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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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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經過長達十多個小時的顛簸, 他們總算走完了一半的路程。

渺渺眼下的黑眼圈重得能掛在嘴角。她打著哈欠,“怎麽還沒到啊……”

和頌正在查詢路線:“最快也要明天。”

渺渺:“我想洗澡。”

和頌:“不要想。”

他的身體繃得緊緊的,“不想就不會在意了。”

他稍微有點潔癖。雖然不是什麽很大的毛病, 但巴士上的環境簡直是在不斷刷新他的底線。乘客帶到車上的帶著泥巴的蔬菜和家禽, 還有全方位環繞的腳臭味一直攻擊他的鼻子。忍到現在這裏已經是極限了。

渺渺遞給他一顆檸檬糖。

護士姐姐悄悄送給她的。糖紙是透明的玻璃紙, 看上去亮晶晶的。渺渺舍不得吃,一直放在口袋裏。

此時很大方地拿出來分給和頌。

和頌囫圇吞下, 酸甜的果味沖淡了湧上來的惡心,然而他的臉色還是很不好。

渺渺看他發白的臉,無奈嘆氣,把自己的外套蓋在他的腦袋上:“給。我的衣服沒有味道。”

和頌動容地說:“你……”

渺渺冷酷道:“別多想,你暈車了記得提醒我一下, 別吐我身上。”

和頌:“……”

不愧是他同桌。

重返少年時期的感覺非常微妙。

他的心智也似乎也跟著回到了這個時段,盡管溫和,但也不是毫無脾氣的。他故意幹嘔了幾聲, 看著少女避之不及的樣子笑:“只是嗓子有點不舒服。”

“你好無聊啊!”渺渺抱緊了日記怒道。

和頌彎起眼睛,將用糖紙疊成的千紙鶴塞回她的口袋。

巴士停在服務區, 短暫休息。渺渺趁機打開了日記本檢查,在昨日的更新之後, 日記沒有動靜了。

渺渺很想知道荀照死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但也能猜出大致的情形。無非是她的身體越來越差, 最後再也支撐不了, 在臨死前托孤給鄰居,日記再無後續。

一想到這裏,她有些興致寥寥。不管是誰,死前的情形都是一樣的。對渺渺來說, 這個場景有些殘忍。

可是,她還是很疑惑。

在尋找的日記上, 她的出生年月,仍然是1998年11月。這和她實際的年齡不符。荀照有必要要在這種地方撒謊嗎?況且,她的戶口是在被夏林雲找回之後才落下的,之前的渺渺是黑戶,去辦身份證件的時候,陪同的人完全沒有想過渺渺究竟是哪一年出生的,自然而然地就往01年填寫。

只有一點是確定的,她確實是夏聲的姐姐不錯。

夏聲只比渺渺小了幾個月。

和頌出去透了個氣,剛剛落座,就被渺渺逮住。

“你是幾幾年出生的?”

和頌想了想,很肯定地說:“2001年。”

在進入支流的第一天,他就翻遍了房間裏所有的身份證件,確認了自己現在的信息。2001年當然不是他的實際年齡,而是支流中“和頌”的出生年月。

渺渺又繼續問:“那,如果不得不掩飾你的年齡,你覺得這個理由是什麽?”

“理由?”和頌真當思考起來,“為了掩飾年齡,一定是為了讓‘我’符合某個時段的特征,不是為了討個彩頭,就是為了逃避某些責任……”

“或者按照更加戲劇化的方向想,是為了要冒充某人?”

渺渺一楞:“冒充?為什麽要冒充呢?”

“可能是因為她有不得不這樣做的理由,”和頌擔憂道,“難道有什麽問題嗎?你現在的臉色好差。”

渺渺的心動搖了一瞬,“沒事。”

她搖頭,重新把臉埋進了T恤的高領之中。

荀照不可能t生下兩個孩子。她確確實實只生下了一個。

她是媽媽的孩子,一定是日記上寫錯了。

渺渺的思維變得混亂,反覆詢問再也無法告知她真相的荀照之後,她難過地吃起了餅幹。

到飯點了,肚子餓了。

少女像是洩憤一般,眼睛眨也不眨地把餅幹咬得四分五裂,一口咕嚕嚕灌下半瓶水,她下定決心:“我要找人問個清楚!”

巴士終於在隔天的中午到了餘淮的村口。距離渺渺的家還有半條山路要走。

和頌不比她熟悉路況,走得直喘氣,渺渺一路嘆氣,最終遞過來一只手:“我拉著你走。”

少年的重量壓在她身上,他氣息不穩,但能察覺得出,他現在應該感到頗為丟臉和羞愧:“渺渺同學……你放下我吧,我能自己走。”

渺渺:“哪來這麽多廢話,再不快點,太陽都要下山了。”

她嫌棄地捏了一下和頌的手臂,軟綿綿的:“好瘦!你是沒吃飽過飯嗎!?怪不得走不動路。”

平時在學校裏仿佛一陣風就要被吹跑的人現在渾身是勁。回到家鄉之後,她整個人都像活過來了似的。

和頌苦笑:“抱歉。”

他還記得渺渺是剛出院的病人,也不敢把全部的重心轉移到她身上,只能不動聲色地用巧勁跟上她的步伐,倒是比原來累了一倍。到了目的地,他累得像條死狗,只能癱坐在地上喘氣。

渺渺倒是很高興:“還是得靠我幫忙!”

和頌捧場:“多虧了你。”

汗水把他的T恤打濕了,整齊的頭發也亂七八糟地翹著,眼鏡被摘掉擱在一邊,露出被汗水壓彎的睫毛。

渺渺蹲在他面前,認認真真打量這張臉,伸手戳了一下他的眼皮:“你這張臉……”

和頌心跳一頓,緩緩掀起眼皮。

“好像在哪裏見過,”渺渺嘀咕,“難不成你是所謂的大眾臉?”

和頌笑:“可能吧。”

他戴上眼鏡。短暫休息之後,體力恢覆了一些,他幫忙打掃庭院。

荀照的故居頗為寬敞。廊前種著一株高大的槐樹,落葉幾乎把整個場地淹沒了。他們分工,把落葉掃到了角落裏。

荀照的墓碑就在槐樹之下。

渺渺掏出了程掠在上車之前提供的香火和蠟燭,靠著在房間裏找到的打火機,給荀照上個了香。

她默念:媽媽,我回家了。您放心,我一定會考上高中的。

和頌沒有說話,微微鞠了一躬。

在悼念逝者過後,他開始觀察這處的環境。

槐樹屬陰,將墳建在槐樹之下容易滋生倀鬼。且這墳和槐樹還是在庭前安置,沖撞正門,呈大兇之兆,輕則破財,重則喪命。荀渺渺能活到這麽大,簡直是世界奇跡。

渺渺在這裏長大,早就習慣了家裏的布局,也沒覺得一出門就上墳是件很詭異的事情。荀照的屍骨埋在與她最近的地方,就好像她還活著陪伴她一樣。

面對和頌的問題,她的眼中閃過疑惑。的確,她們家好像確實和別人家不太一樣。據說是荀照遺言要把墓地安置在這裏。渺渺不明白其中的講究,但一直以來都覺得荀照是牽掛她才想把墓碑立在這裏的。

渺渺:“聽不懂。”

她站起身,拉著和頌往屋裏走。

“不知道家裏還剩下什麽,我給你做飯!”

她翻找一通,找出了一根火腿腸,一把沒壞的陳米,在墻角扒拉了幾顆小山蔥,最後趁著沒人註意,從遠一點的雞圈偷了幾顆雞蛋。

和頌抽著嘴角:“這樣不好吧?”

渺渺敲開雞蛋:“你愛吃不吃,不吃拉倒。”

她垂下睫毛,像是要出一口惡氣一般,把所有的雞蛋全部打進了碗裏。

她的廚藝竟然不錯,也是,獨自生活這麽多年,會做飯就意味著不容易餓肚子。雖然看樣子像是要不管和頌死活,她還是把蛋炒飯分成了兩份,多一點的碗重重落到和頌面前,惡聲惡氣道:“吃飯。”

和頌含笑:“多謝渺渺同學。”

渺渺戳著碗裏的米飯,聲音低落:“也該是我說謝謝才對,要不是你,我絕對不敢一個人來這裏。”

和頌咽下嘴裏的米飯:“都是同學。”

如果只是同學,絕對不會做到這種地步。渺渺想要從他的臉上找出端倪,最後一無所獲,自暴自棄地往嘴裏塞了一大口米飯,“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吧。”

她不相信有人會無緣無故對她好,和頌、程掠,還有淩絮,他們的舉動都反常無比。每當她想要毫無負擔地相信他們是不抱任何惡意接近她的朋友時,他們就會露出一些明顯的馬腳讓她發現。

渺渺有些困惑了。

她身上到底有什麽值錢的東西。夏林雲是如此,和頌他們也是如此。也許什麽都不想會比較幸福吧。

做飯的人不用洗碗,於是和頌被發配去洗碗了。

廚房很狹窄,還是農村特有的土竈,和頌進去了就沒有再發出任何動靜。

渺渺正鋪床。

走之前她把被子和毯子都曬得香噴噴的,哪怕半年沒回來,上面還彌漫著一股槐花和太陽的味道。她鋪了兩張床。一套在床上,一套在地上。

家裏沒有多餘的房間,只有吃飯的地方、廚房和臥室。

讓和頌去看大門總覺得很微妙,條件這麽簡陋,渺渺只能在臥室給他打了個地鋪。

門外傳來重重的腳步聲,渺渺整理床單的手一頓,目光一凜。她放下手裏的東西,走了出去。

“喲,我當是誰呢,我就說城裏人肯定瞧不起你吧,居然灰溜溜地回來了。”金滿福帶著不懷好意的笑,一雙被肥肉擠成一條縫的眼在渺渺身上滴溜溜轉,“我娘說像你這種小丫頭,還是別淌那趟渾水了,乖乖找個人嫁了吧。”

渺渺無語:“我不和傻子說話。”

她敷衍地拎起掃帚,把地上的灰塵朝他掃去:“快滾。”

金滿福被灰塵嗆得咳嗽:“你這什麽狗脾氣啊!膽子比以前大了是吧!我娘讓我來找你要回雞蛋,看這裏開火了,就知道你這個慣偷肯定回來了,快點把雞蛋還給我!”

渺渺撩起眼皮:“那只母雞不是你從我這裏搶過去的嗎?我去拿自家的雞蛋有什麽不對。”

“你說的那只雞早就被吃掉了!雞蛋還我!”

渺渺冷笑:“你有什麽證據證明是我偷的?拿出來啊。拿不出就快滾。”

她又掃了一下灰。

灰塵進了金滿福的眼睛,他被辣得睜不開眼睛,只能發出一聲慘叫:“你等著!我晚點再來收拾你!”

和頌拎著菜刀出來。他似乎錯過了什麽,轉頭看向渺渺:“他是誰?”

“生蛋的,不用管。”

渺渺看著金滿福肥胖的背影,低語道:“他會後悔的。”

他一定會後悔的。

她還記得被一群比她要高要壯的男孩追趕的恐懼,好像身後追著一群吃人的怪獸。半年不見,金滿福依舊矮胖,他不愛運動,身材像是快要爆炸的氣球一般鼓脹,她看著他離開的背影,不斷幻想著將他摔入泥裏的場景。

小時候受的氣,她總有一天要在他們身上全部討回來。

渺渺只預計在這裏停留兩日,第二日下午,他們就要下山了。

山裏條件有限,但簡單清洗,換上幹凈衣服之後,總算舒服了許多。

渺渺趴在床頭,“你家裏人不擔心嗎?”

“擔心什麽?”

她整理了一下措辭:“擔心你被人販子拐走。”

“你嗎?”和頌笑,他的輕笑聲帶著昏昏欲睡的困意,“你哪有這麽大能耐啊。”

渺渺用枕頭砸了他一下,“好好說話。”

和頌的頭發還微濕著,“我只是說我出門旅行去了。”

之前這小子也不是沒有過前科。假裝請了病假,對家長說學校要組織游學,實際他買了機票飛往北歐,一個人去看了極光。要是被家長抓住,也能找到狡辯的借口。和頌不希望自己的身份敗露。自己的孩子不知何時被人掉包,對這個家庭太殘忍了。

而他沒有時間思考道德層面的針對他身份的譴責。在支流清潔之後,所有的一切都會推翻重來,“和頌”也會變成之前的和頌。

只是荀渺渺……大概又要回到之前的生活了。

少年的眼瞳烏黑晶亮,目光澄澈無比,渺渺被看得渾身不舒服,又砸了一下他,“看什麽看。”

“你臉上好像有什麽東西……”

渺渺連忙去摸。

和頌悶笑著,渺渺才發覺被他捉弄了。她翻下床,捏著和頌的臉:“你臉上才有東西!”

她一字一句地說:“好厚的臉皮。”

不過,好像她才是厚臉皮的那一個。從給和頌打電話開始,就是她追在人家身後求著他幫忙。渺渺t松開手,摸了摸他發紅的臉頰,有些低落道:“對不起。”

和頌的手落在她的頭頂,語氣輕緩:“沒必要道歉。是我不該捉弄你。”

渺渺警惕得不像是生活在和平社會中,隨時準備好了後路要逃跑。

和頌對於孩子總是寬容的,他耐心地安慰她:“我很喜歡和你說話。”

下一秒,他就感受到手背上火辣辣的疼痛。渺渺嗲毛地站起來:“我說過了,不要摸我頭!”

和頌:“……對不起。”

他跪坐在地上,規規矩矩道了歉。

渺渺抱著肩膀:“哼,原諒你了。”

她坐在和頌的被子上,思索了片刻:“我有件事……你比較聰明,有件事需要你幫忙。”

和頌揉著臉:“你說吧。”

渺渺把荀照的日記遞給他,眼神緊緊跟隨他的手指:“你幫我想想,到底有什麽辦法,能讓我的媽媽把我早生兩年。”

和頌:“?”

什麽奇怪的形容,他根本沒聽懂。

直到看完日記,他才明白渺渺白天時提出的問題究竟是什麽。

他的第一反應:“你比我大兩歲?”

隨後緊接一句:“你確定這個孩子說的是你嗎?”

渺渺的手指不耐煩地敲著:“媽媽只生了一個孩子。”

所有人都說,荀照生下渺渺後就撒手人寰,口徑統一,絕無可能作假。荀照的忌日在2001,照日記上的記載,起碼也能陪伴渺渺長大到兩歲。

孩子的名字一樣,母親都是荀照。

在夏林雲尋到渺渺之前,渺渺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身世。

和頌皺起眉:“唯一肯定的是,你的母親是你的母親。”

渺渺:“……廢話。”

“不,這是個很重要的問題,”和頌說,“如果在1998年,阿姨已經生過一個孩子,那麽她是怎麽瞞過所有人的視線生下它的?”

“我記得1998年……”渺渺努力思索,“我還沒出生呢。但是聽說那天雨下得特別大,媽媽被困在山上,所有人都覺得她能活下來是個奇跡。爸爸那時候下山了,之後回來他們就結婚……”

她的話停滯了。

她很清楚地記得,前面提到的夏林雲離開是在荀照懷孕的時候,之後她摔了一跤,假裝孩子流產欺騙了夏林雲,等到他離開才生下名為“渺渺”的女孩。

渺渺陷入了怪圈之中。

夏林雲從未懷疑過她是否是他的骨肉。他究竟是為何這麽篤定她就是荀照和他的孩子?

“也許,這本日記記載並非真實事件,而是半真半假。”

“那怎麽分辨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渺渺的語氣有些急切,“還有,這樣做的意義到底是什麽?”

和頌往後翻了翻,確定後面沒有更多的內容了,猶豫了一下才開口道:“也可能是……為了隱瞞一個更大的秘密。”

渺渺下意識環顧了一下四周。

四面漏風的房,破舊的家具,就算不落鎖也不會遭賊。唯一之前的是荀照藏起來的瓶瓶罐罐,但早就過期了,只有瓶子好看。家裏窮得時常揭不開鍋,全靠好心人施舍,她才磕絆著長大。

對於和頌的猜測,渺渺只覺得荒謬。

“不管是什麽秘密,都不值得她在給我留下的日記中撒謊。”

和頌搖頭:“不只是這樣。阿姨有寫日記的習慣嗎?”

“……貌似沒有。我只找到過這一本,因為全部是空白的,才帶到城裏,打算當做筆記本用。”

“空白?”

渺渺:“不知道為什麽,最近上面開始慢慢地出現字了。之前是看不到內容的。”

和頌:“這個先放在一邊。你有沒有覺得,她之前寫下的話太過刻意了。”

“刻意?”

“像是這句‘我遇到了一個男人,他叫夏林雲,是來這裏商量搬遷的事情的’,如果你在日記裏介紹我,要加上我的身份,你會怎麽說?”

渺渺:“你真的要我說嗎?”

和頌:“你說吧。”

“我的同桌是個很……的人。”

“中間省略了什麽?”

渺渺:“都說是日記了,當然要加密呀。要加點自己才能看懂的話。”

“所以,你發現了什麽嗎?”

渺渺:“名字?”

和頌:“對,因為你知道你的同桌是誰,所以並不會刻意地加上名字。然而阿姨寫下的‘夏林雲’,卻像是故意引導你確認夏林雲就是父親一樣。”

“那麽她刻意寫錯時間是為什麽?”

和頌:“我猜測,時間也可能是真的。”

最早的日期在1997年,夏林雲進入餘淮,試圖拿下這塊地,為自己繼承家業多些籌碼。也就在這時,他結識了同樣因故來到餘淮的荀照,兩人不顧身份地位陷入了愛河,但很快夏林雲感到厭倦,和荀照提出了分手,他走後,懷孕的荀照生下了荀渺渺。

“但是這之間,不一定只發生了這點事。就像你說的,1998年發生的山體滑坡,日記上面也沒有記載。你有沒有一種感覺……阿姨似乎在選擇性地記載事件。”

渺渺非常不願意承認,被和頌戳穿時,甚至瞪了他一眼。

都是騙人的……媽媽不可能對她有隱瞞!她期待無比的媽媽,為什麽要編造一點也不好笑的謊話來騙她!

渺渺鉆進了牛角尖,她的眼眶逐漸變紅,卻咬著牙繼續問:“……你繼續吧,她日記中的孩子,到底是誰!”

“是渺渺,”和頌嘆氣,他調整了一下自己的位置,面對面地坐在渺渺面前,現在,他們能很清楚地看到對方的眼睛,“不管是誰,你都是渺渺。”

他相信,渺渺是帶著荀照的祝福降生的。

騙子。

她漆黑的眼中閃著星子,那是點點淚光,在月色下脆弱不堪。渺渺死死地壓住喉間的嗚咽。

她討厭撒謊,尤其討厭被騙。她想要活在真實裏。所有人都說她是沒人要的野孩子,當夏林雲的人找到她時,沒人能想到她有多興奮,興奮到想要尖叫。

愛是假的嗎?

追求愛而不斷鼓起勇氣,又被冷漠地推遠,無數謊言堆砌起來的,讓她成為讓所有人滿意的乖孩子。不反抗的乖孩子,無條件服從的乖孩子,她聽話了,可是呢?

她渴望得到的原來是這樣虛無縹緲的東西。

在這樣清涼的月色下,少女的眼淚沈甸甸的,穿破了輕盈的月光,如熔巖般在和頌的手背上化開。

好燙,又仿佛又千鈞的重量。

和頌擡起手,用同樣沾著她眼淚的手背,輕輕地蹭掉了她的眼淚。

“我說的只是猜測,不一定是真的,”他耐心地解釋,“假如你想要知道真相,我可以陪你一起去找。”

“我要。”

“如果真相可能會讓你難過呢?”

渺渺惡狠狠擦掉眼淚,眼睛紅得像兔子,“那就讓我難過的人去死。”

和頌嘆氣:“就知道你會這麽說。”

渺渺轉頭:“就知道?我們很熟嗎?”

和頌笑:“別忘了我們做了一個多學期的同桌了呀,渺渺同學。”

渺渺努努嘴:“這句話從你嘴裏說出來怎麽這麽奇怪……”

她收拾完碎得稀裏嘩啦的小心臟,重新做了總結。

“媽媽日記裏記載的渺渺不一定是我,但是渺渺又是我。我可能有個早夭的兄弟姐妹?”

“可能是這樣,但時間太久了,也不一定能找到有用的線索來證明了。”和頌搖頭。

渺渺挫敗:“那不是根本沒辦法找到真相嘛。”

在她出生之前死掉的孩子,屍骨也許都找不到了。也不知道荀照究竟把它埋在了哪裏……

但她轉念一想:“也不一定。”

她或許知道了。

和頌:“嗯?”

他眼睜睜地看著少女站起身,穿好了衣服,扔給他一件寬松的舊外套。

“快穿上,我們現在就去找線索。”

他滿頭霧水地跟著渺渺來到了院子裏。

“給,”渺渺遞給他一把鐵鍬,“這把好使。”

和頌破功了,他倒吸一口涼氣,“你要開墓?”

渺渺肯定地點點頭,有些奇怪道:“對呀,驗證真相最快捷的辦法不就是開墓嘛。我後來想了想,媽媽把墳墓修在這裏一定有她的道理,也許就是為了看顧死掉的小嬰兒。可惜林叔叔早幾年也搬去城裏了,不然我還能問問他。放心,最近幾年大家都因為媽媽的墓搬走了,沒人看見的。”

怕和頌聽不懂,她補充了一句:“林叔叔就是之前養大我的鄰居。”

和頌還是難以接受他今天就要幫荀渺渺幹一件違背祖訓的大事,手裏的木柄仿佛燙手山芋,他為難地看著渺渺:“但是撅墳還是有點……”

這個場景怎麽看怎麽奇怪吧!為什麽兩個初中生半夜不睡覺來撅t墳啊!

渺渺嗤之以鼻,她率先挖了一鏟子:“你害怕就先回去睡覺吧。”

“那你呢?”

渺渺更加堅決地撅了鏟子土,“我相信科學。”

世界上沒有鬼魂存在,只有不破的冤屈,假如真的有不知名的孩子在她之前降生,那麽作為妹妹,她就應該為它立碑正名。

無奈之下,和頌只能幫忙。一邊挖,一邊覺得不太對勁。

到底為什麽事情會發展成這樣……他還是百思不得其解。

一般人會幹出這種事情嗎?!況且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第二個渺渺存在呢!

和頌一邊崩潰著,一邊機械性地揮動鏟子。

渺渺完全沒有考慮失敗的可能性。她要這麽做,她就這麽做了。

挖了小半天,終於能見到棺木了。

渺渺停下了動作。

“我找到了。”

視線所到之處,居然是一個小小的棺槨,大小恰好能放置一個嬰兒。

原來,真的有“渺渺”的存在。

渺渺的手指從棺木上擦過,指腹將厚重的泥土帶走,留下一道新得礙眼的痕跡,恰好能露出其下仍舊嶄新的紅色木漆。不知荀照是帶著什麽樣的情緒把她埋在這裏的。

“我叫渺渺,你也叫渺渺。”

她說。

“我是你的妹妹,渺渺。”

她還在生長期,還會長高。可她的姐妹只能困在不足六十厘米的黑色盒子之中,再也沒有機會長大了。

棺木散發出腐朽的臭味,哀嘆般繚繞著升起清灰。分不清到底是腐爛的□□還是記憶的味道,

渺渺放下了一只千紙鶴。

跟著和頌學了半天,她才用糖紙疊出一只來。手裏這只是在巴士上無聊疊出來的。

有些人家會用金銀器陪葬,她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於是她又放下一顆檸檬糖。

祝你來世平安。

她雙手合十,默默許願道。

和頌喘了口氣,又幫著把土填了回去。

搞懂了荀照日記的事,他們總算能合眼了。

他沖洗了一下,閉上眼睛就被黑暗包裹,一覺醒來,已經快到出發的時間了。

渺渺起床比較早。

她找來了一塊牌子,像模像樣地刻了“渺渺之墓”幾個字上去,和荀照的墓碑並排立在槐樹之下。

和頌頓時有些毛骨悚然。

又來找茬的金滿福嚎叫一聲,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邪門吶!

渺渺不覺得和死去的人分享同一個名字有什麽可忌諱的。

她拍了拍手,拎上包。

“走吧。”

下山的路比上山時輕松多了。起碼和頌松了一口氣。

等到坐上大巴,他才反應過來。

要結束了。

側頭看渺渺,少女的側臉看不出任何神色。她只是望著這座山。

大巴搖搖晃晃地開上了路。等搖到鎮上,和頌的手機連上信號,無數的信息湧來,塞爆了他的消息窗。

【淩絮:什麽時候回來?】

【程掠:回來了直接來找我!】

【程掠:夏聲有問題。】

【程掠:出事了。】

【程掠:你根本不知道我看到了什麽,你和荀渺渺走後我又沿著來時的路去了趟夏家,啊啊啊啊好大一只老鼠!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要命!】

和頌的眼神停留在消息窗最底下的那一條,下意識關掉了屏幕。

渺渺好奇問道:“怎麽了?你的表情看上去很嚴肅。”

和頌:“沒什麽,只是家裏在問我什麽時候回去。”

渺渺露出果然不出所料的神情:“看吧,你再消失幾天,他們絕對會認為你被人販子拐了的!”

“那麽你回家該怎麽解釋?”

渺渺往下看自己的腳尖,臟兮兮的球鞋頭對頭碰了碰:“再說唄。”

現在還沒有辦法離開夏家。

“反正他也不管我。”

但聯想到她出走前夏林雲的態度,渺渺有些懼怕。她害怕一回家,夏林雲又會叫醫生來用長長的針筒對付她。

和頌安慰道:“我找淩絮想想辦法,你可以去她家住幾天。”

渺渺的眼神亮了起來:“真的嗎?”

“真的,我幫你去問問。”

和頌一條條回覆消息。

淩絮的回答很快,但她的註意力並不在渺渺身上。

【淩絮:汙染變得嚴重了。】

【淩絮:盡快回來。】

和頌只是走了四日。

他嘗試感應支流的變化,果然如淩絮說的那樣,起碼將惡化的進度條往前推了百分之七十,只差一點,這條支流就要被徹底汙染。

和頌不免有些焦急。

可哪怕他再心急如焚,面上也表現得很平靜。

直到下車和渺渺,他將渺渺先安頓在一家甜品店後,才飛快地趕到崇文中學,和淩絮他們碰頭。

惡意滋養著汙穢,即將建立起隔絕外界的結界。關閉學校也是無用,結界會自發尋找合適的養殖場,重新圈地。到時候,支流仍然避免不了被汙染的結局。

“哪怕夏聲不在這裏也會造成一樣的局面。”

和頌翻動書頁,“不行,根本找不到破解的辦法。因為汙染源的存在,所有的邪祟都無法被完全抹除,只有除掉……”

短暫窒息般的寂靜之後,淩絮率先開口:“除掉夏聲?”

她倒是一臉無所謂的樣子。

“可以是可以,但是現在的夏家……”程掠沈吟,“不是很好對付。”

“?”

程掠嘆氣:“你是不知道,那天晚上我親眼看到夏聲變成了老鼠。嚇死我了,整整有一米多高的老鼠!夏林雲像是瘋了一樣大喊大叫,後來他打了個電話,一個看上去不那麽專業的道士就過來了。笑死,還不如請淩絮呢。”

他的腹部被重重擊了一拳。

淩絮面無表情:“勸你想清楚了再說話。”

程掠認慫:“好吧。接著,那個假道士一通揮舞,把老鼠短暫地壓制成為了夏聲。就在這時,夏聲哇得吐出來一口血!”

“這個癥狀很眼熟對不對?就是和渺渺同學一樣的吐血狀況!”

淩絮:“所以,我們猜測,荀渺渺的病,很可能是從夏聲那邊轉移過去的。”

“換命之術,他們也真不怕遭天譴吶。”

和頌:“……”

比起挖墳,還是這個更加過分一點。

和頌疲憊嘆氣:“先把她帶去你家吧,夏家不能回去了。”

淩絮:“知道,我提前打好招呼了。”

然而,當他們趕到那家甜品店的時候,早已沒有荀渺渺的身影。

店員正在清理渺渺留下來的蛋糕。

和頌問:“剛才坐在這裏的女孩子呢?”

店員:“好像是上了一輛黑色的車……我沒怎麽看清楚,但裏面的人叫了她的名字,應該是認識的吧?”

三人的表情嚴肅,她也跟著緊張起來:“需要報警嗎?”

和頌吐出一口濁氣:“不用,那是她的爸爸。”

店員松了口氣:“那就好。”

但,盡管是父親,卻可能比最為窮兇極惡的罪犯還要糟糕。

和頌不敢浪費時間,攔下一輛車,朝著夏家奔去。

-

半個小時以前。

渺渺無聊地往嘴裏塞蛋糕。

軟綿的奶油在嘴裏化開。

她有些渴,剛想叫一杯飲料時,一輛黑色的車默默地停在了甜品店前。

夏林雲從裏面走出。

他和四天前完全兩模兩樣。眼眶凹陷,眼袋很深,面色鐵青,像是好幾天沒有睡著了。他的臉和手臂露出的部分,都有猙獰可怕的抓痕,就好像被大型動物撕咬過一般。

他停在渺渺面前,影子像是一片陰雲,又重新回到她的頭上。

“回家吧,渺渺。”

只是四天沒有回來,渺渺卻感覺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

別墅裏的氣氛令人窒息。

以往迎接的傭人全都不見了。甚至今天都是夏林雲自己開的車。

渺渺盱著他鐵青的臉色,沒敢出聲。

她不想住在夏家了,夏林雲也同意了。只是他說:“你的東西自己收拾,今天回去一趟吧。萬一阿姨忘記給你放了什麽,最後還是要回來一趟。”

也對哦,去淩絮家總不能還穿著臟兮兮臭烘烘的衣服,會被淩絮嫌棄死的。

於是她就這麽跟著回來了。

在進門之後,她就想溜去自己的房間,把所有的東西全都收拾出來。和頌說,初中的暑假可以申請學校的夏令營項目,三個年級是分開訓練的,她可以報名申請當助教,那就可以提前搬進高中的宿舍。

然而,夏林雲阻止了她。他的眼睛其實和渺渺的很像,都是黑得看不清情緒的瞳色,波濤洶湧的怒浪就隱藏在這汪安靜的深淵之下。

“去看看夏聲吧,她很想你。”

渺渺:“……”

她嗤了一聲,才不聽夏林雲說的鬼話。

“她會想我?不如相信她忽然腦子抽筋要給宋昱文陪葬。”

她扭頭想走。

夏林雲拎住她的衣領,往旁邊狠狠一扔!

渺渺踉蹌了一下,驚怒地看著他。

“去夏聲房間。”夏林雲再次重覆道。

不知何時,秘書和醫生站在了渺t渺的身後。

看到尖銳的針頭時,她的身體顫抖了一下。她開始懊悔沒有如同和頌說的那般在甜品店等他回來,但現在,只能硬著頭皮照著他說的話去做。

她上樓梯的速度很慢很慢,慢到讓人懷疑是不是故意在拖延時間。可夏林雲一點也不介意,他甚至很有耐心地遞來一塊紅色的點心。

“沒吃晚飯,一定餓了吧,先填填肚子。”

渺渺看著點心的顏色就開始反胃,皺著眉:“我不用。”

夏林雲:“這是棗泥糕,是補血的。”

渺渺還是拒絕。他也不勉強,讓人收了起來。

哪怕她的動作再怎麽緩慢,還是到了夏聲的房間。

夏林雲推門,催促她入內。

煙霧從潔白的門框之中擠出,往上飄去,很快消失了。而源源不斷的帶著香燭味的白煙沖了出來,一時間走廊煙霧彌漫,嗆得她打噴嚏。

鈴鐺和念經的聲音從裏面傳出,渺渺的腳像是被膠水固定在了原地一樣,遲遲不敢上前。

這真的是夏聲的房間嗎?她記得,上次來寫作業的時候明明不是這樣的,幹凈得像是公主房一樣。

到了這裏,夏林雲不再偽裝,推了渺渺一把,把她推進了房間內。

她毫無防備之下,房間裏的東西筆直地暴露在她的視線之中。

碩大的老鼠痛苦地呻吟著,它的四肢被紅色的繩子捆綁著,目光渾濁無比。更加可怕的是,它的右邊臉赫然是夏聲的樣子!如同被嵌入了老鼠體內一般!

而周圍的裝潢完全變了樣子,黃色的經幡從橫梁之上垂下,墻紙上繪著詭異的圖案,香爐放滿四周,燃起的煙霧幾乎要將夏聲吞沒。

徐莉跪在房間的正中心,正在虔誠禱告。她的眉眼慈悲而溫和,額頭上沾滿了香灰。

夏林雲的聲音溫柔。

“渺渺,救救你的妹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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