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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故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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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故人來

其實我早就有心理準備了。

很早之前,我就發現自己成宿成宿的失眠,白天精神恍惚,情緒低落。

雖然學校有心隱瞞,可體檢的同學那麽多,這種事怎麽可能瞞得住,幾乎第二天就傳遍了,所有人都知道醫學系臨床一班有個女生得了抑郁癥。

自那以後,原本就如履薄冰的社交關系,也瞬間降至冰點。

有一天下課,我提前回寢室,偶然聽見室友聊天。

“你們有沒有覺得岑夏好像有點不對勁啊?你們說,她的抑郁癥是不是又嚴重了?”

“啊?真的嗎?自從上個月聽說她有抑郁癥以後我都不敢看她了。”

“我也是,我聽說得抑郁癥的人很可怕的,有的人甚至還會拿刀殺人,我好害怕啊,我想換寢室。”

“啊,你別嚇我啊,你這麽說我也想換了。”

我知道,在那些十八九歲的正常女孩眼裏,抑郁癥是很可怕的病。

那天以後,我就主動申請搬到校外去租房子住,每天學校、打工的餐廳和出租屋三點一線。

大四那年,我無意得知沈向陽和曲瑩馬上就要結婚的消息。

那天,我很平靜,平靜到我沒有聽到這件事之前,已經有很久沒有想起過沈向陽了。

平靜到可以接受他們結婚生子,我甚至覺得,再過一陣子,我也許可以平靜到可以祝福他們白頭到老。

但是當天晚上,我吃了比從前多四倍的藥量才堪堪入睡。

我多希望能夠就此長眠,可是我知道藥量遠遠不夠。

第二天黎明之前,我又一次睜開眼,我看了一眼時間,不過比從前多睡了兩個小時而已。

那天以後,我更加努力地學習,努力地工作,努力地吃藥讓自己好起來,努力地讓自己忘記沈向陽。

我想著,或許,等到沈向陽結婚的時候,我可以光鮮亮麗的,以賓客的身份出現在婚禮上,給他們包一個很大的紅包,祝願他們白頭到老。

就連我的心理醫生都說我的狀態越來越好了,如果發展得好的話,也許再有一兩年就能痊愈了。

就在一切都按部就班,往好的方向發展的時候,命運的齒輪卻戛然而止。

大學畢業那年,我偶然得知沈向陽死三天前於胃癌,享年24歲。

那天,是我二十四歲生日,我給自己買了生命中一個生日蛋糕,準備給自己過生日。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把蛋糕帶回公寓的,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把蛋糕混著鼻涕和眼淚全部吃掉的。

我在房間裏待了三天三夜,期間我主動加回了高中的同學群,並從曲瑩口中確認了沈向陽死亡的消息。

我想,如果不是衛生間漏水淹了樓下,我或許會死在這間公寓裏。

我沒有去參加沈向陽的葬禮,因為我怕自己會在葬禮上發瘋。

我受傷沒關系,要是傷到別人就不好了。

我還要為自己的下輩子積德。

--

我第一次在幻想裏見到沈向陽,是在我接受系統治療的第二年,也是沈向陽死後的第二年。

我能清楚地感受到沈向陽的存在,能看到他的樣子,聽到他靠在我耳邊的呼吸,感受他擁抱我時的體溫甚至心跳。

我沈醉其中,無法自拔,甚至覺得沈向陽根本就沒有死。

後來,我打聽到了沈向陽墓地的具體位置,偷偷去了沈向陽墓地,看著墓碑上的照片,才再一次確認。

那是沈向陽,是24歲的沈向陽。

那天,我在墓地待了一天一夜,白天坐在旁邊和沈向陽聊天,晚上就枕著墓碑入睡,我甚至想和他一起埋在這。

我知道,我的病更嚴重了。

從那以後,我經常會夢見沈向陽,高中給我講題的沈向陽,找我接塗卡筆的沈向陽。

也許是我和沈向陽的記憶太少了,以至於後來我開始自己創造和沈向陽的記憶,比如高中畢業他沒有和曲瑩在一起,而是我和他一起報考了本省的大學,然後一起上學一起吃飯,自然而然在一起。

我會創造自己和沈向陽談戀愛,和沈向陽牽手,和沈向陽擁抱,和沈向陽接吻,甚至,和沈向陽做?愛。

我沈浸在自己創造的夢境裏,遲遲不願清醒。

每一次從睡夢中醒過來,我要會反覆體會心愛的人離世的痛苦,那感覺對我來說,不亞於淩遲。

夜晚我沈浸在自己編織的夢境裏不能自拔,醒來卻要一遍又一遍接受沈向陽已經死了的這個事實,每接受一次就要瘋魔一次。

如此循環。

醫生說我我已經重度抑郁,除非我願意從幻想中走出來,否則只會越來越嚴重,我會把自己逼瘋。

事實證明,醫生說得對,我的確會把自己逼瘋。

在沈向陽死後的七年裏,我都住在精神病院裏。

七年過去,我清醒的時間已經越來越少了。但幸好,我大部分的時間都是睡著的。

聽醫生說,我現在犯病的時候需要六個護士才能壓住,安定的劑量也從最開始的一針,增長到三針。

醫生還說,我的記憶在逐漸退化,有幾次醒過來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嘴裏只念著沈向陽的名字。

醫生走了以後,我伸手拿起桌邊的鏡子照了照。

我被鏡子裏那個面黃肌瘦,臉頰凹陷的人嚇了一跳。

鏡子裏的人的頭發亂糟糟,還依稀能看到幾根白發,眼睛下面烏青一片,臉上明顯多了幾道皺紋。

我已經很久沒著過鏡子了,這是我嗎?

我今年幾歲了,都到了長皺紋的年紀了嗎?

我想了半天都沒想起來自己今年多大,最後還是無意間看到床頭卡——

上面寫著:岑夏,女,29歲。

我恍然大悟。原來我今年二十九歲了。

二十九歲頭上就有白頭發,臉上就有皺紋了。

思及此,我輕輕扯了扯唇角,二十九歲有白頭發,長皺紋算什麽?沈向陽二十四歲就死了呢!

沈向陽是什麽死的來著?

我想了半天才想起來,好像是胃癌。

誰得了胃癌?

噢,是沈向陽。

誰是沈向陽?

我坐在床上,目光空洞渙散。

誰是沈向陽?我怎麽想不起來了?

到最後,我幾乎崩潰尖叫:“誰是沈向陽?到底誰是沈向陽?”

“沈向陽是誰?他是誰啊?我怎麽忘了他是誰?”

最後,我被沖進來的護士合力按在床上綁住。護士推第三支安定的時候,我淚流滿面,嘴裏依舊念著:“誰是沈向陽,到底誰是沈向陽啊,我為什麽不記得誰是沈向陽了,你們告訴我誰是沈向陽,求求你們告訴我到底誰是沈向陽。”

無人回答。

打完針以後,護士相繼離開。

空曠的病房裏,我被五花大綁在病床上,雙眼浸滿淚水,望著天花板,嘴上依舊說著:“沈向陽是誰?”

我再次清醒過來是在第二天下午,我主動要求見主治醫生。

我找主治醫生要了一支向陽花和紙筆。

向陽花是我最喜歡的花,因為季節的緣故,醫生給我的這朵並沒有開,只是含苞待放的狀態。

我多希望可以看到這朵向陽花開放時的樣子,可是我知道我等不到了。

我的記憶在衰退,昨天我甚至忘記了沈向陽是誰。

我不能接受。

我不能接受我忘記沈向陽。

即使他死了,我也要讓他活在我的記憶裏。

我換一身幹凈的衣服,整理了一下頭發,然後把向陽花插在桌上的礦泉水瓶裏,最後坐在桌子旁邊,拿起久違的筆,認認真真寫著只屬於我自己的“遺書”。

幸好,我的一手好字沒有退化,寫出來的字還能入眼。

我把寫好的遺書折起來,放在我視若珍寶的小盒子裏,那個盒子裏裝滿了高中三年沈向都會陽的草稿紙,還有沈向陽用過的筆,擦過手的濕巾等等等等。

現在,又多了一樣東西——

我的遺書。

弄好一切以後,我看著桌上的向陽花笑了笑。真遺憾,等不到它開花了呢!

我走到窗邊,拉開窗簾,許是許久不見天日的緣故,破曉的光照進來的瞬間我甚至覺得有些刺眼。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眼前出現了沈向陽的影子,他就在窗外。

我伸手打開窗戶,耳邊依稀聽見那年夏天,在考場上沈向陽跟他說的那聲“謝謝”,腦海裏依稀浮現出那僅有兩秒的對視。

沈向陽已經死了七年了,我也是時候該解脫自己了。

如果有下輩子,我其實很想和曲瑩換一換,我也想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庭,我也想感受父母的愛,朋友的關心,以及和喜歡的人在一起的甜蜜。

恍惚間,我似乎看見沈向陽向我伸出手,笑著對我說:“岑夏把手給我。”

我唇角漾出一抹笑。

他來了,沈向陽來了,他來接我了。

我伸出手,眼淚忍不住流下來:“沈向陽,你等等我,我跟你走。”

說完,我從20樓跳了下去。

與此同時,桌子上的花也仿佛瞬間失去了生命力。

破曉的風絲微涼,風從窗臺吹進來,風卷起窗簾的一角,不小心弄掉了桌上的盒子。

裏面的東西一股腦掉出來,其中一頁最新的紙墨跡還沒幹,上面寫著——

“向陽花死於黎明之前,暗戀也被天日埋葬”

“最喜歡的花是向陽花,最愛的人叫沈向陽。”

——岑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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