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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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1 章
清明過後, 雲晴的藥肆選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早上開了張。
藥肆的名字是她絞盡腦汁兒想了一夜，終於想出來的。
雲溪鎮實在太小，屁大點兒事兒都能驚動鎮民們, 於是不出一日的功夫, 整個鎮子的人都知曉西街新開了一家名為無疾的藥肆。
裏頭有兩個坐診醫師，一個是眉目清雋, 像個讀書人的年輕郎君, 另外一個則是個生得容貌傾城的小娘子。
倆人年輕漂亮得讓人一看就覺得不靠譜。
無疾病肆開了五日，只上門了一個客人買了一包耗子藥, 還是白送的。
雲晴頭一回做生意，心裏其實並不著急, 她每日光是瞧著藥鋪就覺得高興。
只是開藥肆的錢都是顧蘭時墊付的, 再這樣下去，別說還錢，她的債越滾越多。
好在顧蘭時從未說過她半句, 反倒安慰她，做生意剛開始都這樣，尤其是藥肆病坊, 口碑要慢慢積累，讓她安心養胎便是。
雲晴放下心來, 無人上門, 她便坐在櫃臺後看醫書。
這日晌午用過飯後, 顧蘭時去了後院研究新藥，她則守在鋪子裏看書。
看了一會兒, 想起顧蘭時說起孕婦不能久坐, 便放下書，起身活動。
外面正飄著細密的雨絲, 一只巴掌大小的橘黃色小貓不知何時蹲在店鋪的墻角。
雲晴見它渾身都在滴水，就像是個泡在水裏的絨球團，想要叫它鋪子裏避一避雨。
那小貓興許看著她臉生，十分地警惕，怎麽都不肯進來。
雲晴也不勉強它，見它實在可憐，撐了油紙傘放在墻角替它遮一遮。
小貓t見她並無惡意，揚起圓圓的小腦袋瓜子，“喵喵”叫了兩聲。
雲晴有養貓的經驗，知曉它定是餓了，想起晌午還剩了些豬肉，忙轉身去了後院。
片刻的功夫，她去而覆返，將盛了肉的瓷白小碟子擱到它面前。
那只小貓嗅覺極靈敏，嗅了嗅，終是抵擋不住誘惑，把嘴巴湊上前，伸出舌頭吃了起來。
雲晴就那麽蹲在一旁看著它，想起自己曾經養的那只小貓來。
也不知它現在過得好不好。
許鳳洲不喜歡它，也不知會不會欺負它。
不過他那麽忙，眼下又成了婚，應該也沒時間欺負它。
雲晴猜測，他或許會將那只小貓丟給秋霜照料。
秋霜是個極細心的人，應該將它照顧得極好。
想起許鳳洲，雲晴不由自主地撫摸著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
寶寶已經四個多月，胎動並不那麽頻繁，但是她依舊能夠感受到腹中的孩兒正在一日日長大。
掐指一算，他都已經成婚兩個多月，若是快的話也有自己的孩子了吧。
他那個人一向喜歡孩子，一定會是個極好的父親。
雲晴正望著小貓出神，突然聽到一聲孩童的哭聲，擡頭一看，只見一個渾身濕漉漉的年輕的婦人抱著一個孩童站在門口。
那孩子緊緊摟著她的脖頸，正小聲抽噎。
雲晴忙扶著腰身站起來，不等說話，那婦人像是找到救星一般，“我女兒腹部絞痛，勞煩娘子請醫師瞧瞧！”
雲晴趕緊將人迎進大堂裏坐，正準備去後頭叫顧蘭時，誰知那懷裏的小女孩突然扭臉“哇”一聲嘔吐出來。
雲晴趕緊上前替小女孩查看，見她面色發白，額頭有冷汗，手心冰涼，猜測應該是腸絞痛。
她又把手指搭在小女孩的脈搏上，片刻後，用手摁了一下她肚臍往上一寸的位置。
那小女孩抽了一口冷氣，哭著叫“阿娘，疼”。
那婦人本就見雲晴最多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雖衣著素樸，但美成那樣，怎麽都不像個醫師，眼下聽到自己的女兒喊疼，有些急眼，“你這人究竟會不會治！”
雲晴其實自己心裏也沒底。
腸絞痛在幾歲的孩子身上十分地常見。
但是她又害怕自己誤診，忙道：“兩位，等等。”言罷，讓正在一旁觀望的顧九請顧蘭時過來。
片刻的功夫，手上還帶著絲綢手套，一身藥香的顧蘭時匆匆趕過來。
他一邊脫手套，一邊凝眉詢問那小姑娘的境況。
雲晴結結巴巴地將那小女孩的病敘述一遍。
顧蘭時聽完後，將手指搭在那小姑娘的脈搏上，然後又叫那小女孩張開嘴巴瞧了瞧，最後伸手在她腹部摁了一下，見她疼得哭起來，對雲晴道：“你替她開方子。”
雲晴驚訝，“我？”
顧蘭時頷首，“就按照你方才的診斷。”
他這麽說，那就是方才她的診斷沒問題。
這給了雲晴莫大的信心。
治療腸絞痛的藥丸鋪子裏就有。
她趕緊去取了藥拿給那個婦人。
那婦人原本還半信半疑，可自己的女兒疼得又開始哭起來。
她趕緊將那藥丸送到她口中。
雲晴忙倒了一杯熱水過來給她送服。
待吃完藥，雲晴就在一旁守著，生怕她出了什麽問題。
大於過了兩刻鐘的功夫，那小女孩從母親的懷裏擡起一張黑黝黝的臉，細聲細氣，“阿娘，不疼了。”
那婦人松了一口氣，忙不疊向她與顧蘭時道謝，又為自己方才的行為賠禮。
雲晴忙道：“沒，沒關系。”
那婦人見她害羞得很，忍不住問：“不知兩位醫師怎麽稱呼？”
雲晴還是頭一回聽到這樣陌生而又新奇的稱呼，激動得臉都紅了，小聲道：“姓雲。”
“雲醫師啊，是這樣，”那婦人婦人面露難色，“我今日出門走的急，帶的錢不多。”說著錢袋裏倒出幾個銅板來遞給雲晴。
別說藥錢，就連診費都不夠。
雲晴還是頭一回遇到這種情況。
她又道：“我明日就給雲醫師送來！”
雲晴被“雲醫師”三個字給叫迷糊了，紅著臉點點頭，應了聲“好”。
那婦女見這時外頭雨停了，抱著女兒要走。
雲晴見外頭還在下著雨，趕緊叫住她，拿了把傘撐開後遞給她。
那婦人楞了眼下，結過雨傘千恩萬謝地離去。
直到那兩母女消失在街角，雲晴才收回視線，一轉頭，見顧蘭時正含笑望著自己，臉頰滾燙，激動，“她方才，叫我，雲醫師！”
未等顧蘭時說話，一旁的顧九笑道：“我看她定是不夠錢，旁人不願意醫她，她才跑到咱們這兒來。這下可好，非但沒賺著錢，還倒貼了錢跟傘。”
話音剛落，顧蘭時瞪了他一眼。
顧九頓時噤聲，清理幹凈地上的嘔吐物，跑後院玩去了。
大堂內只剩下雲晴跟顧蘭時兩個人。
臉頰緋紅的雲晴扭著衣角偷偷覷了一眼顧蘭時，生怕他怪自己。
想了想，又決定為自己爭取一下，小聲道：“她說，明日過來，給錢。”
她覺得方才那婦人叫雲醫師真誠得很，不像是騙子。
顧蘭時這時走到她跟前，擡手撥開她額前垂下來的發絲。
他方才正在弄藥，雖戴了手套，修長分明的手指上仍沾染了不少藥香。
雲晴有些不大習慣旁人的觸碰，濃黑纖長的睫迅速地顫了顫。
本以為他要訓她，誰知卻聽他問：“方才，高興嗎？”
雲晴聞言，擡起眼睫來，定定地望著眼前這個溫潤晴朗的男子，漆黑澄澈的眼眸裏漸漸地浮出一層水汽。
她點點頭，哽咽，“高興。”
這麽多年，她被人瞧不起慣了。頭一回有人這樣感謝她。
“雲醫師”這三個字裏飽含的尊重，讓她忍不住心花怒放。
她想，哪怕真是被騙了錢，她也覺得高興。
顧蘭時瞧著她一臉單純的模樣，很想抱抱她。
可又怕嚇壞她，改為摸摸她的頭，柔聲道：“人活一世，最主要高興。開這間藥肆，是為了高興，身為醫者，能夠救死扶傷，也讓人由衷地感到高興。能夠在旁人需要幫助時，伸出援手，也值得高興。這麽多高興的事兒加在一塊，難道比不過那區區幾十文錢嗎？”頓了頓，又道：“這難道不是輕輕取這無疾二字的初衷嗎？”
雲晴沒想到他竟然猜出自己的用意來。
這世上怎會有顧蘭時這樣的人。
與他相處，永遠都有一種如沐春風之感。
雲晴簡直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顧蘭時擡手揩去她眼角的淚珠，柔聲哄道：“三文錢也是錢，今日也總算開張，咱們要好好慶祝一下。不知雲醫師可有什麽想吃的呢？”
雲晴破涕為笑，“都行。”
她一時又想起門口那只小貓，忙又去瞧它，可門口只剩下那把青色的油紙傘，與舔得幹凈的盤子，哪兒還有小貓的影子。
顧蘭是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問道：“瞧什麽？”
雲晴彎著眼睫笑笑，“一只，小貓。”頓了頓，又道：“令人，高興的，小貓。”
顧蘭時笑了。
*
細雨連綿數日。
那個婦人並未如約送錢來。
也許是有了顧蘭時那番話，雲晴心中雖然並不為錢的事情難過，但是終究有些失落。
誰知到了第四日一早，她剛開門，就瞧見那婦人站在門口。
一見到雲晴，她就笑了，“雲醫師早，我是來還錢跟雨傘的！”
雲晴彎著眼睫笑了。
她想，她一大早就遇見了高興的事兒。
這裏的人真好。
那婦人拉著她熱情得聊了幾句後，問道：“雲醫師，可有定親？”
雲晴沒想到她怎突然問這個。
她雖已懷有四個多月身孕，可她腰身太過纖細，裙子又寬松，再加上她梳著未嫁的發髻，那婦人以為她還未婚配。
她正欲說“沒有”，顧蘭時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旁，順其自然地牽起她的手。
那婦人怔了怔，隨即笑道：“兩位醫師哪日成婚，我一定要來討杯酒水吃！”
顧蘭時笑道：“一定！”
那婦人走後，雲晴由衷道：“方才，多謝，雲時哥哥。”
要不是他及時出現，她方才差點就要說出自己未婚的事情來。
顧蘭時若無其事地松開她的手，背到身後去，“無事。”
*
也許是有了這好的開端，接下來藥肆開始陸續有生意上門。
若是不太要緊的，顧蘭時都會讓雲晴出診。
雲晴起初總擔心診錯，後來在顧蘭時的幫助下慢慢地自信許多。
只是她心軟的毛病總也改不了。
碰到有些年歲大的，實在沒錢的，只要人家叫她兩句“雲醫師”，她就只收三文錢。
鎮子小也有鎮子小的好處，不出一個月的功夫，無疾藥肆的名聲傳遍了，就連隔壁鎮子t也都有人慕名來看病。
至於那只讓人高興的小貓，在第五次大搖大擺進入藥肆來討食時，雲晴決定收養它，並且給它取名爬山虎。
對於這個名字，顧蘭時十分地不理解。
雲晴摸著爬山虎腦門上的花紋，“蘭時哥哥，不覺得，它像，小老虎？”
顧蘭時認真看了看，好像確實有那麽一點兒像。
“不過，這跟爬山虎，有關系？”
雲晴瞇著眼睫笑得明媚燦爛，“它，愛躲在，爬山虎裏，睡覺。”
顧蘭時一臉寵溺，“好吧。”
有了爬山虎作伴，雲晴覺得日子過得愈加充實。
轉眼間，兩人在鎮子上住了一個月。
月底算賬時，賬面上竟然還有盈餘。
是夜，兩人坐在院中賞月。
好久沒見過錢的雲晴數著那一串銅錢，笑得眼睛都瞇起來。
坐在一旁的顧蘭時被她小財迷的模樣給逗笑，“賺了多少？”
雲晴有些不好意思，“一貫零五十個銅板。”
顧蘭時一本正經，“那也不少了。”
賺多賺少有什麽所謂，千金難買她高興。
雲晴有些苦惱地捧著臉，“可是欠，蘭時，哥哥的錢，怎麽辦？”這樣下去，何年何月才能還完。
“不著急，”顧蘭時眸光灼灼地望著她，“一輩子很長，慢慢還。”
雲晴被他這灼熱得眸光盯得有些不自在。
她就是再遲鈍，也聽出了他這話的言外之意。
更何況，他這幾個月對她實在太好太好，衣食住行，事事體貼周到。
她不知旁人的表兄妹如何相處。
但她想，哪怕親兄妹，頂天也就做到這個份上了。
她是個心裏藏不住秘密的人，想了很久，忍不住問：“蘭時，哥哥，是不是——”
“我喜歡輕輕。”
顧蘭時不再遮掩。
喜歡一個人，沒什麽不好意思承認。
尤其還是她這樣至純至善的一個女子。
雲晴根本沒想到他竟然這麽幹脆的承認，整個人徹底呆住。
*
“輕輕！”
許鳳洲從噩夢中驚醒，胸膛起伏，急促喘著粗氣。
他方才做夢，她與那人成婚了。
他想要帶她離開，她非但不肯走，還祝他早生貴子。
許鳳洲再也睡不著，穿戴整齊後喚來春明。
“嚴亭還未有消息嗎？”他冷冷問道。
“還沒有！”春明硬著頭皮，“太醫令雖提供了他家裏的信息，但是據他家裏人說，他常年四處游歷，已經有一兩年不曾歸家，眼下也不知人去了哪裏。”
“再加派人手！”許鳳洲一想起方才的夢，心有餘悸。
若是她敢與旁人成婚……
他摩挲著腕骨上的佛珠，一臉的陰鷙。
他饒不了她！
春明應了聲“是”，退了出去。
許鳳洲坐在書案後，打量著空蕩蕩的書房。
自打回來後，他將自己埋於案牘之間，不分晝夜，仿佛這樣就能好過些。
可一旦停下來，滿腦子都是她的影子。
他闔上眼睫，似乎都能聽到她在耳邊嬌嬌柔柔地喚他“許二叔”。
許鳳洲實在無法呆下去，命人備馬，抱著那只小貓打馬出府。
此刻時辰尚早，天色灰蒙蒙，街道上只有零星的幾個行人。
誰知行至街口，竟然撞上也不知是要回家，還是剛出門的崔錦年。
這段時日，許鳳洲都往靖國公府跑了兩趟，非逼著崔錦年說出他二人的消息。
別說崔錦年是真不知，就是知曉，他絕不會告訴他。
兩人已經打了兩次架。
如今全長安的人都知曉，許家二公子與崔世子結了仇。
許鳳洲正愁找不著人撒氣，微微瞇著眼睛，拳頭捏得咯吱作響，“我再問你一遍。他們兩個去哪兒了？”
“有本事自己找！”崔錦年斜他一眼，“怕只怕，等你這瘋子尋到人，人家連娃娃都生了兩三個！”
話音剛落，怒不可遏的許鳳洲揮鞭劈臉朝他的面門打去。
*
許鳳洲當街與崔錦年打架的事兒，不出一日的功夫傳遍了長安城。
當天中午，裴季澤出現在葳蕤軒的書房裏。
他掃了一眼許鳳洲左臉頰的一絲血痕，嘆了一口氣，“殿下叫我來勸勸你。你這又是何苦與他過不去？”
許鳳洲輕撫著懷裏正睡覺的小貓，一臉倨傲，“誰叫他嚇到了我的貓，活該！”
裴季澤沈默片刻，道：“一個人刻意躲起來，哪裏那麽容易找。更何況，就算敬臣兄將人尋回來又如何？”
許鳳洲聞言，緊抿著唇不作聲。
他還沒想要好要怎麽辦，但他得先把人給尋回來。
裴季澤又勸了他幾句方告辭離去。臨行前，道：“敬臣兄一向精明，卻唯獨在感情上糊塗得很。就連太子殿下那樣一個古板無趣之人都曉得自己要什麽，敬臣兄卻不知。”
許鳳洲抱著小貓坐在懷裏，潔白修長的指骨有一下沒一下地穿過它柔軟的皮毛。
誰說他不知自己要什麽，他心裏清楚得很。
外頭這時傳來敲門聲。
是桃夭。
桃夭瞧著自家兄長臉上的上，眼圈驀地紅了。
她哽咽，“哥哥，別再這樣下去了。”
許鳳洲喉結滾了一下，沒有作聲。
桃夭又道：“雲晴姐姐是喜歡你的，她絕非同人私逃，她只是覺得不開心，想要離開而已。”
許鳳洲冷哼，“她不過是騙子而已！”
“哥哥真這樣想嗎？”
桃夭緊緊盯著他的眼睛，“也許哥哥不曾留意過雲晴姐姐看你的眼神。有一回我過去找哥哥，哥哥就坐在那兒批閱公文，雲晴姐姐就坐在一旁看著哥哥，我當時一直在想，一個女子一定是愛極了那個人，才會用那樣依戀的眼神去看一個男子。”
許鳳洲神色微動。
桃夭接著道：“那日晌午，她同我說，我有一個這世上最好的哥哥。她當時的眼神是那樣悲傷絕望。我想，我確實有一個這世上最好的哥哥，但我的哥哥，卻不是這世上最好的夫君。雲晴姐姐一定是被哥哥傷透了心，才決定選擇帶著孩子離開。”
許鳳洲聞言，手指頓住，“什麽孩子？”
桃夭實在不忍心見自己的兄長如今弄成這副田地，也不再隱瞞，將那日在假山遇到雲晴的事情，以及之前在茶樓的事情與他詳細說了一遍。
許鳳洲聽的心都顫抖起來。
她竟然有了他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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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過後, 雲晴的藥肆選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早上開了張。
藥肆的名字是她絞盡腦汁兒想了一夜，終於想出來的。
雲溪鎮實在太小，屁大點兒事兒都能驚動鎮民們, 於是不出一日的功夫, 整個鎮子的人都知曉西街新開了一家名為無疾的藥肆。
裏頭有兩個坐診醫師，一個是眉目清雋, 像個讀書人的年輕郎君, 另外一個則是個生得容貌傾城的小娘子。
倆人年輕漂亮得讓人一看就覺得不靠譜。
無疾病肆開了五日，只上門了一個客人買了一包耗子藥, 還是白送的。
雲晴頭一回做生意，心裏其實並不著急, 她每日光是瞧著藥鋪就覺得高興。
只是開藥肆的錢都是顧蘭時墊付的, 再這樣下去，別說還錢，她的債越滾越多。
好在顧蘭時從未說過她半句, 反倒安慰她，做生意剛開始都這樣，尤其是藥肆病坊, 口碑要慢慢積累，讓她安心養胎便是。
雲晴放下心來, 無人上門, 她便坐在櫃臺後看醫書。
這日晌午用過飯後, 顧蘭時去了後院研究新藥，她則守在鋪子裏看書。
看了一會兒, 想起顧蘭時說起孕婦不能久坐, 便放下書，起身活動。
外面正飄著細密的雨絲, 一只巴掌大小的橘黃色小貓不知何時蹲在店鋪的墻角。
雲晴見它渾身都在滴水，就像是個泡在水裏的絨球團，想要叫它鋪子裏避一避雨。
那小貓興許看著她臉生，十分地警惕，怎麽都不肯進來。
雲晴也不勉強它，見它實在可憐，撐了油紙傘放在墻角替它遮一遮。
小貓t見她並無惡意，揚起圓圓的小腦袋瓜子，“喵喵”叫了兩聲。
雲晴有養貓的經驗，知曉它定是餓了，想起晌午還剩了些豬肉，忙轉身去了後院。
片刻的功夫，她去而覆返，將盛了肉的瓷白小碟子擱到它面前。
那只小貓嗅覺極靈敏，嗅了嗅，終是抵擋不住誘惑，把嘴巴湊上前，伸出舌頭吃了起來。
雲晴就那麽蹲在一旁看著它，想起自己曾經養的那只小貓來。
也不知它現在過得好不好。
許鳳洲不喜歡它，也不知會不會欺負它。
不過他那麽忙，眼下又成了婚，應該也沒時間欺負它。
雲晴猜測，他或許會將那只小貓丟給秋霜照料。
秋霜是個極細心的人，應該將它照顧得極好。
想起許鳳洲，雲晴不由自主地撫摸著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
寶寶已經四個多月，胎動並不那麽頻繁，但是她依舊能夠感受到腹中的孩兒正在一日日長大。
掐指一算，他都已經成婚兩個多月，若是快的話也有自己的孩子了吧。
他那個人一向喜歡孩子，一定會是個極好的父親。
雲晴正望著小貓出神，突然聽到一聲孩童的哭聲，擡頭一看，只見一個渾身濕漉漉的年輕的婦人抱著一個孩童站在門口。
那孩子緊緊摟著她的脖頸，正小聲抽噎。
雲晴忙扶著腰身站起來，不等說話，那婦人像是找到救星一般，“我女兒腹部絞痛，勞煩娘子請醫師瞧瞧！”
雲晴趕緊將人迎進大堂裏坐，正準備去後頭叫顧蘭時，誰知那懷裏的小女孩突然扭臉“哇”一聲嘔吐出來。
雲晴趕緊上前替小女孩查看，見她面色發白，額頭有冷汗，手心冰涼，猜測應該是腸絞痛。
她又把手指搭在小女孩的脈搏上，片刻後，用手摁了一下她肚臍往上一寸的位置。
那小女孩抽了一口冷氣，哭著叫“阿娘，疼”。
那婦人本就見雲晴最多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雖衣著素樸，但美成那樣，怎麽都不像個醫師，眼下聽到自己的女兒喊疼，有些急眼，“你這人究竟會不會治！”
雲晴其實自己心裏也沒底。
腸絞痛在幾歲的孩子身上十分地常見。
但是她又害怕自己誤診，忙道：“兩位，等等。”言罷，讓正在一旁觀望的顧九請顧蘭時過來。
片刻的功夫，手上還帶著絲綢手套，一身藥香的顧蘭時匆匆趕過來。
他一邊脫手套，一邊凝眉詢問那小姑娘的境況。
雲晴結結巴巴地將那小女孩的病敘述一遍。
顧蘭時聽完後，將手指搭在那小姑娘的脈搏上，然後又叫那小女孩張開嘴巴瞧了瞧，最後伸手在她腹部摁了一下，見她疼得哭起來，對雲晴道：“你替她開方子。”
雲晴驚訝，“我？”
顧蘭時頷首，“就按照你方才的診斷。”
他這麽說，那就是方才她的診斷沒問題。
這給了雲晴莫大的信心。
治療腸絞痛的藥丸鋪子裏就有。
她趕緊去取了藥拿給那個婦人。
那婦人原本還半信半疑，可自己的女兒疼得又開始哭起來。
她趕緊將那藥丸送到她口中。
雲晴忙倒了一杯熱水過來給她送服。
待吃完藥，雲晴就在一旁守著，生怕她出了什麽問題。
大於過了兩刻鐘的功夫，那小女孩從母親的懷裏擡起一張黑黝黝的臉，細聲細氣，“阿娘，不疼了。”
那婦人松了一口氣，忙不疊向她與顧蘭時道謝，又為自己方才的行為賠禮。
雲晴忙道：“沒，沒關系。”
那婦人見她害羞得很，忍不住問：“不知兩位醫師怎麽稱呼？”
雲晴還是頭一回聽到這樣陌生而又新奇的稱呼，激動得臉都紅了，小聲道：“姓雲。”
“雲醫師啊，是這樣，”那婦人婦人面露難色，“我今日出門走的急，帶的錢不多。”說著錢袋裏倒出幾個銅板來遞給雲晴。
別說藥錢，就連診費都不夠。
雲晴還是頭一回遇到這種情況。
她又道：“我明日就給雲醫師送來！”
雲晴被“雲醫師”三個字給叫迷糊了，紅著臉點點頭，應了聲“好”。
那婦女見這時外頭雨停了，抱著女兒要走。
雲晴見外頭還在下著雨，趕緊叫住她，拿了把傘撐開後遞給她。
那婦人楞了眼下，結過雨傘千恩萬謝地離去。
直到那兩母女消失在街角，雲晴才收回視線，一轉頭，見顧蘭時正含笑望著自己，臉頰滾燙，激動，“她方才，叫我，雲醫師！”
未等顧蘭時說話，一旁的顧九笑道：“我看她定是不夠錢，旁人不願意醫她，她才跑到咱們這兒來。這下可好，非但沒賺著錢，還倒貼了錢跟傘。”
話音剛落，顧蘭時瞪了他一眼。
顧九頓時噤聲，清理幹凈地上的嘔吐物，跑後院玩去了。
大堂內只剩下雲晴跟顧蘭時兩個人。
臉頰緋紅的雲晴扭著衣角偷偷覷了一眼顧蘭時，生怕他怪自己。
想了想，又決定為自己爭取一下，小聲道：“她說，明日過來，給錢。”
她覺得方才那婦人叫雲醫師真誠得很，不像是騙子。
顧蘭時這時走到她跟前，擡手撥開她額前垂下來的發絲。
他方才正在弄藥，雖戴了手套，修長分明的手指上仍沾染了不少藥香。
雲晴有些不大習慣旁人的觸碰，濃黑纖長的睫迅速地顫了顫。
本以為他要訓她，誰知卻聽他問：“方才，高興嗎？”
雲晴聞言，擡起眼睫來，定定地望著眼前這個溫潤晴朗的男子，漆黑澄澈的眼眸裏漸漸地浮出一層水汽。
她點點頭，哽咽，“高興。”
這麽多年，她被人瞧不起慣了。頭一回有人這樣感謝她。
“雲醫師”這三個字裏飽含的尊重，讓她忍不住心花怒放。
她想，哪怕真是被騙了錢，她也覺得高興。
顧蘭時瞧著她一臉單純的模樣，很想抱抱她。
可又怕嚇壞她，改為摸摸她的頭，柔聲道：“人活一世，最主要高興。開這間藥肆，是為了高興，身為醫者，能夠救死扶傷，也讓人由衷地感到高興。能夠在旁人需要幫助時，伸出援手，也值得高興。這麽多高興的事兒加在一塊，難道比不過那區區幾十文錢嗎？”頓了頓，又道：“這難道不是輕輕取這無疾二字的初衷嗎？”
雲晴沒想到他竟然猜出自己的用意來。
這世上怎會有顧蘭時這樣的人。
與他相處，永遠都有一種如沐春風之感。
雲晴簡直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顧蘭時擡手揩去她眼角的淚珠，柔聲哄道：“三文錢也是錢，今日也總算開張，咱們要好好慶祝一下。不知雲醫師可有什麽想吃的呢？”
雲晴破涕為笑，“都行。”
她一時又想起門口那只小貓，忙又去瞧它，可門口只剩下那把青色的油紙傘，與舔得幹凈的盤子，哪兒還有小貓的影子。
顧蘭是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問道：“瞧什麽？”
雲晴彎著眼睫笑笑，“一只，小貓。”頓了頓，又道：“令人，高興的，小貓。”
顧蘭時笑了。
*
細雨連綿數日。
那個婦人並未如約送錢來。
也許是有了顧蘭時那番話，雲晴心中雖然並不為錢的事情難過，但是終究有些失落。
誰知到了第四日一早，她剛開門，就瞧見那婦人站在門口。
一見到雲晴，她就笑了，“雲醫師早，我是來還錢跟雨傘的！”
雲晴彎著眼睫笑了。
她想，她一大早就遇見了高興的事兒。
這裏的人真好。
那婦人拉著她熱情得聊了幾句後，問道：“雲醫師，可有定親？”
雲晴沒想到她怎突然問這個。
她雖已懷有四個多月身孕，可她腰身太過纖細，裙子又寬松，再加上她梳著未嫁的發髻，那婦人以為她還未婚配。
她正欲說“沒有”，顧蘭時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旁，順其自然地牽起她的手。
那婦人怔了怔，隨即笑道：“兩位醫師哪日成婚，我一定要來討杯酒水吃！”
顧蘭時笑道：“一定！”
那婦人走後，雲晴由衷道：“方才，多謝，雲時哥哥。”
要不是他及時出現，她方才差點就要說出自己未婚的事情來。
顧蘭時若無其事地松開她的手，背到身後去，“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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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有了這好的開端，接下來藥肆開始陸續有生意上門。
若是不太要緊的，顧蘭時都會讓雲晴出診。
雲晴起初總擔心診錯，後來在顧蘭時的幫助下慢慢地自信許多。
只是她心軟的毛病總也改不了。
碰到有些年歲大的，實在沒錢的，只要人家叫她兩句“雲醫師”，她就只收三文錢。
鎮子小也有鎮子小的好處，不出一個月的功夫，無疾藥肆的名聲傳遍了，就連隔壁鎮子t也都有人慕名來看病。
至於那只讓人高興的小貓，在第五次大搖大擺進入藥肆來討食時，雲晴決定收養它，並且給它取名爬山虎。
對於這個名字，顧蘭時十分地不理解。
雲晴摸著爬山虎腦門上的花紋，“蘭時哥哥，不覺得，它像，小老虎？”
顧蘭時認真看了看，好像確實有那麽一點兒像。
“不過，這跟爬山虎，有關系？”
雲晴瞇著眼睫笑得明媚燦爛，“它，愛躲在，爬山虎裏，睡覺。”
顧蘭時一臉寵溺，“好吧。”
有了爬山虎作伴，雲晴覺得日子過得愈加充實。
轉眼間，兩人在鎮子上住了一個月。
月底算賬時，賬面上竟然還有盈餘。
是夜，兩人坐在院中賞月。
好久沒見過錢的雲晴數著那一串銅錢，笑得眼睛都瞇起來。
坐在一旁的顧蘭時被她小財迷的模樣給逗笑，“賺了多少？”
雲晴有些不好意思，“一貫零五十個銅板。”
顧蘭時一本正經，“那也不少了。”
賺多賺少有什麽所謂，千金難買她高興。
雲晴有些苦惱地捧著臉，“可是欠，蘭時，哥哥的錢，怎麽辦？”這樣下去，何年何月才能還完。
“不著急，”顧蘭時眸光灼灼地望著她，“一輩子很長，慢慢還。”
雲晴被他這灼熱得眸光盯得有些不自在。
她就是再遲鈍，也聽出了他這話的言外之意。
更何況，他這幾個月對她實在太好太好，衣食住行，事事體貼周到。
她不知旁人的表兄妹如何相處。
但她想，哪怕親兄妹，頂天也就做到這個份上了。
她是個心裏藏不住秘密的人，想了很久，忍不住問：“蘭時，哥哥，是不是——”
“我喜歡輕輕。”
顧蘭時不再遮掩。
喜歡一個人，沒什麽不好意思承認。
尤其還是她這樣至純至善的一個女子。
雲晴根本沒想到他竟然這麽幹脆的承認，整個人徹底呆住。
*
“輕輕！”
許鳳洲從噩夢中驚醒，胸膛起伏，急促喘著粗氣。
他方才做夢，她與那人成婚了。
他想要帶她離開，她非但不肯走，還祝他早生貴子。
許鳳洲再也睡不著，穿戴整齊後喚來春明。
“嚴亭還未有消息嗎？”他冷冷問道。
“還沒有！”春明硬著頭皮，“太醫令雖提供了他家裏的信息，但是據他家裏人說，他常年四處游歷，已經有一兩年不曾歸家，眼下也不知人去了哪裏。”
“再加派人手！”許鳳洲一想起方才的夢，心有餘悸。
若是她敢與旁人成婚……
他摩挲著腕骨上的佛珠，一臉的陰鷙。
他饒不了她！
春明應了聲“是”，退了出去。
許鳳洲坐在書案後，打量著空蕩蕩的書房。
自打回來後，他將自己埋於案牘之間，不分晝夜，仿佛這樣就能好過些。
可一旦停下來，滿腦子都是她的影子。
他闔上眼睫，似乎都能聽到她在耳邊嬌嬌柔柔地喚他“許二叔”。
許鳳洲實在無法呆下去，命人備馬，抱著那只小貓打馬出府。
此刻時辰尚早，天色灰蒙蒙，街道上只有零星的幾個行人。
誰知行至街口，竟然撞上也不知是要回家，還是剛出門的崔錦年。
這段時日，許鳳洲都往靖國公府跑了兩趟，非逼著崔錦年說出他二人的消息。
別說崔錦年是真不知，就是知曉，他絕不會告訴他。
兩人已經打了兩次架。
如今全長安的人都知曉，許家二公子與崔世子結了仇。
許鳳洲正愁找不著人撒氣，微微瞇著眼睛，拳頭捏得咯吱作響，“我再問你一遍。他們兩個去哪兒了？”
“有本事自己找！”崔錦年斜他一眼，“怕只怕，等你這瘋子尋到人，人家連娃娃都生了兩三個！”
話音剛落，怒不可遏的許鳳洲揮鞭劈臉朝他的面門打去。
*
許鳳洲當街與崔錦年打架的事兒，不出一日的功夫傳遍了長安城。
當天中午，裴季澤出現在葳蕤軒的書房裏。
他掃了一眼許鳳洲左臉頰的一絲血痕，嘆了一口氣，“殿下叫我來勸勸你。你這又是何苦與他過不去？”
許鳳洲輕撫著懷裏正睡覺的小貓，一臉倨傲，“誰叫他嚇到了我的貓，活該！”
裴季澤沈默片刻，道：“一個人刻意躲起來，哪裏那麽容易找。更何況，就算敬臣兄將人尋回來又如何？”
許鳳洲聞言，緊抿著唇不作聲。
他還沒想要好要怎麽辦，但他得先把人給尋回來。
裴季澤又勸了他幾句方告辭離去。臨行前，道：“敬臣兄一向精明，卻唯獨在感情上糊塗得很。就連太子殿下那樣一個古板無趣之人都曉得自己要什麽，敬臣兄卻不知。”
許鳳洲抱著小貓坐在懷裏，潔白修長的指骨有一下沒一下地穿過它柔軟的皮毛。
誰說他不知自己要什麽，他心裏清楚得很。
外頭這時傳來敲門聲。
是桃夭。
桃夭瞧著自家兄長臉上的上，眼圈驀地紅了。
她哽咽，“哥哥，別再這樣下去了。”
許鳳洲喉結滾了一下，沒有作聲。
桃夭又道：“雲晴姐姐是喜歡你的，她絕非同人私逃，她只是覺得不開心，想要離開而已。”
許鳳洲冷哼，“她不過是騙子而已！”
“哥哥真這樣想嗎？”
桃夭緊緊盯著他的眼睛，“也許哥哥不曾留意過雲晴姐姐看你的眼神。有一回我過去找哥哥，哥哥就坐在那兒批閱公文，雲晴姐姐就坐在一旁看著哥哥，我當時一直在想，一個女子一定是愛極了那個人，才會用那樣依戀的眼神去看一個男子。”
許鳳洲神色微動。
桃夭接著道：“那日晌午，她同我說，我有一個這世上最好的哥哥。她當時的眼神是那樣悲傷絕望。我想，我確實有一個這世上最好的哥哥，但我的哥哥，卻不是這世上最好的夫君。雲晴姐姐一定是被哥哥傷透了心，才決定選擇帶著孩子離開。”
許鳳洲聞言，手指頓住，“什麽孩子？”
桃夭實在不忍心見自己的兄長如今弄成這副田地，也不再隱瞞，將那日在假山遇到雲晴的事情，以及之前在茶樓的事情與他詳細說了一遍。
許鳳洲聽的心都顫抖起來。
她竟然有了他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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