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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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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 章

星期一下午七點十五分至星期一晚上十點

將近日落時分,阿米莉亞,薩克斯走進萊姆的房門。

她身上穿的已不再是運動衣,也不是警察制服。她穿了一條牛仔褲和一件森林綠的短上衣。她那美麗的臉龐上有幾道抓痕,萊姆分辨不出是怎麽來的。雖然這三天來發生了不少事情,但他猜這傷痕絕不是她自己抓的。

“嗨。”她說,繞過早些時候斯丹頓和鮑林倒下的地方。那裏已經用漂白劑拖洗過——兇犯已經斃命,庭審已經沒有意義了——但還是在地板上留下了一大塊紮眼的粉紅色痕跡。

萊姆看見薩克斯停頓了一下,然後冷冰冰地向威廉·伯格醫生打了個招呼。伯格醫生正站在外面有游隼的窗戶旁,身邊放著他那臭名昭著的手提箱。

“你把他幹掉了,是嗎?”她問,點頭指向那攤血印。

“是啊,”萊姆說,“幹掉了。”

“你一個人辦到的?”

“不能算是一場公平的搏鬥,”他說,“我裝死騙過了他。”

窗外,西沈的太陽放射出柔和的橙紅色光芒,染紅了樹梢,染紅了中央公園旁第五大道沿街的一長排格調優雅的建築物。

薩克斯看看伯格。伯格說:“我和林肯剛剛交換了意見。”

“是嗎?”

房間裏一陣長時間的沈默。

“阿米莉亞,”萊姆終於開口了,“我還是要這麽做,我已經決定了。”

“我知道。”她稍稍繃緊被細黑的縫合線破壞了的漂亮嘴唇,這是她聽到萊姆話後的唯一反應。“你知道嗎?我討厭你叫我阿米莉亞,很討厭。”

他應該如何向她解釋,他現在仍然決定自殺的原因,絕大部分是因為她的緣故?今天一早醒來,看見她就躺在自己身邊,他不無悲哀地意識到,她很快就會從床上爬起來,穿好衣服走出房門,回到她自己的生活,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中。他們兩人似乎天生註定該是一對戀人,可為什麽他連想都不敢往那方面想?她遲早會遇上另一個尼克而墜入情網,這只是時間的問題。八二三號的案子已經結束了,失去了將他們聯系在一起的力量,他們的生活也將不可避免地從此分道揚鑣。

唉,斯丹頓確實比他想象的還要聰明,萊姆果然被他再度拉回到現實世界的邊緣,甚至,還越過了界。

薩克斯,我說了謊:人有時候就是無法忘記死者,有時候只能乖乖地隨同他們而去……

她緊握雙手,走向窗戶前。“我真想帶一位談判專家來和你好好辯論一番,你知道,那種說話很有技巧的高手。可是我做不到。我現在只能說,我真的不想讓你這麽做。”

“協議就是協議,薩克斯。”

她看看伯格。“狗屁,萊姆。”她走回床邊,蹲下,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將垂在他前額上的一綹發絲輕輕撥開。“你可以為我做一件事嗎?”

“什麽事?”

“把你的最後幾個小時留給我。”

“我不會改變主意的。”

“我知道,只要兩個小時。在你死之前,我想讓你先去做一些事。”

萊姆看看伯格,伯格說:“我不能等這麽久,林肯。我的飛機……如果你想再等一個星期,我可以再回來……”

“沒關系,醫生,”薩克斯說:“我會幫他做。”

“你?”醫生小心翼翼地問。

她不情願地點點頭。“是的。”

這不是她的本性,萊姆很清楚。但是他看到她藍色的眼睛裏充盈的淚光,不由得點了點頭。他對伯格說:“這樣也好,醫生,你能不能把那……今天該用什麽婉語稱呼那些東西?”

“用‘裝備’怎麽樣?”伯格說。

“你能不能把它們留下來,放在桌上?”

“你真的確定要這麽做?”伯格問薩克斯。

她再次點點頭。

伯格把藥丸、白蘭地和塑料袋放在床邊的桌子上,接著又翻檢著自己的公文包。“我沒有橡皮筋了,沒有可以綁塑料袋的東西。”

“沒關系,”薩克斯說,低頭看看自己的鞋子,“我這裏還有幾條。”

伯格走近床邊,伸手按住萊姆的肩膀。“希望你自我解脫的過程能夠平靜祥和。”他說。

“自我解脫?”伯格離開後,萊姆自嘲地重覆他的話。然後,他轉向薩克斯:“好吧,你想要我做什麽?”

她以時速五十英裏的高速轉彎,車子側滑了很遠,才平穩地掛上四擋。

風從敞開的車窗直灌進來,把他們的頭發吹向腦後。風很猛,像刀子一樣吹打在他們臉上,但如果關上窗戶,阿米莉亞·薩克斯就會聽不到發動機的聲音。

“那不是美國人的風格。”她大聲宣布。此時車速已經超過了一百英裏。

只要你移動……

萊姆曾建議,最明智的辦法,是到紐約市警察局的訓練場去飆車,但當薩克斯一口拒絕時,他一點兒也不感到意外。薩克斯宣稱那只是小孩子的玩意兒,她打從剛進警校的第一個星期,就對那裏失去了興趣。於是他們把車開出了長島,計劃到納索郡的郊外去兜一圈。

“第五擋。最高擋並不代表最高速,那是省油用的。我才不在乎省不省油的問題。”她說著把左手放在排擋桿的圓紐上旋轉了一下,往下退了一擋。

在引擎的怒吼聲中,他們沖上了一百二十英裏,沿途的樹木和房屋像流星一樣退向車後,在田間吃草的馬群不安地揚起頭來,望著這輛黑色雪弗蘭風馳電掣般地一閃而過。

“是不是真的很棒,萊姆?”她叫道,“夥計,比□□還棒,比任何事都棒。”

“我可以感覺到震動,”他說,“我想我感覺到了,通過我的手指頭。”

她笑了,而他相信她在下面捏了一下他的手。終於,他們駛出了沒有人煙的路段,前方隱約現出人影活動的跡象。薩克斯這才不情願地放慢了車速,掉轉車頭,對準在遠方城市上空剛剛升起,因八月悶熱的空氣而幾乎看不清楚的模糊新月向回駛去。

“讓我們來試試一百五十英裏。”她提議說。林肯·萊姆閉上眼睛沈醉在晚風、剛割過野草的氣味和速度的感覺中。

今夜是這個月來最熱的一個晚上。

從林肯·萊姆新調整的有利位置,可以俯瞰公園,看到坐在長椅上的怪人、精疲力竭的慢跑者,以及圍坐在餘煙未散的燒烤篝火旁,像剛經過一場中世紀戰爭、劫後餘生的一家子人。幾個牽狗的人等不及夜晚的暑熱消散,就出來完成他們遛狗的義務。

托馬斯在音響中放了一張CD,是塞繆爾·巴伯哀婉的《弦樂柔板》(塞繆爾·巴伯(Samuel Barber,1910-1981),二十世紀美國最重要的本土作曲家之一。《弦樂柔板》(Adagio for Strings)是他早期代表作,曾獲一九三六年普立策獎。)。但萊姆卻予以嗤之以鼻的嘲笑,稱它為哀傷的陳腔濫調,要求托馬斯換成格什溫(格什溫(Ge Gershwin,1898-1937),美國最富旋律天才的作曲家,他把爵士樂風格帶入古典音樂,並為許多音樂喜劇譜曲。代表作為管弦樂《藍色狂想曲》。)的音樂。

阿米莉亞·薩克斯爬上樓梯,走進萊姆的臥室,看見他正望著窗外。“你在看什麽?”她問。

“一些熱得受不了的人。”

“鳥呢?那兩只游隼呢?”

“哦,它們還在。”

“也很熱嗎?”

他打量了一下雄鳥。“我不那麽認為。不知為什麽,它們好像對這類事情不怎麽在乎。”

她把手裏的袋子放在床頭,取出裏面的東西——一瓶昂貴的白蘭地。他提醒過她要蘇格蘭威士忌,可她說她只讚助這種液體。她把酒放在藥丸和塑料袋旁,看上去就像一位活潑愉快的職業婦女,剛從平價超市裏采購歸來,抱著大包小包的蔬菜、海鮮,準備以最短的時間把它們變成晚餐。

她還買了一點冰塊,這是萊姆的要求。他記得伯格曾說過那袋子會很熱。薩克斯打開拿破侖幹邑白蘭地的瓶塞,先為自己倒了一杯,然後把萊姆的平底杯註滿,插上一根吸管塞進他的嘴裏。

“托馬斯去哪裏了?”她問。

“出去了。”

“他知道了嗎?”

“是的。”

他們啜了一口白蘭地。

“你想留什麽話給你太太嗎?”

萊姆沈思了好長時間,心想:我們有好幾年時間可以一起談天,可以爭吵叫罵,可以傾吐我們心中的欲望、憤怒和悔恨——可是我們卻把這些時間都輕易浪費了。現在,他認識阿米莉亞·薩克斯還不到三天,他們卻對彼此袒露了自己的心事,比他和布萊恩在將近十年的共同生活中相知得還要深。

“不用了,”他說,“我會寄電子郵件給她。”他吃吃地笑了起來。“我要說,這段時間只屬於我們倆。”

他又喝了點白蘭地。酒的澀味在他的上腭發散,逐漸變得平順、淡薄、輕緩。

薩克斯斜靠在床邊,用手中的玻璃杯碰了一下萊姆的平底杯。

“我有一點錢,”萊姆說,“大部分都留給布萊恩和托馬斯,我……”

她俯身親吻了一下他的額頭,搖搖頭,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

她把幾粒小小的速可眠藥丸倒在手中,藥丸相互碰撞,發出輕微的啪嗒聲。

萊姆直覺地聯想到“德裏-卡佩尼試劑”。在可疑物質上加上用甲醇稀釋至百分之一的醋酸鈷,然後再加上用甲醇稀釋至百分之五的異丙胺,如果這種物質是巴比妥類鎮靜劑,試劑就會變成美麗的紫羅蘭色。

“我該怎麽做?”她看著藥丸問,“我真的不知道。”

“把它們混在酒裏。”萊姆建議說。

薩克斯把藥丸丟進萊姆的玻璃杯,它們很快就溶解了。

它們是多麽的脆弱啊,就像它們引發的夢幻一樣。

薩克斯用吸管攪動著杯中的液體。萊姆望著她傷痕累累的手指甲,但不再為她感到悲傷。這個夜晚是屬於他的,應該是個快樂愉悅的夜晚。

林肯·萊姆突然回想起在伊利諾斯州的童年時光。他小時候不肯喝牛奶,母親為了讓他喝,特意買來內壁塗有草莓或巧克力醬的吸管。他早已經忘記了這件事,直到此刻才又突然想起。這是個很偉大的發明,他還記得,那時他每天都盼望著能早點喝到下午的那杯牛奶。

薩克斯把吸管移近他的嘴邊,他用雙唇噙住。她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

是光明還是黑暗?是音樂洋溢還是靜寂無聲?會看見迷幻的夢境,還是會無夢長眠?等待我的將是怎樣的經歷?

他開始吸了。味道與純酒沒有什麽差別。或許,有一點點苦澀?就像……

樓下傳來一陣重重的敲門聲。似乎敲門的人手腳並用,同時,喊叫聲也傳上樓來。

萊姆張開嘴,放開吸管,看向昏暗的樓梯間。

薩克斯看著他,皺起了眉頭。

“去看看。”他對她說。

她消失在樓梯口,一會兒後又回來了,似乎不太高興。跟在她後面走進房間的是朗·塞林托和傑裏·班克斯。萊姆註意到那位年輕的警探又用剃刀笨手笨腳地在臉上劃了一道口子。他真應該趕緊學會怎麽控制好他的剃刀才對。

塞林托瞥了一眼酒瓶和袋子,就把目光轉向薩克斯,但她自顧交叉著雙臂站在那裏,無聲地傳達出請他們趕快離開的信息。這種表情告訴他們,即使用警界的官階壓她也無濟於事,這裏發生的事和他們沒有幹系。塞林托的眼睛清楚地接收到她的信息,但他根本不打算就此離開。

“林肯,我得跟你談談。”

“好,但是要快一點,朗。我們正在忙。”

塞林托警探一屁股重重坐在嘎吱作響的藤椅上。“一小時前,一顆炸彈在聯合國爆炸,就在他們為各國代表舉行歡迎晚宴的時候,就發生在宴會廳隔壁。”

“六人死亡,五十四人受傷,”班克斯接口說,“其中二十人傷勢嚴重。”

“天啊。”薩克斯低聲驚呼。

“你來說吧。”塞林托咕噥道。

班克斯繼續說下去:“為了這次會議,聯合國雇用了很多臨時人員,嫌疑犯正是那些臨時工作人員之一,一位接待員。有五六個人看見她背著背包來工作,把背包放在宴會廳旁的儲物間裏。她剛好在爆炸之前離開。防爆小組的人判定人們看到的是一包兩磅重的C4或塞姆汀□□。”

塞林托說:“林肯,據目擊者說,裝炸藥的背包是黃色的。”

“黃色?”為什麽覺得很熟悉?

“聯合國人事部門已經查出,這個接待員的名字叫卡羅爾·甘茲。”

“那個母親?!”萊姆和薩克斯同時脫口而出。

“沒錯,就是你們從教堂裏救出來的那個女人。甘茲是她的化名,她的真名是夏洛特·威洛比,丈夫是羅恩·威洛比。你有印象了嗎?”

萊姆說他不記得這個名字。

“那是兩年前的新聞。羅恩·威洛比是一名陸軍上士,被派遣到緬甸參加聯合國維和部隊。”

“說下去。”萊姆說。

“威洛比本來不想去。他認為作為一名美國軍人,不應該穿上聯合國的制服,去服從除了美國陸軍之外的命令。這是右翼人士的一個大問題。不管怎麽說,他最後還是去了。就在他服役屆滿即將回國前不到一個星期,在仰光街頭被幾個小混混從背後射殺了,成為保守主義的殉道者。反恐小組說他的遺孀被芝加哥一帶的極端組織吸收。有不少芝加哥大學的畢業生都加入過這種地下組織,例如愛德華和凱瑟琳·斯通。”

班克斯接過話頭。“炸藥是藏在一包小孩的玩具黏土裏,和其他玩具混在一起。我們認為她本來打算把那小女孩也一起帶去的,這樣宴會廳的安全檢查人員才不會對那包黏土起疑。但佩妮還在住院,她也就沒了借口,因此她放棄了宴會廳,改把炸藥放著儲藏室裏。就這樣,造成的破壞也夠驚人的。”

“人跑掉了?”

“是啊,蹤影皆無。”

“那個小女孩呢?”薩克斯問,“佩妮呢?”

“也不見了。那個女人在炸藥爆炸之前就把她從醫院接走了,現在根本找不到人。”

萊姆問:“那夥人呢?”

“你是誰芝加哥的那個組織?他們也全躲起來了。原先他們在威斯康星州還有一處基地,現在也已經關閉了,不知道他們藏到哪裏。”

“這麽說,德爾瑞的線人聽到的沒錯,”萊姆笑了,“卡羅爾就是那個從機場出來的人,和不明嫌疑犯八二三一點關系都沒有。”

他發現班克斯和塞林托都一言不發地望著他。

噢,那套沈默的老把戲又來了。

“算了吧,朗,”萊姆說,一心惦記著擺在離他不到幾英寸遠,正對他散發著誘人熱氣的玻璃杯,“這次不可能。”

塞林托把被汗水濕透的襯衫扯離身體,哆嗦著說:“這裏還真他媽的冷,林肯。看在上帝的分上,我說,我只是想請你幫忙想想,對你有什麽妨害呢?”

“這次我幫不了你。”

塞林托說:“這裏有張字條,是卡羅爾寫的,她用內部辦公的信封,把信送到聯合國秘書長那裏,裏面寫的都是聯合國的種種不是,美國人的自由受損之類的屁話。上面還提到,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倫敦發生的炸彈攻擊事件,也是他們幹的。還說今後此類事件還會更多。我們得盡快抓到他們才行,林肯。”

臉上還帶著剃須刀疤的班克斯神采飛揚地說:“秘書長和市長都要求你出馬,FBI特派員帕金斯也一樣。還有,如果這樣還說服不了你,一會兒白宮就會打電話過來。我們真的很希望你早點答應,萊姆警探。”

萊姆沒有回答,就算班克斯喊錯了他的官銜,他也沒有搭理。

“聯邦調查局的物證反應小組已經準備好隨時出發。德爾瑞·弗雷德負責這個案子,而他也請求——很有禮貌地,沒錯,他用的就是這個詞——他很有禮貌地請求你出馬,來做現場鑒定工作。目前現場保持得很幹凈,他們只是把屍體和傷員移走而已。”

“這樣就不幹凈了,”萊姆打斷他,“已經算是嚴重汙染。”

“所以我們才更需要你。”班克斯壯著膽子說,還加上一句“長官”以化解萊姆的怒視。

萊姆嘆了口氣,看向那個玻璃杯和吸管。就在剛才,安寧已經和他如此接近,還有痛苦。無論安寧還是痛苦,兩者皆無限大。

他閉上眼睛。房間裏寂靜無聲。

塞林托說:“如果只是那個女人自己,嗯,還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但是,她身邊還有一個女兒。地下組織,帶著一個女孩?林肯,你知道這孩子的一生會變成什麽樣子嗎?”

我如果會幫你,也是沖著這一點,朗。

萊姆把頭枕在昂貴的枕頭上。過了好一陣子,他突然睜開眼睛,說:“我有幾個條件。”

“說吧,林肯。”

“第一、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他說,“我不要自己一個人工作。”

萊姆說著,朝阿米莉亞·薩克斯望去。

薩克斯猶豫了一下,臉上露出了笑容。她站起身,拿起那杯白蘭地,抽掉吸管。她打開窗戶,將杯中的黃褐色液體潑向戶外巷道上方悶熱沈郁的空氣中。此時,就在不到一英尺的地方,窗臺上的那只游隼擡起頭來,怒目瞪視著她手臂的動作。它高高昂起灰色的頭顱,過了好一會兒,才轉過身去,繼續哺養它那饑餓的雛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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