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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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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 章

“真不敢相信我竟然要告訴你這些事。”她蜷縮在椅子裏,雙腳縮起,警靴踢在一邊。眼淚流過她紅紅的臉頰,紅得像她頭發的顏色。

“說下去。”他鼓勵她。

“你記得我和你說過的那個人嗎?我們要找間公寓住在一起。”

“哦,我以為那是柯利牧羊犬。你沒說那是個人。是你的男朋友?”

還是秘密情人?萊姆很想知道。

“他是我的男朋友。”

“我還以為你忘不了的人是你父親。”

“不,我爸爸去世了……三年前,死於癌癥。不過我們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的。如果說這種事可以事先準備的話,我想我們已經準備好了。但尼克……”

“他被殺了?”萊姆柔聲問。

她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他叫尼克·卡瑞裏,和我們一樣,也是警察。他是一個三級警探,負責偵辦街頭犯罪。”

這名字很耳熟。萊姆沒說什麽,讓她說下去。

“我們同居過一段時間,也談到結婚的事。”她停了一下,似乎在努力梳理思緒,就像在射擊前先瞄準一樣。“他做臥底,所以我們的關系一直保密,他不能整天在街上閑逛,而女友卻是個警察。”她清清嗓子,“這很難解釋。我們有這個……在我們之間有一種交流,它……對我來說並不是經常發生,呃,在尼克之前就從未發生過。我們一見如故,真的是非常投契。他知道我不會放棄警察工作,但這對他完全不是問題。他能把我和他的臥底工作平等對待。那是一種……波長,你明白嗎?有時候你就是能完全理解另一個人。你知道我在說什麽嗎?就像你和你妻子?”

萊姆微微笑了一下。“我明白你說的,不過我和布萊恩不是這樣。我妻子叫布萊恩。”他不想談太多自己的事,“你們在哪兒認識的?”他問。

“在警校的研討會上。當時要我們每個人都站起來,講一講關於自己部門工作的事。尼克講的是臥底工作。他當場就約我出去。我們第一次約會是在‘羅德曼的脖子’。”

“紐約警察局的靶場?”

她點點頭,吸了一下鼻子。“後來,我們去布魯克林區他母親家裏,吃了意大利面,還喝了一瓶基安蒂紅葡萄酒。他媽媽使勁掐我,說我太瘦了,生小孩很困難,硬要我吃了兩塊奶油甜餡煎餅卷。我們回到我住的地方,他留下來過夜。很完美的第一次約會,是吧?從那時起,我們無時無刻不在一起。我覺得我們一定能結合,萊姆,我可以感覺得到,我們以後一定能過得很好。”

萊姆說:“後來呢?”

“他被……”

薩克斯又倒了一大杯威士忌。“後來他被指控貪汙,在我認識他之前就開始了。”

“他貪汙了嗎?”

“不正當,唔,收入來路不明。我一點也不知道,完全被蒙在鼓裏。他把錢分散存在市內幾家銀行裏,將近二十萬美元。”

萊姆沈默了一會兒。“很遺憾,薩克斯。他販毒嗎?”

“不,大部分是普通商品。一些設備,和電視有關。實際上是變相敲詐,他們管這個叫做布魯克林效應。報紙上說的。”

萊姆點點頭。“這麽說我就想起來了。那次有十幾個人受牽連,對吧?全是警察。”

“大部分。有一兩個是州際商務委員會的人。”

“尼克後來怎麽樣了?”

“你知道警察逮住警察是什麽後果。他的屎都被打出來了。他們說他拒捕,但我知道他沒有。他斷了三根肋骨,兩根指骨,臉也被打爛了。即使認罪也要被判二十到三十年徒刑。”

“就因為敲詐?”萊姆有些驚訝。

“他犯的罪不止這個。他用手槍柄打了一名司機,又朝另一個人開槍。他只是想嚇唬嚇唬他……我知道他只是想嚇唬他而已,但法官卻不這麽看。”她閉上眼睛,緊緊抿著嘴唇。

“他被捕後,內務部的人也趁機盯了上來,檢查監獄的探訪記錄。我和尼克一直很小心,不通電話,他說電話會被罪犯竊聽,不過他還是往我那裏打過幾次電話。內務部的人循蹤追查到我,逼得尼克必須馬上和我斷絕關系。我是說,他不得不這麽做,否則我也可能被牽涉進去。你知道內務部……他們總是用他媽的莫須有的罪名迫害人。”

“後來呢?”

“為了讓他們相信我和他沒有什麽關系,尼克……說了我一些壞話。”她咽了口口水,兩眼死死地盯著地面,“內務部的人審訊他,想從他口中問出我的事,尼克說:‘哦,巡警之女薩克斯?我和她上過幾次床,但她在這方面實在很差勁,所以我就把她甩了。’”她扭過臉,用衣袖抹去眼淚。“你聽說過這個綽號嗎?P.D.?巡警之女?”

“朗告訴過我。”

她皺起眉頭。“他告訴過你那是什麽意思嗎?”

“巡警之女,不就是因為你父親的關系嗎?”

她苦笑了一下。“那是剛開始時的意思,但後來就不是這樣了。在審訊中,尼克說我不喜歡□□,P.D.的意思其實是指‘Pussy Diver’(意思是女同性戀。),因為我可能更喜歡女人。你知道這種流言在警察局裏流傳得有多快。”

“不論在哪裏,人性的下流層面總是相通的,薩克斯。”

她深吸了一口氣。“在審訊快結束的時候,我在法庭上見到他,他朝我看了一眼……那種眼神,我根本無法用語言來形容。我整個心都碎了。他這樣做是為了保護我,但還是……關於對孤單的看法,你說的一點沒錯。”

“我不是指……”

“不,”她一臉嚴肅地說,“我傷害了你,你也傷害了我,這很公平。還有,你說的對,我討厭孤獨。我想擺脫這一切,想再和其他人約會。但是在尼克之後,我失去了對性的興趣。”薩克斯苦笑了一下。“所有人都以為我長得不錯,應該早就有男人了,對吧?狗屁。來約我出去的人,都是成天只想著□□的那種男人,於是我就放棄了。對我來說,這樣比較簡單,我討厭這樣,但真的比較簡單。”

萊姆終於明白,為什麽她在第一眼看到他時,會有那樣的反應了。她之所以覺得放松,是因為面前的這個男人對她構不成任何威脅,不會有□□上的糾葛。她不必躲避他,甚至或許還有點同病相憐的味道——因為他們同樣都失去了一種至關重要的東西。

“你知道嗎?”他開玩笑說,“你和我,我們倆應該在一起,不會有奸情。”

她也笑了。“和我說說你妻子的事。你們的婚姻維持了多久?”

“七年。出事前六年,出事後一年。”

“是她離開你?”

“不,是我離開她。我不想讓她有負罪感。”

“你真是好人。”

“事實上,我也必須趕她走。我這人就像一根刺,你只看到我好的一面。”他停頓了一下,又問,“尼克的事……與你想離開巡警隊有關嗎?”

“沒有。呃,算有一點吧。”

“你害怕了?”

她遲疑了一下,才點點頭。“街上的情況已經不一樣了,所以尼克才會如此下場。你知道嗎,是環境改變了他。事情已不像我爸爸巡街時那樣,那時要好得多。”

“你的意思是,街頭的情況已經和你父親告訴你的故事不同了。”

“或許吧。”她承認。薩克斯倒在椅子上,說:“我真的有關節炎,只是沒我裝出來的那麽嚴重。”

“我知道。”萊姆說。

“你知道?你怎麽知道?”

“我只是觀察證物,然後得出結論。”

“所以你才硬要我加入這個案子?你知道我是裝的?”

“我要你加入這個案子,”萊姆說,“是因為你比你自認為的要好。”

她報以一個古怪的微笑。

“知道嗎,薩克斯?你使我想起過去的自己。”

“是嗎?”

“我告訴你一個故事。那時我剛從事犯罪現場鑒定工作一年左右,有一次接到兇殺組的通報,說在格林尼治村的一條小巷裏發現一具屍體。當時我們組裏所有老資格的警探都出去執行任務了,只好由我負責處理這個現場。我記得很清楚,那年我二十六歲。我趕到現場開始勘察,發現死者是市衛生局的頭頭。當時,他屍體周圍散落著大量的拍立得照片,到處都是,你真應該看看那些照片——他一定是華盛頓街那種性虐待俱樂部的常客。哦,我差點忘了,當人們發現他時,他身上穿著一套非常刺激的黑色迷你裙和網眼長襪。

“於是,我封鎖了現場。突然,一位探長出現了,擡腿就要跨過封鎖線。我知道他是想讓這些不光彩的照片消失在被送進證物室的路上,但我當時天真得很,才不關心什麽照片的事——只是擔心有人會走進現場。”

“P,保護犯罪現場。”

萊姆咯咯地笑出聲來。“所以我不許他進來。當他站在封鎖線邊沖我大吼大叫,試圖想硬闖進來時,我警告他不要輕舉妄動。他開始對我破口大罵,我告訴他,現場必須完全保持原狀,直到資源組的人來接手為止。你猜,最後誰出面了?”

“市長?”

“沒有,是副市長。”

“而你要他們全離開?”

“沒人可以進入現場,除了采集指紋和拍照的人員之外。當然我的代價是被派去打印失蹤的流浪人員名單,整整幹了六個月。不過我們最終成功地逮到了兇手,有些線索就來自於那些拍立得照片,事實上,剛好就是被報紙拿去登在頭版上的那一張。我那時就像你昨天早上做的一樣,薩克斯,鐵了心要封鎖鐵路和十一大街。”

“我沒有想那麽多。”她說,“我只是這麽做了而已……你為什麽用這種眼光看我?”

“別這樣,薩克斯,你知道自己適合到哪裏去。去街上。巡警、重案組或資源組,不管哪裏都好……但公共事務部?你在那裏會爛掉的。對某些人來說那是件好差使,對你卻不合適。別這麽快就放棄。”

“哦?你就沒有放棄嗎?伯格來這裏做什麽?”

“我的情況有所不同。”

她用懷疑的眼光看著他,是這樣嗎?不過,她還是先起身去拿面巾紙。等她坐回到椅子上時,才接著問道:“你就沒有放不下的過去嗎?”

“過去曾有過,不過現在已經釋懷了。”

“和我說說。”

“真的,那沒有什麽……”

“你沒說實話,我看得出來。別這樣……我都說了我的事。”

他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寒意,但他知道這不是非自主神經反射。他的微笑消失了。

“萊姆,快說吧,”她堅持說,“我很想聽。”

“好吧,那是好幾年前的一個案子,”他說,“我犯了錯誤,一個很大的錯誤。”

“告訴我。”她為他們倆各倒了一指深的威士忌。

“那是一宗家庭謀殺案,夫妻兩人住在中國城的一幢公寓裏。丈夫射殺了妻子,然後自殺。我沒花多少時間就做完了現場勘察,我做得很快,結果犯了一個典型的錯誤——在還沒看到現場之前,我就對現場發生的事件有了先入為主的判斷。我找到一些纖維,無法判斷來源,但我斷定是這對夫妻從外面沾回來的。我還發現了子彈的碎片,但沒和現場找到的槍支比對。我也註意到擊發的痕跡,但沒有反覆檢查以驗證手槍擊發的位置。我做完檢查,簽上名,就回辦公室了。”

“後來呢?”

“那個現場是被精心設計過的。這實際上是一宗搶劫謀殺案,而且罪犯還沒有離開那間公寓。”

“什麽?他還在那裏?”

“在我離開現場後,罪犯從床底下鉆出來,開始拔槍掃射。他殺了一名鑒定技師,射傷一名醫護助理,然後沖到街上,和一組聽見呼叫趕來支援的巡警發生槍戰。罪犯被巡警射中,後來傷重死了,但他也射殺了一名警察,打傷了另一個。他還開槍射殺路人,當時剛好有一家人從中國餐館用完餐出門回家,罪犯拿其中一名小孩當人體盾牌。”

“哦,我的天啊!”

“那家的父親名叫科林·斯丹頓,一點兒沒有受傷,而且還受過戰時醫護訓練——急救中心的醫護人員說,當時他有時間足以搶救自己的妻子和兩個孩子,只要他能及時幫他們止血。但是,當時他嚇傻了,只是呆呆地站在那裏,眼睜睜地看著妻兒一個個死在自己面前。”

“天啊,萊姆,但這不是你的錯,你……”

“讓我說完。這件事還沒完。”

“還沒有?”

“那個丈夫回到紐約北部的家中不久,整個人就崩潰了。他被送進精神病院,在裏面待了很長時間。他試圖自殺,被醫護人員關進防止自殺的特別監護所裏。起初,他想用一張紙割腕——一本雜志的封面紙。後來,他又溜進圖書室,在管理員的衛生間裏找到一個玻璃杯,打碎後用碎片割腕。醫護人員把他搶救過來,又讓他在醫院裏多住了一年。最後,他出院了。但一個多月後他再次自殺,這回用的是刀子。”萊姆冷冷地補上一句,“這一次,他成功了。”

宣告斯丹頓死亡的訃告,被奧爾巴尼市的驗屍官傳真到紐約市警察局公共事務部。那裏有人把這個消息通過內部郵件轉寄給萊姆,隨信附了一張便條:供你參考——我想你會感興趣。那個人這樣寫道。

“接著是內務部的人來調查我,鑒定我的專業能力。他們指責我有失職守,我以為他們會開除我。”

她嘆了口氣,閉上眼睛靜了一會兒。“你要告訴我,你已經對此不再感到愧疚?”

“再也不了。”

“我不相信。”

“我花了時間,薩克斯,我在這個陰影下生活了很長時間。不過最後我還是拋開了,如果不這麽做,我怎麽繼續工作?”

過了好一陣,薩克斯才開口:“我十八歲的那年被開了第一張罰單,超速駕駛。我在限速四十英裏的地方開到九十英裏。”

“謔。”

“爸爸說他會代我繳罰單,不過我以後要還他,還要加利息。但你知道他還對我說了什麽嗎?他說他會懲罰我隱瞞闖紅燈和莽撞駕駛,但超速這一節他可以諒解。他對我說:‘我知道你的感受,親愛的。當你移動時,他們就逮不住你。’”薩克斯對萊姆說,“如果我不能開車,不能移動,我也可能會這麽做——自殺。”

“我走過許多地方,”萊姆說,“但不常開車。近二十年來,我一部自己的車子都沒有。你開哪種車?”

“像你這樣傲慢自大的曼哈頓人,不開車也沒有什麽。我開的是雪佛蘭卡馬諾,我爸爸的車。”

“我猜,他還給你鉆頭,用來修車?”

她點點頭。“還有轉矩扳手、火花塞間隙裝置,還有我第一套棘輪扳手——那是我十三歲的生日禮物。”她輕輕地笑了,“那輛雪佛蘭,你知道嗎,是旋鈕式的,典型的美國車,無線電、通風孔和車燈都是用松散廉價的旋鈕開關控制的,懸掛系統硬得像石頭,而車子輕得像裝雞蛋的板條箱。總有一天我要弄輛寶馬開。”

“我相信你一定開過。”

“只有一兩次。”

“在殘疾人的世界裏,車子是很重要的。”萊姆說,“在康覆醫院的病房,我們或坐或躺,圍聚在一起,談論我們能從保險公司那裏得到什麽補償。談論最多的是可讓輪椅上下的房車,其次是手控車。當然,它們對我都沒什麽用處。”他瞇起眼睛,沈浸在遙遠的追憶中。“我好幾年沒坐過車了,連最後一次坐車是什麽時候都忘了。”

“我有個主意,”薩克斯突然說,“在你的朋友伯格醫生回來之前,我開車帶你出去兜兜風。你坐起來沒問題吧?你說過輪椅不適合你。”

“呃……輪椅是有問題,不過汽車?我想應該還好。”他笑了笑,“不過,你要開到時速一百六十八英裏嗎?”

“那只是特別的一次。”薩克斯說,想起過去的日子,“那時路況很好,也沒有高速公路巡警。”

電話鈴響了,萊姆自己接聽電話。是朗·塞林托打來的。

“我們在哈萊姆區每個目標教堂都派了安全保衛小組,他們偽裝成信徒,由德爾瑞負責指揮,林肯,你一定認不出他現在的樣子。哦,我還派了三十名巡警和一隊聯合國警衛去其他可能被我們疏忽的教堂巡邏,如果他沒有出現,我們就在七點三十分沖進去清查,以防萬一他溜進去而我們沒有看見。我想我們會逮到他的,林肯。”塞林托警探說。作為一位紐約市兇殺組的警察,他流露出的熱情可以說難得一見。

“好,朗,在八點左右,我會派阿米莉亞去和你們會合。”

他們掛斷電話。

托馬斯敲敲門,走進房間。

“沒借口了,”他不耐煩地說,“上床睡覺,馬上。”

現在是淩晨三點,萊姆早就筋疲力盡了。他覺得身體輕飄飄的,好像懸浮在半空中。他懷疑,再這樣下去是否就會有幻覺產生。

“好的,媽媽。”他說,“薩克斯警官要在這裏過夜,托馬斯,你能替她拿條毯子來嗎,勞駕。”

“你說什麽?”托馬斯轉身看著他。

“拿毯子。”

“不,下一句,”托馬斯說,“後面那個詞?”

“不知道……是‘勞駕’嗎?”

托馬斯瞪大眼睛,充滿戒心地望著他:“你沒事吧?要不要我請彼得·泰勒醫生回來?哥倫比亞長老教會會長?衛生局局長?”

“看見這混賬東西是怎麽捉弄我了嗎?”萊姆對薩克斯說,“他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已經離被開除不遠了。”

“幾點鐘叫你起來?”

“六點半吧。”萊姆說。

托馬斯走後,萊姆說:“嗨,薩克斯,你喜歡聽音樂嗎?”

“喜歡。”

“喜歡哪一類?”

“老歌,清唱和聲,底特律靈樂……你呢?你看起來像是喜歡古典音樂的那種人。”

“看見那邊有個壁櫥嗎?”

“這一個?”

“不、不,另一個,右邊。把它打開。”

薩克斯打開壁櫥,立刻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在這個小小的密室裏擺滿了CD唱片,少說也有上千張。

“你這裏簡直就是‘淘兒音樂城’(紐約最大的唱片音像店,位於上西區七十大街。)嘛。”

“還有立體音響,看見了嗎?就在那邊的架子上。”

她馬上奔過去,用手撫摸著那臺已經蒙了不少灰塵的黑色哈門卡頓音響。

“這套音響比我第一輛汽車還貴,”萊姆說,“但我已經好久沒有用過了。”

“為什麽?”

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說:“放張唱片進去吧。電源插上了嗎?好,隨便挑張唱片。”

一會兒後,薩克斯離開壁櫥,回到椅子上坐下時,列維·斯塔布斯和“四尊者合唱團”的情歌聲也剛好響起。

這個房間已經至少一年沒有音樂聲了,萊姆在心裏計算著。他雖然很想回答薩克斯的問題,告訴她自己為什麽不再聽音樂,但他卻做不到。

薩克斯移開沙發上散落的文件夾和書本,躺了下來,隨手拿起一本《犯罪現場》翻閱著。

“可以送我一本嗎?”

“你拿十本走。”

“你能不能……”她話說到一半就停住了。

“給你簽個名?”萊姆大笑,讓薩克斯也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我在上面按個指紋怎麽樣?筆記鑒定專家比對的準確率絕對不會超過百分之八十五,但指紋就不同了,隨便一位指紋專家都能證明這是我的指紋。”

萊姆看著她開始讀第一章。沒多久,她的眼皮就垂了下來。她合上書。

“你能為我做件事嗎?”

“什麽事?”

“念給我聽,隨便念書中一段。以前尼克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她的聲音又弱了下去。

“怎麽了?”

“當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在睡覺前尼克經常大聲地朗讀給我聽,書籍、報紙、雜志……什麽都讀。那是我最難忘懷的一段時光。”

“我讀得很糟,”他坦白說,“我念書的聲音就像在讀犯罪現場鑒定報告。不過,有幾件案子我還記得……都相當精彩。幹脆,我講幾個現場故事給你聽,怎麽樣?”

“真的嗎?”她欠身脫掉深藍色的警察上衣,解下藏在上衣下面的防彈背心丟到一邊,她裏面只穿了一件網眼T恤和運動胸罩,於是她又穿上警察制服,躺回沙發上,拉起毯子蓋在身上,側身蜷成弓形,閉上眼睛。

萊姆操作電子控制器,把室內的光線調暗。

“我總覺得發生死亡的地點具有非常迷人的特性,”他開始說,“它們像聖地一樣莊嚴神秘。我們總是關心那些大人物死在什麽地方,但對他們是在哪裏出生卻並不在意。比如約翰·肯尼迪,每天有上千人到達拉斯的得州圖書倉庫(美國總統肯尼迪遇刺地點,現已改為肯尼迪紀念館。)參觀憑吊,但有多少人會想到去波士頓的婦產醫院朝聖?”

萊姆把頭靠在昂貴柔軟的枕頭上。“你覺得無聊嗎?”

“不,”她說,“你接著說。”

“你知道我一直對什麽感到好奇嗎?”

“告訴我。”

“多年來一直讓我著迷的是——骷髏岡(古代耶路撒冷城外的一座小山,耶穌在此被釘於十字架上而蒙難。)。那是兩千年前的犯罪現場,是我一直想去做現場鑒定的地方。我知道你想要說什麽:我們不都已經知道兇手是誰了嗎?但是,我們真的知道嗎?我們了解的所謂事實,都是目擊者告訴我們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永遠別相信目擊者。《聖經》上記錄的事不一定就是實際發生的。證據在哪兒?我是說物證,比如那根釘子、血跡、汗水、長矛、十字架、醋,以及鞋印和指紋。”

萊姆把頭稍稍向左側了側,繼續說著有關犯罪現場和證物的話題,直到薩克斯的胸口漸漸開始平緩起伏,幾絲下垂的紅發隨著她的鼻息來回飄動。萊姆用左手食指輕輕觸動電子控制器,把所有的燈一一關上,他自己也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天邊晨曦初露。

卡羅爾醒過來,通過頭頂上隔有細鐵絲網的玻璃窗,看到破曉的微光。佩妮,我的寶貝……然後她又想到隆尼,想到她所有的財產還留在那間恐怖的地下室裏。那些錢,還有那個黃色背包……

不過,絕大部分時間,她還是掛念佩妮。

有什麽東西把她從時斷時續、噩夢連連的睡眠中喚醒。是什麽呢?

是她手腕的疼痛?它仍然一跳一跳地疼得厲害。她稍微調整了一下姿勢。

管風琴音管的轟鳴,以及一陣揚起的合唱聲又一次充滿了整個房間。

這就是喚醒她的聲音。音樂,嗡嗡回蕩的樂聲。這座教堂並不是廢棄的,這裏還有人在!她對自己笑了,有人會……

此時,她想起了那顆定時炸彈。

卡羅爾從檔案櫃背後望過去。那個裝置還在那裏,就在桌子的邊緣,隨時有可能跌落。它的制作很粗糙,又寬又厚的膠帶、胡亂纏在一起的電線、骯臟的玻璃瓶——這不是你在電影中見到的那種漂亮、閃光的小裝置,但它卻是貨真價實的炸彈和殺人武器。也許是枚啞彈,她心想。在白天的光線下,它看起來沒有那麽危險。

又是一陣音樂聲響了起來,這一次直接來自她的頭頂上方,還伴隨著一些緩慢的腳步聲。一扇門關上了,有人從那老舊、幹朽的木制地板上走過,不堪重負的地板發出吱吱嘎嘎的呻吟,塵土從地下室的梁柱頂端紛紛落下。

腳步聲突然停止了。過了一會兒,上面的人又開始唱起歌來。

卡羅爾拼命地跺腳。但地面是水泥鋪就的,墻壁是磚砌的。她試圖大聲尖叫,但聲音卻被塞在嘴裏的東西悶住了。排練還在繼續,莊嚴、有力的樂聲回蕩在整個地下室。

十分鐘後,卡羅爾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眼睛又瞄向那顆定時炸彈。現在光線更加明亮了,她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上面的計時器。

卡羅爾瞇起眼睛。計時器!

這終究不是啞彈,計時器的時間設定在六點十五分,而時針指示出現在的時間是五點三十分。

卡羅爾扭動身體,躲到檔案櫃的後面,用膝蓋猛烈地撞擊檔案櫃的金屬外殼。但且不說她弄出的聲響是多麽微弱,在由上方傳來、響亮地回蕩在整個地下室中的《鈴兒響叮當》的樂曲聲中,她發出的任何聲音都立刻被淹沒了,沒有人聽得到她的呼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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