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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愛國詩】辛棄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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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愛國詩】辛棄疾

王富貴踉蹌著爬起來的時候,眾人皆不意外。

比起養尊處優、一身肥肉的知府,自然是王富貴這種在外奔波的狗腿子來的手腳有力。當著眾人的面,王富貴拿袖子胡亂抹了幾把臉上不停滴落的溫熱鮮血,於一片鮮紅中露出一對黑白的眼睛。

他環顧四周,但凡是對上他眼睛的人,無不緊繃肌肉。

王富貴扯出一抹笑:“我贏了,我贏了——”

他向前走了一步,試圖和面前的這群人分享喜悅,但迎接他的,只有眾人警惕的目光和擡起的武器。

“噢,是這個……”王富貴短暫地怔楞之後,便順著眾人的眼神找到了他們警覺的緣由——他手上的刀。鮮血順著銀亮的刀鋒滑落,一滴滴地濺到知府那尚未瞑目的臉上。王富貴的目光從他舊主的面孔上一滑而過,隨即遲疑地將刀向前遞去:“喏,給你們。”

“我是你們這邊的。”王富貴再次強調。

有人從他的手中接過了刀。

對於王富貴來說,這個簡單的舉動更像是一種“被接納”的默認,他的表情肉眼可見地開始放松,甚至有心情謀劃布局:“我回去後,就說知府是被這群金兵殺的,到時候官衙肯定會派人來調查。一會兒我同大家對個口供,還請諸位千萬背下來,只有這樣就能……”

“我們真的要和這個卑鄙小人合作嗎?”

人群中,不知是誰先發出了一聲質問,眾人竟然紛紛點頭。

王富貴的呼吸一下子變得粗重,他猛地扭頭,惡狠狠地環顧四周,試圖找出那個最初發聲的源頭,但他看到的,只有一張張相似的、充滿厭惡的面龐。

“辛讚!”王富貴不情不願地回過頭,一腳碾上知府的頭顱,既像洩憤,又像示威,把那顆頭顱踩得咯吱作響。他瞪著人群最後的辛讚,聲音冰冷卻又難言急切:“我們說好的!”

眾人也望向辛讚。

辛讚對上王富貴的眼睛,擡手示意眾人稍安勿躁。他手上緩緩拍著辛棄疾的繈褓,腦中卻思慮翻騰: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與王富貴合作,其實已是最好的選擇。

有王富貴遮掩,知府和這群金兵的死亡可以被掩蓋成一場狗咬狗般的利益糾紛。至於王富貴是否會出賣眾人,他手上沾了知府的人命,想必他也不會節外生枝,否則也難逃一死。更何況,王富貴剛才還直白交代自己的弱點——他那老娘和在章丘當差的兒子,這本身就是在向眾人示好的意思。

但,真的要和他合作嗎?

辛讚沈默地掃過地上那一片被綁起來的金兵,又掠過那一灘殷紅中的知府屍體。幾炷香之前,這個小院安寧而和諧,充滿著歡聲笑語,而如今,只剩一片充滿不詳的狼藉。

王富貴的反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這轉變,也可謂險之又險。倘若剛才知府對他的訓斥婉轉一些,態度和藹一些,那王富貴是否就會繼續抱著自己的孫兒向金國求榮?

有一就有二,有二即有三,誰也說不好王富貴的忠誠能持續多久。一想到自己的孫兒會因為王富貴落入險境,辛讚就忍不住氣血上湧。

躺在爺爺懷裏的辛棄疾似乎感受到祖父的情緒,不安地踢了踢繈褓。他張開嘴,吐出一個口水泡泡,黑而純粹的眼瞳一眨不眨地望向祖父的方向。

“辛家阿翁!”有人喚辛讚。

出聲的,赫然是剛才第一個對金兵動手的農家漢子。漢子瞪了一眼王富貴,上前一步:“阿翁,這小人的話不能信!誰知道後面他會不會再反水?”

“是啊!”人們紛紛應和。有人把目光放到了辛棄疾身上,擔憂無比:“辛阿翁,我們倒也無所謂,但你家孫兒……”

“王富貴的兒子在章丘當差,誰知道他會不會把你孫兒的消息賣給章丘的知府?”

辛讚目光一凜,王富貴見狀立刻叫嚷起來:“我不會!我不會!我把我老娘的住址告訴你們,若是我再出賣辛棄疾,我老娘就任你們處置!”

“像你這種貪圖富貴之人,你老娘在你心底又有幾分重量?”有人不屑地噴出鼻音,語氣輕蔑而質疑。

“你說什麽?!”王富貴如同點燃的炸藥桶,也瞬間憤怒起來,“若不是為了我老娘和兒子,我至於做這死豬的走狗?”

王富貴“呼哧呼哧”地喘氣,停頓了幾息,終於不耐地望向辛讚,等著他的決定:“辛讚,你倒是說句話——你是個聰明人,知道怎麽選。”

“我若是死,反正你們這滿院子的人一個也逃不掉,只可惜你懷裏的愛國英雄了。”王富貴陰陽怪氣地笑了笑,“死了辛棄疾,影響大宋國運,若是說出去,你們和我一樣都是罪人。等大家上了史書,哦不,來日若有辛廟,說不定大家夥兒要並排並地跪在廟前呢!”

聞言,眾人紛紛對其怒目而視。

“鄉親們,”辛讚終於開口。他的聲音異常平穩,像是下定了決心,有著一種奇異的堅定力量,“我有一計,可保諸位平安。”

所有人都望向辛讚,就連王富貴也收斂了臉上的冷笑,緊張地等著辛讚的下文。

在眾人的目光中,辛讚緩緩開口:

“金國之漢奸,絕非歷城知府一人,想必過不了幾日,就會有其他‘有心人’來此地尋訪。未保鄉親們平安,如今之際,唯有老夫我……”

不知何時,小院完全安靜了下來。原本抽噎的嬰兒們在此刻默契地熟睡了過去,就連那群一直在地上痛得哼哼唧唧的金兵也感覺到了壓抑的氣氛,瑟縮著閉上了嘴。整個院子裏,唯有辛讚平穩的聲音不疾不徐,在眾人耳邊響起。

“……那這孩子,我就托付給鄉親們了。此事既出,金兵必定以為我會讓辛棄疾南下歸宋,但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還請諸位帶棄疾北上。待他長成,多令其游歷金地山河,諦觀金國形勢,讚在此拜謝。”

語畢,辛讚一掀下擺,就要抱著辛棄疾給眾人下跪。山一般的漢子眼明手快,雙手穩穩托住辛讚的臂膀,制止了他下跪的趨勢:“阿翁,我不同意!我們決不會幫你帶孩子,你還是自己帶辛棄疾吧!”

這一句話如水如油鍋,安靜的小院瞬間沸騰。

“是了,這孩子肯定是阿翁你親自帶的好,俺們一幫土農民,大字不識一個,若是壞了孩兒的前途,那就是大罪過了!”

“對!阿翁你這計,俺看是堅決不行!”有人搖頭拒絕,突然指著王富貴道,“要不還是暫信這人一回吧!俺們拿捏了他老娘,再找人去章丘尋他的兒子兒媳,俺就不信他還敢賣了俺們。”

“是啊是啊!”婦孺們也紛紛點頭,對王富貴的態度是與剛才截然不同的熱切,“辛家阿翁,要不就讓王富貴試試吧!”

而剛才還叫囂不止的王富貴,此刻卻突然啞了火。滿院的漢人對他“熱情無比”,他卻像是見鬼一般地,直勾勾地瞪著辛讚。他的嘴唇如雨後泥地裏的蚯蚓,不停翻滾,許久才磕絆著吐出一句話——

“你、你瘋啦?!”

停頓數秒,王富貴像是即將溺死的人重新開始喘氣,胸膛劇烈起伏。他的目光在辛讚平靜的臉龐和他懷中安逸的辛棄疾之間來回移動,一個恍惚間,他似乎穿越時空,看到了未來辛棄疾的模樣。

“你、你到底是辛棄疾的祖父。”王富貴像是才發現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盯著辛讚喃喃自語,語氣說不出是畏懼還是敬佩,“你們辛家人都是瘋子。”

若不是瘋子,年少的辛棄疾怎敢南下見帝、於萬人之中斬上將首級?若不是瘋子,眼前的辛讚又怎敢一人起義,在金國重兵之地試圖一人戰千軍?

一身轉戰三千裏,一劍曾當百萬師。

這沸血不僅燃在辛棄疾的血管裏,更充斥在辛讚的胸膛間。

是的,辛讚他想一人引開金地重兵。

他的想法很簡單。辛棄疾在歷城辛讚處,已經不是什麽大秘密。與其說是眾人能分辨嬰兒辛棄疾的模樣,倒不如說是他身邊的辛讚打眼。正如剛才十數個繈褓裏,若無王富貴指認,知府自己也說不清哪個孩子是辛棄疾。

與其等金國派人來尋,辛讚認為主動出擊更有優勢。他想放出自己已決定起義,並帶著辛棄疾連夜出城南下的消息。歷城知府之死,就是辛讚起義的證明。有辛讚親自為引,金國必會深信不疑。如此,被留在歷城的辛棄疾就如滴水入海,在一眾新生兒間,再難分清。

辛讚的計謀,的確稱得上一句“瘋狂”。只他一人出擊,與其說是起義,倒不如說是送死來得更貼切。

“我這小孫兒都敢做的事情,我這做祖父的,又有何不敢?”辛讚擡手止住眾人七嘴八舌的勸言,朝眾人淡然一笑,“我意已決。”

辛讚低頭摸了摸辛棄疾嫩滑的臉蛋,微笑喟嘆:“只求我這小孫兒,你莫怪阿翁搶你風頭。”

“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

王富貴識字不多,不好讀書。但在此刻,這句話突然如驚雷般在他的腦海裏炸開,令他不由脫口而出。

辛讚有些意外地望了他一眼,點點頭:“所言甚是。”

辛讚的態度很平靜,但所有人都心裏門兒清,這倔強的老翁,再也不會改變他的主意。

男人們對視一眼,人群裏,有人躊躇著朝前走了一步。但他才微微張嘴,卻又如驚醒一般,猛地扭頭望向自己身側的媳婦和孩子。如此數回,他的眼神越發糾結、神色越發掙紮。

“辛阿翁,我陪你出城。”

剛才扶住辛讚雙臂的漢子突然出聲,他回頭看了一眼媳婦和老娘,平靜地囑咐:“娘,以後就讓阿弟當家。咱家的田若是種不完,就分點田給村口的王牛,他人心善,若咱家有什麽事,他必會幫襯。”

對上漢子的眼睛,老嫗的眼眸瞬間覆上了一層水光。她的身體不自覺地一晃,隨即又穩穩立住。老嫗頭發花白,脊背佝僂。她就是街頭隨處可見的那種底層農婦,臉上的皺紋無不刻著土地的樸實和木訥,衣上毛邊的補丁訴說著她生平的樸素和艱苦。

但就是這樣平凡不起眼的農婦,但就是這樣普普通通的母親,此刻卻偉岸得如同一座山,穩穩地站在了孩子的身後,接住了他的充滿祈求的目光。

老嫗大字不識一個,人又不善言辭,說不出什麽激動人心的話語,她只是迎著眾人的視線,朝著她的兒子緩慢卻又鄭重地點頭:“好,你放心去,家裏萬事有娘在。”

而站在老嫗身側的婦人,她緊緊摟著還未滿歲的孩子。剛才眾人爭執之際,她一直絞著繈褓的布料邊緣,隱在丈夫和婆婆的身後,不安而又怯懦地旁觀這一切。而此刻,當她終於成為眾人視線焦點之時,她只是摟緊了懷裏的孩子,面上卻驚人的鎮定。

她擡起眼,對上丈夫的目光。

兩人目光一觸,她瞬間讀懂了丈夫的意思。婦人的嘴唇不由自主地開始顫抖,眼底的濕意逐漸漫出眼眶。就當眾人以為她要哭著挽留漢子之際,她卻死死咬住嘴唇,硬生生地忍回淚水。

當著眾人的面,她重重點頭。點了幾次,又像是怕被人誤解意思,遂開口。

“你去吧。”她說。

頓了頓,她的聲音從蚊蚋般的輕聲逐漸變得響亮,再次重覆:“你去吧。”

“你放心去,娃兒有俺照顧。”

老嫗和婦人的聲音,如同一個信號。王富貴呆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著越來越多的男人站到辛讚身邊。而最讓他驚訝的,還是那群往日最沒主見的婦孺,她們如同脫胎換骨,原本怯懦的、卑微的、溫順的面龐,此刻卻鋒芒逼人,令王富貴不敢直視。

“俺聽這仙人說,未來那起義的耿京也是農民。他攻占萊蕪、泰安,辛棄疾就是崇拜他,才會前往投奔。耿京是農民,俺們也是農民,都一樣。耿京能成,俺們也能成!”

“可不是,耿京有辛棄疾,俺們還有他爺爺辛阿翁呢。”有人爽朗大笑,拍了拍辛讚的肩膀,“辛阿翁,俺們可就聽你指揮了——得讓這群小子知道,起義,還得看咱們這群老的!”

“媳婦兒,娃兒長大後,你記得告訴他——他爹我,是幹大事的人,是為國盡忠的好漢子!”

……

辛讚望著這滿院子嘻嘻哈哈、故作輕松的漢家男兒,胸口一熱。他上前一步,正想開口之際,卻見站在血泊中的王富貴著魔一般地扭曲了臉龐。

“瘋了,都瘋了。”

王富貴口中喃喃,神情卻地動山崩,天翻地覆。他掐著自己的掌心,卻根本沒有感到疼痛,只是像是要在說服誰一般,著魔地反覆念叨:“你們死定了,你們死定了……”

“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辛讚平靜地把王富貴剛才說的話還給了他,“你走吧,歷城知府和金兵之死,自有我來擔著。”

而聽到這句話,王富貴的神情越發猙獰。他像是在生吞活剝誰的肉,牙齒咬得咯咯響:“你們出不去的。知府已經封城了。”

眾人一靜。

“王富貴,你他媽……”有人臉色陰沈地提刀上前,毫不掩飾話語腫的威脅意味,“反正我們要反了,正好用你這金人走狗給我們祭刀。”

“你倘若有一絲良心,就想想辦法放我們出城——就當為你的老娘和兒子積點陰德!”有人沈著臉勸,“你最好別……”

“別什麽?”王富貴冷笑著擡頭:“我若想要你們死,何必告訴你們這條信兒?大可冷眼看你們去城門自投羅網!”

眾人一楞,面面相覷,不知道王富貴這鬼祟的兩面派如今又是何意。倒是辛讚神情微動,瞬間品出了王富貴的意思:“你有辦法送我們出城?”

聽到辛讚的聲音,王富貴瞬間繃緊了脊背,緊張地舔了舔嘴唇。他咽了口唾沫,眼神在地上的血泊裏游了個來回,才終於下定決心地對上辛讚的目光:

“你可知道,宋國的岳飛已經打到了朱仙鎮?”

“朱仙鎮……”辛讚沈吟片刻,目光亮起:“那離收覆開封不遠了!”

王富貴點了點頭,繼續道:“完顏將軍當初為了快速拿下宋國,帶走了金地大部分的兵力。而如今大軍遇岳飛阻撓,屢戰屢敗,精兵十不存一,數日之前,完顏將軍就有退兵回朝之意。若岳飛能一鼓作氣、乘勝追擊,那將數十萬金兵折在南地,也不無可能。”

“如果,我是說如果。”王富貴又舔了舔唇,聲音輕了不少,“那數十萬金兵屍沈黃河,那金國必定內亂。若趁此時機起義,北地空虛、金國人心不穩,你也不是沒有勝算。”

“倘若,你能想辦法派人千裏赴宋,與岳飛南北相和……”

王富貴打了個冷顫,像是被什麽東西攫住了心魂,說不出是期待還是恐懼。他面色白得可怕,眼睛卻亮得驚人,緩慢卻清晰地吐字:

“覆國,也不是沒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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