再也忍不下去了,他放大了聲音問道:“說話啊,一個二個皆是不言語的主兒。依我看啊,那卑彌也算是狡猾,還曉得用攻心之計,不過我們就這般白白受了,不做任何的反抗?”

話剛說完那,他當即後知後覺地一拍腦袋道:“也對,反抗不了的,那兵馬、白銀都交了上去,又如何來的軍隊呢。”

“不對!”楚望安眸色深邃,他冷冷瞥了眼陳纓。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倒是讓他苦思已久。

按理說,朝中的武將都是些無權無勢之人,文官就更不用提了,他們怕死怕傷,偏生還要挺著文人風骨,說什麽“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話語。可明眼人誰不知道文官的打量。所以終明兄口中的兵馬究竟來自於何處。

陳纓百思不得其解,無奈只能將目光移到了裴臣梅身上,然而這人就跟沒瞧見一樣,慢條斯理地品著手中的茗茶。

夜色漸濃,彌漫的大霧中依稀能嗅到絲毫的血腥之氣。偌大的楊府中一片清冷,楊珺端坐於對面,發間只簪了一株素簪,清冷得好似謫仙。偏生那眉眼又格外鮮活,正凝神註視著對面同樣衣衫的男子。

半晌兒,兩人一同開口。

謝潯微怔,遂閉口不言,開始聽著楊珺說話。

“這是一步險棋,成敗都保不了你能全身而退,還是說你有旁的法子?”楊珺有些不確定地開口追問。

然而後者則微微搖頭,面色如常道:“只有這一個法子,事成便成,敗了我也不會後悔。”

“你確定?”楊珺不知自己究竟抱著怎樣的心情問出這句話的,畢竟她來此的初心是為了救謝潯於水火之中,試圖將他從歪門邪道上拉回來的。剛開始的確是能瞧見成效,可越往下走她就發現了不對之處。

事情的走向開始與楊珺期待的背道而馳。

謝潯眸色微閃,卻不曾開口。而在這默許間,楊珺便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了,她再追問反倒多了幾分的拎不清。

有些話,不用提及她也能想到的。原來冥冥之中,她的到來從來就不是將奸佞之臣謝潯給拉出風波,而是憑借她的教導,讓這個迷途中的人找到自己所堅信的道路。至於後續如何,她亦無能為力。

她的存在是見證一代“奸臣”的長成,窺見他心中那不為人知的壯闊理想。

初初知曉時,無力感席卷全身,她也試圖糾正,可每每看到謝潯,那想好的話語都盡數咽下。她該如何勸說呢,明明一開始堅信自己能救人,可隨著一次又一次的失意,既定的命運從未有一次被打破。

長久之下,楊珺開始動搖,每個難以安睡的夜間,她總會捫心自問。自己這樣的選擇究竟是對是錯,可無人能替她解答這個問題。只有那繼續朝前的在默然回應著她。

靜默的空氣中,兩人目光相撞,楊珺緩緩啟唇“所以你真的有楊家軍的舊部。”

謝潯輕佻眉梢,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可就是這樣的神色,讓楊珺愈發堅信自己的猜想。她很想上去阻攔謝潯,可心思一動後,她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燭火在他的眼中跳躍,似要升起燎原之勢,有那麽片刻竟燙的楊珺眼眶一熱,她知曉他胸中的執念,亦知曉他的本心。

這樣就夠了。

兵馬集結,正快速朝城內靠攏,小二福與郎秋共乘一騎,他手握長槍,圓溜溜的眼中帶著幾分馳騁疆場的快意。末了,他仰頭看了眼郎秋的下頜道:“哥哥,我們一定會把壞人趕跑的!”

“對!把他們都趕跑。”郎秋擡手揚著馬鞭,還要分心回答著小二福。

他上揚的眉眼中帶著幾分蟄伏許久的兇狠,既然百姓活在水深火熱當中,讓他掙不到銀兩,那麽他就顛覆了這個天下,看誰還能騎在他的脖頸上頭作威作福。

“對了……”郎秋眸光微怔,繼續開口道:“前幾日謝潯給你起了個名諱,喚作展戎。”

話音一落,郎秋等了許久也不見小二福開口,他又繼續追問道:“怎麽你不喜歡?”

“沒有。”小二福垂下了腦袋,怔怔道。

郎秋收回了揚起的馬鞭,擡手揉了揉垂著的腦袋,其手間的力道未有半分收斂,甚至愈發用力,儼然有幾分強迫之勢。被迫壓低的腦袋都快貼到馬背上,小二福不悅擡手拍掉。

格外認真道:“我要跟著師父姓!”

“你這麽小哪來的師父?還是說我這些時日給你招來的師父?”

小二福搖了搖頭,這才繼續道:“楊方客是我的師父!”

楊方客,多久沒有聽到這個名諱了。郎秋不禁唏噓了起來,遙想當年,楊小將軍身著鐵甲,手握長劍,高大的身姿端坐於馬背之上,凡親眼所見之人無一不t稱讚一句“後繼有為”然而就是這麽一個橫刀立馬的人,卻死在了城門之外。

自此,楊府沒落,靖國也隨之沒落。

許久後,袖子被人用力地扯了扯,這才讓郎秋收回思緒,他循著那小手看去,笑得格外灑脫道:“當然可以了,你日後可是要像他一樣,成為頂天立地的大將軍呢。”

“嗯”小二福重重點了點頭,開始默默低語道:“楊展戎,楊展戎”說罷,他梗著脖子大聲喊道:“我叫楊展戎,我叫楊展戎!我真的有名字了。”越往下聲音越小。

到最後,聲音變成了抽泣,小二福咬著牙不讓哭聲露出來,卻時不時擡起衣袖抹了抹眼睛,極為小聲道:“奶奶,二福以後隨大將軍姓,一定會把楊家槍發揚光大的。”

馬匹飛躍,在夜色中拋出一道光影,頗有幾分大軍壓境的氣勢。

於此同時,汴梁城內卑彌也開始了搜刮之舉,凡所入之地,皆充斥著靖國百姓的哭喊,他們匍匐在地,叩地額頭布滿鮮血,也換不來卑彌人的半分憐憫。

其中一人揚著手裏的短刃,擡步逼近,寒光閃爍在刀刃,瞧得人心頭發顫,連著四肢都化為一攤爛泥。他兩眼發直地盯著來人,嘴裏的乞求也忘了個一幹二凈。

“啪”短刃打在臉上,羞辱意味十足。孔武有力的男子一手抓緊跪地求饒之人的發髻,另一只手則緩慢轉動手中的短刃。偶爾刀鋒劃開,濺出裏頭的血液。

五指用力,被卑彌人揪著的腦袋就這樣撞到了短刃上頭,他只覺得面頰倏地一冷,接著就是一片濕意順著傷口往下淌。血腥之氣縈繞在鼻尖,久久都揮散不去。

相裏啜瑛鋒利的眸子慢慢掃過,自是將此人的怯意盡收眼底,他抽開短刃,開始在手中把玩。末了才開口問道:“楊家軍在哪裏?”

跪在地上男子猛地掙紮起來,他怒目圓瞪,翕合的唇畔抖了又抖,終是別過頭去對相裏啜瑛的逼問不做任何回覆。

然而他的動作落在相裏戳瑛的眼中卻成了別樣的意味,這讓他更加斷定了一個年頭,那就是楊家軍還尚有活人在這世間。既如此,也不枉他征戰一番。

他相裏戳瑛與楊家的仇恨不死不休。

寒光一閃,男子趁眾人不註意時,當即掙紮著站起身來,一手握住相裏啜瑛手中的手腕,猛地朝自己胸膛撞去。好在短刃鋒利,他並未感覺到更多的苦楚。

鮮血汩汩而下,順著胸膛,染紅了衣衫,男子疼得眉心緊蹙,卻還是死死盯著相裏啜瑛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想滅了楊家?我就算是死也不會讓你得逞!”

“你們這群螻蟻,就該死在楊家人手裏。”

相裏戳瑛反手就將短刃往裏送了送,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刀尖劃破骨肉的鈍顫,拔出再穿透,如此往覆了數下。見那人睜大著眸子,身上早就顯現出數個血窟窿,他這才停下手中的動作。

“楊家人才是最該死的。”留下這句話,他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

汴梁城統共就這麽大,他就不信他找不到楊府!

隨著他的走動,身後跟著一支銳利的卑彌軍,他們身高馬大,手握冷刃,所行之處皆留下了一灘灘的血跡斑駁。

然而就算他們問了一路,也沒有一人將楊府的蹤跡告知與他。漸漸地他氣上心頭,墨如點漆的眸子間皆是騰騰殺意,一個眼風掃過,後者當即會意。

手起刀落,人頭應聲而落,噴灑的血液像是如針落下的雨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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