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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5 E.T. phone ho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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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5 E.T. phone home

“十年罕見特大暴雪襲擊東北,大部分地區降溫十至十四攝氏度,局部地區降溫十六攝氏度以上,為供暖工作帶來更嚴峻的挑戰,目前……”

新聞播報淹沒在歡聲笑語之下,艾秀英說廚房太擠了,叫不幹活的都出去。

廚房窗戶貼大紅色剪紙,胖乎乎的年畫娃娃懷抱肥魚,花團錦簇。黃澄澄的燈光照亮餐桌,應來戴耳塞安靜地溫書。蘇喬嚼著凍梨走來,突然奪走她手中的筆,“咱也不急這一時半會兒。”

應來撇了撇嘴,收起書本與文具。蘇喬指揮:“桌子擦幹凈了啊。”

“……”

蘇青端著碗筷過來,無奈地說:“別欺負小來。”

“我欺負她?”蘇喬變出一封厚實的紅包,看向應來,“我欺負你沒?”

應來收下紅包,“沒!”

蘇青乜了眼空氣。

延吉飯館的老板娘已經在澡堂住了些時日,除夕也一起過。男人來找過兩回,每回都被艾秀英用刷把趕了出去。方才又來了一回,奶奶一屁股坐在門前雪地裏,哎唷連天,童詩情大喊賠錢,把人嚇傻了。

有老板娘在,年夜飯可謂滿漢全席。菜肴陸續傳上桌,應來舉著手機閃個不停。

澡堂家熱熱鬧鬧的,不知是誰問了句冬子呢?

大夥兒循聲看去,才註意到江黙濃與旁邊一堆奢華購物袋。

“我給他打電話。”蘇青走出去,身後的女人頭碰頭翻看禮物,連一向不屑消費主義的蘇喬也發出了驚嘆。

大門玻璃上覆蓋一層雪霜,蘇青揩了一個圓點往外看。好似一出劇目結束,郁藍夜幕緩緩垂落,始終等不到謝幕的男主角。

電話打不通。

手機信號時有時無。

燈泡閃爍了一下,世界陷入黑暗。

大雪封路,鐵道停止運行。

陳春和馱著蛇皮口袋,一路狂奔。雪從枝葉間塌落,山道上漸漸出現了光亮,幾輛皮卡歪斜停泊,前面傳來臨時發電機轟隆隆的巨響。

“師父!”蛇皮口袋砸落在地,陳春和喘著氣。

一群穿作業制服的人誰也沒有在意,陳春和往深處擠,“誰看見小孟師傅了?”

“工人都在前線——”

“我也是電工!”

陳春和領了制服與防滑膠靴,一路前行。縣城林區氣溫低至零下二十多度,紛飛的大學之中,幾乎看不見沿路電線桿上的工人的身影。

愈靠近電井積雪愈深,快要淹沒他的小腿肚子。

接到短信通知,陳春和想也沒想便來了,他知道師父一定會來的。

曾經在西北偏僻小鎮,雷雨交加的寒冬,師父自發加入了救災搶修電路的隊伍。那天是他離家出走的第三天,困在了封鎖的路上。他饑寒交迫,找不到一個肯向他施以援手的人。師父剛從前線下來,衣衫盡濕,他看出了他窘迫,兇巴巴地叫他別死在這兒。他無處可去,偷偷跟著師父回到了施工單位的集裝箱宿舍。師父卻沒有趕他走,讓他烤火,給他泡面。

師父說他見不得有人受凍挨餓,後來才知道,十二歲那年,心愛的女孩差點死在他懷裏。

手電光交錯,工人兄弟叫了聲陳春和,陳春和快跑了兩步,揚起碎雪。

兩三人圍著幽深的電井,說小孟師傅在裏頭。陳春和立馬就要下去,工人兄弟攔住了他,“底下都是有經驗的老師傅,你瞎湊什麽熱鬧。你和我去那頭,他們差人……”

“我去,下冰雹了!”

“哎——倒了,倒了!”

“同志們,加把勁!不管有多難,我們要盡快給群眾供電!”

無線電通訊嘈雜,工人們爭分奪秒,各地恢覆電力的情報接連從供電局傳來。

電井底下安靜極了。

孟敘冬銜著手電筒,專註地看著面前老舊而覆雜的電路,微弱的電流穿過手指,他擰緊眉頭。旁邊的工程師似乎說了什麽,接著向他打了個手勢。

他點了點頭,將線路移位。

修覆設備需要高精度作業,但比起這個,更難的是在路面搶修的弟兄,他們要融冰、除冰,與惡劣天氣對抗。

從天井出來,孟敘冬沒有絲毫停歇,與工人們一同鋪架電纜。

刀子般的冰雹砸在身上,愈來愈密。他感覺不到似的,雙腿穩穩地攀住電桿,仰頭旋緊螺口。

每個人手都凍僵了,卻又大汗淋漓。

天將破曉,人們振臂揮舞,露出喜悅之色。

孟敘冬拎著電箱,順著人潮往前走。陳春和來到他面前,他努力將視線聚焦在他口型上,可變化太快了,難以辨析。

陳春和的笑容漸漸消失了。

春節聯歡晚會結束之前,老街恢覆了供電。蘇青聽說了發電搶修的事,抱著手機在澡堂等了一宿。

陳春和行色匆匆地來,風雪灌入門縫,蘇青手裏的手機掉在了地上。

參與搶修的工人有的受傷了,孟敘冬傷勢輕微,但發生了突發性耳聾。

蘇青聽說過,即突然失去聽力的緊急情況,導致這種病癥的原因不明,常見的包括外部創傷、損害內耳細胞的病毒、氣壓突然發生變化等等。如今年輕人生活壓力大,突發性耳聾的案例愈來愈多。

若在七十二小時接受治療,康覆率極高,若延遲超過兩周,很可能會導致聽力受損甚至永久性失去聽力。

蘇青同陳春和來到醫院,看見因為連續作業十小時而疲倦入睡的男人。

醫生拿著報告向家屬說明情況,“雙耳突發性耳聾的情況比較罕見,考慮到他本來右耳聽力重度損傷,右耳有永久性失去聽力的可能。為了左耳達到最佳治療效果,我們建議采用藥物註射的方式,通過顯微鏡輔助,直接向中耳腔註射藥物。這幾種進口藥你們看一下……”

蘇青面色蒼白得可怖,江黙濃讓她在陪床椅坐會兒,和醫生去辦公室商談。

病床上的人吊著消炎藥與激素,蘇青一瞬不瞬盯著,卻是聽見陳春和按鈴呼叫才反應過來。

護士過來換了藥瓶,陳春和問詢了兩句,病房再度陷入安靜。

“你說,聽不見的世界是什麽樣……”蘇青聲音緊澀。

“小青姐……”陳春和面露擔憂。

“我沒事。”蘇青深呼一口氣,“他要是,要是真的聽不見了,我就幫他聽。要是受了更嚴重的工傷,我就做他的拐杖。”

陳春和張了張嘴巴,卻說不出一個字。

高跟鞋鋒利的聲音傳來,江黙濃走近,攬住蘇青的肩膀,“小陳,你先出去吧。”

“哦……”陳春和局促地走開。

江黙濃依靠床尾,望著孟敘冬,“小青,看來你還不知道,他這不是工傷。”

蘇青睫毛顫了顫,“可是春和跟我說……”

江黙濃眉頭微蹙,垂眸醞釀片刻,說:“我查到冬子在日本讀書,考上了京大建築專業,卻沒有入學,而是回來了。本來以為是為了你,可你那會兒在北京讀書,他也沒有去北京。邏輯上說不通吧?我托蒙子找人幫我查,你猜怎麽著,發現了在日本的東北老鄉和鐘玫有牽連。日本新宿和池袋那一片很多中國人,有的是當年逃過去的,身份上不清不楚,替人做臟活兒。

“當時有人騙冬子有我的消息,把他引到一家中華飯店,估計是想把他關起來,讓他錯過入學時間,但冬子是什麽樣的人,他不可能受脅迫。當時他就從窗戶翻了出去。

“鐘玫出錢出力給他醫治,除了耳朵。他右耳受損,突發性耳聾,錯過了最佳治療時間。後來他長期在嘈雜環境及高原極端環境下工作,造成了聽力重度損傷。”

江黙濃的聲音漂浮著,蘇青感覺自己也快聽不見了。

孟敘冬分明說他最終沒有去找媽媽,他是學不懂才不學的。

一個從小討厭學習的人,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才考上大學。這或許是他的夢想,以至於沒能入學成了他難以啟齒的隱痛。

那麽驕傲的人,最後變成了她要離開的聾子。

他該有多難過啊。

守著孟敘冬最後兩瓶藥輸完,江黙濃叫蘇青一起去吃飯。蘇青不肯去,江黙濃便托陳春和打包了些餐點上來。

蘇青沒怎麽動,江黙濃也不勸了,說:“他這個住院少說也得一周,那今晚你守在這兒,明早我再過來。”

蘇青點頭。

陳春和說:“小青姐,你好好休息啊,不能師父好了你又倒下。”

蘇青適才擠出一點笑,“我知道。”

窗外飄著雪花,病房裏只留了一盞壁燈。蘇青趴在床邊,輕輕勾著男人粗糙幹裂的手,想他這一覺睡得真久。

等他醒來,她有好多話要對他說。

不,她不能說話,她一筆一劃寫在他手心。

和十二歲的他一樣。

那年漫長的冬天,共和國長子成了史書上的絕唱。小小的東北縣城陷入恐慌,人們自保、掠奪,為了自保而掠奪。

輪機廠的煙囪不再生煙,家屬院的赫魯曉夫樓一片寂然。小蘇青跟隨家人來到了公寓樓。

健談的爸爸變得局促,不住地說麻煩了,公寓的女主人邀請他們進了屋。

好暖和,蘇青掀起長睫毛,好奇地張望。

貼著“閑人勿進”的臥室門邊,大半歲的男孩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冬子哥哥!”蘇青瞬間放下了好奇心,朝他飛奔而去。

孟敘冬一手撐著門框,皺了皺眉頭,“幹啥你,別想睡我屋。”

蘇青努嘴,“我看看你屋啥樣。”

“冬子,怎麽跟妹妹說話呢!”男人一聲怒斥,嚇得蘇青打了個激靈。

不過一瞬,蘇青被拽進了房間,門砰地合上。

“哇……”蘇青來不及掙脫孟敘冬,一眼便看見了書桌上的玻璃臺燈。

五彩斑斕的光點落在四周,像熱帶魚才能享有的神秘海底世界。蘇青眨巴眼睛看了好一會兒,視線下移,落在孟敘冬用力握住的手腕上。

他霎時松了手,目光偏離她凍得粉撲撲的臉蛋兒,若無其事地走向書桌。他拿起魔方哐哐旋轉,似乎註意不到她輕快地接近。

“你房間好漂亮。”

“哦。”他十指如飛。

“哥哥……”蘇青抱抄雙臂,“有了漂亮房間,就不想理我了?”

孟敘冬微蹙起眉,飛速瞥了她一眼,“你坐吧。”

蘇青抿笑,眼睛彎成了月牙。她拉開書桌的椅子,不小心撞開了他。

孟敘冬趔趄一步,嘖聲,“粗魯。”

“可是很重嘛……”蘇青自顧自地坐了下來,書桌上擺著蠟筆畫,鬼畫符一樣,“這啥?”

孟敘冬一把拿起畫紙,放進抽屜,大開大合撞出響。蘇青點評:“你才粗魯。”

“你煩不煩,這麽大個人了,和誰撒嬌呢。”

受了數落,總歸有點委屈。蘇青悶悶哼聲,“才多久沒見,你就長大了?”

孟敘冬搬進公寓一年有餘,但他們常常在學校裏見面。不過他都和男孩玩兒,不理她。他是男子漢,不能老和女孩玩兒了,不然大家都笑話。

聽說家屬院不供暖了,媽媽很擔心他們一家人,沒想到今晚就來了。

“你到底要幹啥。”魔方上始終有一塊異色,惹得他心煩。

“我……你能不能不玩兒魔方了?”蘇青仰頭,笑顏粲然。

孟敘冬別過臉去,“關你啥事兒。”

“我想和你玩兒。”

“玩兒啥。”

“你的游戲機呢?”

孟敘冬從櫃子裏拿出任天堂紅白機,“我告訴你,我可不會讓你!”

蘇青笑著拿起游戲手柄,“玩啥玩啥?”

還是老樣子,他選了馬裏奧,她只有這個游戲玩得最好最多。

媽媽們悄然拉開房門,見兩個孩子笑著鬧著,放了心。

不知吃了多少金幣,蘇青還未盡興,媽媽來叫她去洗澡。他們一家人睡客廳,媽媽爸爸打地鋪,將沙發讓給她。她始終沒睡著,半夜聽見動靜,怕兮兮地爬進了媽媽爸爸的被窩。

“爸爸,我們沒有家了嗎?”

“會有的,爸爸給咱掙。”

蘇青嗚咽。

轉角的房門輕輕掩上。

幾天之後,爸爸們離開了。又過了幾天,媽媽也找到了澡堂的工作。蘇青以前經常去那兒,人很多,很吵,不喜歡。

孟敘冬媽媽每天送他們上學放學,直到暴雪來臨,學校停課。他媽媽說聖誕節要到了,大人要去找聖誕老人,來送禮物。他媽媽叫他照顧好妹妹,等他們回來。

鞋櫃上留了零錢,冰箱裏有吃的。孟敘冬像個放歸山野的胖熊,肆無忌憚,怎麽惹蘇青不高興怎麽來,連游戲機也不讓她玩了。

蘇青摔了巧克力鐵盒,“我要告你!”

孟敘冬做鬼臉,“你告唄,我為你挨得揍還少了麽?”

“你、你……我不會叫你哥哥了!”

“誰稀罕啊。”

蘇青嚎啕大哭,邊哭邊抹眼淚,一嘴巧克力抹得滿臉都是。

“愛哭鬼。”孟敘冬走開了。

沒一會兒踅回來,見她抱膝蜷縮在沙發上,盯著黑洞洞的方塊電視機。

孟敘冬撇了撇嘴角,走過去打開電視機,電影頻道正在播放電影。他坐到沙發上,把她往邊上擠,“讓開。”

蘇青緊緊堅守陣地,恰似不倒翁。

孟敘冬不再動了,蘇青也看入了迷,看到動人之處,抽抽搭搭又要哭。

“不看了,不看了。”他不耐煩。

“我要看!”

從沒見蘇青這麽大聲這麽憤怒,孟敘冬似乎嚇著了,什麽也都不說了,甚至默默撿起了地上的巧克力,捧到她面前。

她不理會,在電影結束的時候去洗澡。

吹風笨重,蘇青舉著吹了一會兒便不想吹了,她回到客廳要睡覺。

“感冒了別賴我……”孟敘冬說。

蘇青仍是不理會,他不知怎麽有些生氣,拉起她去吹頭發。

“你是女孩兒麽,粗魯、愛哭,什麽都要搶我的,還不會吹頭發!”

吹風機噪音裏,蘇青感覺自己變柔軟了。

“算了……”孟敘冬自說自話,“我屋讓給你睡。”

“那你呢?”

“我打地鋪!”

最後還是一同躺在了床上,吵鬧著外星人是否真的存在。

“E.T. phone home……”孟敘冬在蘇青手心一筆一劃寫著字母。

蘇青伸出食指,碰了碰孟敘冬的。她笑了,玻璃臺燈的光映在她水靈靈的臉上。

收音機裏不知誰在唱 Don't break my heart,孟敘冬一點一點靠近那張臉,飛快地碰了一下。

蘇青似乎毫無察覺,說:“如果有外星人就好了,帶我離開。”

“你要去哪兒?”

“不知道。”

“那我們一起離開好了。”

一夜過去,孟敘冬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地板上,而床上的女孩睡成了大字。

睡相這麽差,果然不是女孩兒。

他後知後覺感到冷,屋子裏的暖氣停了,沒有電,整棟樓都是如此。

縣城最後一點光亮也熄滅了。

蘇青感冒,孟敘冬跑遍長街沒有找到一個人,仿佛一座空城,風吹起雪花。他回屋拿了搪瓷盆,燒掉畫紙、作業本、漫畫書,無論如何也沒有讓人感到暖和。

他用自己的身體溫暖她,餵她吃黃桃罐頭。他喉嚨痛的時候,媽媽就給他吃黃桃罐頭,以至於他以為能管用。

一整天了,蘇青的狀況愈來愈差。

兩天了,蘇青臉上青紫的血管清晰可見。

三天了,那天是聖誕節。

聖誕老人沒有乘著麋鹿而來,他後悔自己沒有早早許願。

孟敘冬背起了蘇青,在雪地裏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

“哥哥,好冷啊,我是不是要死了?”

孟敘冬覺得自己也變成了愛哭鬼,他咬緊牙關,“有我在,不會。”

縣醫院好遠,孟敘冬跌倒了,他知道,比他更痛的是他的女孩兒。

他站起來,再度背起她,往前行。

縣醫院燒著奢侈的燭火,還有臨時發電機供應急診與手術室。

他們得救了。

“你們大人呢?”大人審視的目光冰冷極了。

孟敘冬掏出了所有的零錢,面部肌肉僵硬,說不出完整的字句。

大人說蘇青燒成了肺炎,聽起來很恐怖的病。但她還是有所好轉了,她會說她餓。

“你等等。”孟敘冬跑了出去。

又跑了回來。

縣醫院裏有械鬥流血的人,女兒遇害哭天搶地的人,還有任憑草莓軟爛的人。人人挨凍受餓的時節,竟有人能收到昂貴的禮物。

這些該死的,下賤的,掠奪的人。

害人不幸的人。

孟敘冬偷走了別人的草莓,用水池幾近結冰的水沖洗,端端正正捧到蘇青面前。

蘇青沒有問難道什麽吃的都沒有,她吞咽了酸澀的草莓,一顆一顆。

忘記了他今天也什麽都沒吃。

忘記了他在她昏睡時一筆一劃寫下的字母。

完完全全,忘記了他。

“我斑駁的心

在嘆息

想起最初的

怦然心動”

病床的枕邊有一本系了聖誕結的書,蘇青偷偷拿起,一頁一頁翻到這一頁。

越過書頁,撞見了孟敘冬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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