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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梅長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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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梅長秋

兩千一百年前。

有一株梅色的小花開在塵土飛揚的路邊,無人看到,也無人在意。

一個行人匆匆走來,一腳踩在小花上,將它碾進泥裏。

它歪著,枝葉也斷了,但還活著。

不知道過了多少個日夜,有一個女子經過,發現了這朵花。

她駐足端詳,心生不忍,便挖了這朵花,帶回了自己的家。

小花不知道她要幹什麽。

女子尋來一個花盆,仔細又小心地將花栽到盆中,放在了自己的窗臺上。

“從此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

小花不知道家是什麽意思,但是意識到,從今以後,它不會再被人隨意采摘,也不會被人踐踏了。

女子笑:“雖然不知你是什麽花,但顏色卻和梅花很相似呢。”

此時正是秋天,百花寥落的季節。

可這小花卻偏偏挺了過來,開了一整個秋天。

女子與朋友玩笑,說不如叫這花長秋。

從他們的對話中,小花得知,這個女子叫做虞思照。

長秋,長秋,這就是它的名字了。

在虞思照的窗臺前長了一年又一年,它開了一秋又一秋。

直到起了戰事。

長秋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它只知道有一天,虞思照慌慌張張地跑進屋子。

她什麽都沒拿,獨獨拿了這盆花。

“叫你收拾細軟,怎麽拿了一盆花!”虞思照的母親斥責她。

“我就要這個。”虞思照說。

她帶著它上了馬車,一路顛沛流離,似乎是為了躲避戰火。

可最終,她還是死在了一夥流匪手中。

花盆被摔碎,長秋被流匪踩在腳下。

它知道,自己要死了。

於是它更努力地去看虞思照的臉,它要記住她。

下一世,若我成了人,就來找你。

長秋想。

兩千年前。

這一輩子,長秋還是一朵花。

但比之前好些,它生在了一處花圃裏。

花匠看著這梅色的無名花,皺了皺眉,念叨著:“哪裏來的野花,不要搶了其他花的養分啊。”

正準備把它拔掉的時候,花匠的女兒走過來了。

長秋一眼就認出,這是虞思照。

虞思照說:“爹,這花給我吧。”

花匠知道,自己這個女兒最是心善,從小便是這樣。

於是虞思照再次把長秋帶回了自己房間的窗臺上。

她把長秋當成了一個朋友,經常會和它說些心裏話。

“你知道嗎,如果人有來世,我希望當一個女將軍。”

虞思照笑起來的時候,有兩個笑渦。

“很可笑吧?哪有女人當將軍的。可我就是想。”

“不知道為什麽,我每每讀到歷史時,想到的不是戰爭勝利後的蕩氣回腸,而是死在刀槍之下的蕓蕓眾生。”

“你說,會不會有下輩子呢?”

長秋不能說話,但是它垂了垂自己的枝葉,像是人在點頭。

虞思照笑:“如果有下輩子,我還要把你種在我的窗臺上。”

一千九百年前。

當長秋破土而出的時候,它看到的是無盡黃沙。

還沒等它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處的時候,耳邊傳來了冰冷的兵甲摩擦之聲。

“咦,這裏居然會長花?”

它趕緊去看是誰來了,果不其然,又是虞思照。

他們之間仿佛有著斬不斷的緣。

只不過此時的虞思照身披戰甲,手持紅纓槍,皮膚也變得粗糙。

可是長秋依舊認得她。

她果然成了女將軍。

虞思照將這花帶回自己的軍營,人人看了都稱奇:

“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居然有花?”

“這是什麽花?顏色倒是和梅花很像。”

沒有花盆,虞思照便找了個碗,裝了些沙土,將長秋種了進去。

“不知道你能不能活啊。”虞思照有些擔憂。

可長秋不但活了,還能開一整個秋天。

虞思照很高興。

她又將它當成了自己的朋友,傾訴心事的對象。

“我是有史以來第一個女將軍。戍邊衛國,我覺得這好像是冥冥之中自己的使命。”

虞思照輕聲說:“可是仍然避免不了打仗,你知道嗎,我殺過很多人。”

“有時候我在想,若犧牲我一人,便能換來天下太平,就好了。”

長秋靜靜地聽著她說。

虞思照自嘲:“我是不是很傻?若你是人,恐怕會笑我,以為自己是什麽聖人神仙。”

風吹過,長秋晃了晃自己的葉子,好像人在搖頭。

它在心裏想,你便是我的聖人神仙。

就這樣,仿佛被看不見的紅線牽著,虞思照投胎轉世十一次,每次都能找到長秋,把它種在自己的窗臺上。

到了第十二世,長秋終於可以投胎成人。

牛頭看了雀躍不已的長秋一眼:“當人,可是很苦的。”

長秋現在能說話了:“我不怕苦。”

一旁的馬面認出了長秋:“啊,你是那朵小花,我記得你。”

他告訴牛頭,這人當了十二世的花,如今能投胎做人,是要去找一個叫虞思照的女子的。

牛頭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拍拍長秋的肩膀:“那你可要珍惜。人是六道的最後一道,當過十二世的人之後,就會死了。”

長秋有些不解:“世間萬物,終有一死。”

可牛頭說的死並不是這個意思,他說的死,是徹底的湮滅,再不入六道的湮滅。

去投胎之前,因為要做人了,所以得喝一碗孟婆湯,把之前的所有記憶都洗幹凈。

長秋毫不猶豫,因為他相信,自己這次還能遇到虞思照。

果然,他遇到了,還和虞思照成了人人羨慕的神仙眷侶。

雖然此時他並不記得虞思照了,可他卻覺得自己很愛她,這輩子愛,上輩子也愛,永遠的愛。

在長秋拜入闕雲宗之後,他對虞思照說:“聽說天山長著六段雪蓮藕,以雪蓮藕築成的身軀不老不死。”

“到時候我就去給你摘來,我們永遠在一起。”

虞思照笑著點頭,說好。

長秋天資絕頂,很快便成了闕雲宗宗主的得意弟子。

就在他準備動身去天山的時候,夢貘出世。

天下大亂,生靈塗炭,夢貘所到之處,屍骸無數。

更讓人心驚肉跳的是,被夢貘殺死的人不入六道,成了永世不能投胎的孤魂野鬼。

於是長秋的天山之行擱置了,他忙著與其他門派一起討論,如何才能封印夢貘。

最後得出,只有修煉無情道,才可克制夢貘。

但是選誰呢?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倒不是因為不願意,而是因為人的感情太多、太覆雜、太豐沛。

斬不斷,理還亂。

最終,有人拿出了問天鏡,想詢問天道,誰可擔此大任。

問天鏡中,出現了長秋的臉。

他只愛著虞思照。

這責任落到他身上時,一向溫和的長秋卻憤怒反抗。

“恕弟子無能,大逆不道!”

“弟子無法入無情道!”

本來長秋想瞞著虞思照的,可架不住人告訴了她。

虞思照找到長秋,她將一個又冷又硬的東西放到了他手裏。

那是長秋的誅邪劍。

“長秋,你殺了我吧。”虞思照很平靜。

長秋一下丟了最珍愛的誅邪劍:“我做不到!”

說著,他哭了起來,因為光是想想要親手殺了虞思照,就痛苦萬分。

虞思照卻打定了主意:“可是,凡間死了那麽多人。”

“我知道你不舍我,我也不舍你。”

“可你讓我穩坐釣魚臺,冷眼看著夢貘為禍天下,我做不到。”

“我的命,不該被那麽多人的命堆起來。”

她撿起誅邪劍,再次放到長秋的手裏,微微笑著,露出兩個笑渦。

“長秋,人不是都有投胎轉世的嗎?你殺了我,沒事的。我會投胎成人,再來找你。”

虞思照勸說了長秋三日三夜,最終威脅他,若不殺她,她也不會繼續活。

等長秋從屋子裏走出來的時候,他提著誅邪劍。

劍鋒之上,輕輕滾落一滴熱血。

殺妻證道,斬七情,斷六欲,長秋入了無情道。

成功封印夢貘那天,長秋做了一個夢。

他夢到自己做了十一世的花,被虞思照種在窗臺上十一世。

猛然驚醒,長秋不住喘氣,他全都想起來了。

這是虞思照的最後一世,這輩子死了,就真的死了。

起初,長秋懷著僥幸的心理,到處去人間尋找可能是虞思照投胎的人。

找了很多年,他都找不到。

茫茫人海中,只有他無助地站在那裏。

長秋跪在地上,牙關咬得流出血來。

他殺了她!

她再也不會出現了!

沒有人知道長秋的恨,他們都恭喜長秋成為了新的闕雲宗宗主。

讚他功德無量、胸懷大義。

同樣沒有人知道,長秋有多痛苦、多想再見虞思照一面。

在曠日持久的悔恨中,長秋產生了心魔。

這心魔和虞思照,長得一模一樣。

他知道自己該消滅它的,可看著那張臉,他下不去手。

已經殺了虞思照一次,難道,還要殺她第二次嗎?

他本就是為了她才投胎做人的,為了旁人,永遠的失去她,這不值得!

所以這次,長秋留下了心魔,還摘來了雪蓮藕,為心魔築成不老不死之身。

心魔名叫雪照,虞思照的照。

長秋將自己對虞思照的愛意,都傾註在了雪照身上,收她做了自己的唯一弟子。

當長秋嘔血暈厥時,他模模糊糊地意識到,自己的道心,早已碎了。

夢貘,恐怕封印不住了。

長秋以為自己會死的,但是沒想到他醒了過來。

是雪照給了他雪蓮藕,才爭取來茍延殘喘的機會。

睜眼的那一日,他看見了虞思照。

真正的虞思照,不是雪照。

雖然長秋清楚地知道,這是夢貘快殺死他了,給他編織的最後一場夢境。

但是他還是無法自已的淪陷進去。

而雪照為了救他,獻出雪蓮藕。為了使自己不老不死,她修了魔道。

原本長秋對這件事並不怎麽在意的,他知道雪照不會成為一個殺人如麻的魔頭。

可是自己封印不住夢貘了,雪照留在他的身邊,很危險。

於是,他趕走了雪照,心想她若成魔,日後或許能在夢貘的殺機中存活下來。

可她恨上了自己,長秋明白,這是理所應當的。

因為雪照修煉魔道的速度如此之快,其他門派都惴惴不安,生怕她日後會成為禍害一方的魔頭。

於是便打著闕雲宗的名號,帶著闕雲宗的人,去追殺雪照。

長秋想阻止的,可他沒力氣。

雪照為了虛白子打上門來,碎了夢中的虞思照,也重傷了長秋,可她還是下不去殺手。

面對這一切,長秋不想告訴她,追殺令不是自己下的。

若要恨,就恨他一人吧。

躺在床上昏迷的時候,長秋以為,自己會這麽死了的。

他什麽都不想管了。

直到雪照又來找他。

在驅散了夢貘蠱惑她的夢境之後,雪照說要殺了夢貘,為了虛白子。

在長秋點出,虛白子可能根本不存在的時候,他分明看見,雪照眼中,出現一滴淚光。

他大驚。

雪照是他的心魔,按理來說,只會對他動情。

那,這滴淚又是什麽呢?

長秋不知道自己心裏是什麽感覺,但總體來說,是高興的。

因為他一直對雪照感到十分愧疚。

對他來說,她只是他用來寄托愛意的替身。

可她,本不該承受身不由己的痛苦的,她應當是她自己。

“夢醒之後,殺了雪照吧,雪照為你感到高興。”

六道輪回之前,牛頭馬面看見長秋,問他下一世還要不要再做人。

長秋搖搖頭,說不用了。

牛頭說:“你看吧,做人很苦的。”

長秋笑笑,不答。

牛頭馬面翻了翻冊子,發現長秋身上有大功德,便說他可以隨意選擇投胎的道。

可是長秋說:“雪照不想投胎了。”

牛頭馬面費解,但長秋翻來覆去就只有這一句話。

無奈之下,牛頭馬面帶他去了奈何川。

“跳下去,就會湮滅。你可要想好了。”

馬面還想勸勸,可長秋在他話音未落之前,已經縱身躍入奈何川。

一點留戀也無。

長秋存在的痕跡,仿佛是一場夢,醒後什麽都不記得了;又仿佛是一抹霜,日出一到,化得無影無蹤。

馬面目瞪口呆,問牛頭:“做人,當真這麽苦嗎?”

牛頭也雲裏霧裏:“誰知道。”

“不過跳了也好。生死愛恨相見別離,最後,這裏,都是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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