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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 在彼此的二十歲,荷爾蒙像打翻的廉價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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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 在彼此的二十歲,荷爾蒙像打翻的廉價啤酒

002

那年在澡堂子裏老孟趁著醉意抖出下崗單幹的念頭,遭到了大夥兒無情嘲笑。

隨著國企改革的哨聲吹響,外貿飛躍帶起建築行業興起,沿海城市到處都在造新樓、開商場。而大部分老工人沈浸在大院繁榮的景象裏,對歷史轉折毫無察覺。

老孟是真正的鄉下考出來的大學生,和這些父輩就在工廠勞作的偉大工人階級有雲泥之別。人們一向不大看得起他,或許還有點微妙的嫉妒,最終和廠花結合的是他。

輪機廠同輩人普遍崇拜的是老蘇,工人子弟出身,業務精湛,還很有格調,能彈奏《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大家喜歡聚在廠澡堂裏聽老蘇侃侃而談,講電影和上一輩的艱苦革命。

老孟覺得老蘇和大夥兒不一樣,邀請老蘇和他幹一番事業。老蘇淡淡一笑,沒表態。然而僅僅過了八個月,買斷工齡的承諾失效,領導卷款潛逃,老蘇和無數工友們流離失所。

那個冬天太冷,冷到想將自己埋進雪裏。一向自恃天子驕子的老蘇低了頭,帶著妻女敲開了老孟家寓所。冬天過後,老蘇跟著老孟去了省城,艾秀英帶著兩個女兒來到澡堂。

她們都以為這是暫時的,直到更深的冬天,工地出了人命官司,老蘇失魂落魄地回來。

和輪機廠一樣,老蘇倒下了就再也沒起來過。

艾秀英討厭老蘇,更討厭孟家,仿佛孟家是導致他們變成這樣的罪魁禍首。上個月孟家姑姑揣著五千元來參加老蘇的葬禮,艾秀英咒罵孟家的不義,將人推搡了出去。

蘇青和孟敘冬也有些年沒見了,他看起來比上次狼狽得多,可他什麽都沒解釋,推門走了出去:“門鎖好。”

玻璃上覆蓋一層霧氣,蘇青揩了一個圓點欲往外看,可眼睛放上去的一瞬又扭轉了頭上樓。

樓下動靜吵醒了艾秀英,她迷迷糊糊以為還早,起來摸手機才發現淩晨兩點了,趕忙披上衣服準備下來看。

蘇青正好攔住她,難得柔和地說:“說沒什麽事兒,只是有幾個喝醉酒了的人路過。”

艾秀英將信將疑,瞧見蘇青還穿著塑膠圍裙,攏眉:“說了多少遍,圍裙袖套清潔工具都放樓下!”

回澡堂務工月餘,艾秀英沒有一天不在嫌棄她好吃懶做、做不好事。想到艾秀英那麽操勞,今晚想幫著多做些,不料又遭到責罵。她怔了一怔,轉身下樓。

心還悶著,忍不住吐露一句話:“小武說讓兩家人正式見面。”也不顧身後的艾秀英什麽反應。

蘇青到吧臺脫掉圍裙,套上厚實棉服,揣著鑰匙和手機往外走,聽見艾秀英喚,“大半夜的上哪兒去?……還擺譜,說你一句都不成了!”

蘇青沒應,艾秀英趕來拽住她。急促呼吸打在臉頰,下意識以為要挨揍了,蘇青偏頭躲,不經意對上艾秀英的目光,卻見那眼裏有笑意。艾秀英緩了緩氣,什麽事兒都沒發生似的,探脖子問:“小武咋說啊?”

風卷起雪沈進墨藍夜色,門口一盞燈映著,艾秀英的臉龐在明暗交界裏,每一道幹燥的褶皺溝壑都顯得尤為清晰。蘇青註視著她,心裏說不出的難過,以至於生出了自我保護機制,要來點惡作劇。

——說出孟敘冬的名字。

“你唬我是不?”艾秀英皺眉。

蘇青錯開視線,回避壞念頭:“他說年前,估計也是父母的意思。”

艾秀英瞧著蘇青不像說謊,放下心,眉梢都笑起來:“年前好,要不趕上放假呢……”說著局促地來牽蘇青的手,“這麽晚別出去了,媽也不是故意吵你是不,你幹了活兒多累,早點兒睡吧啊。”

“嗯。”

縣城的夜晚並不都那麽安靜,但不安靜的那一面屬於不安生的人。蘇青知道自己沒地方可去,頂多去網吧打勁舞團。這個年紀反應力不如青春期,段落一長就不行了,打到最後也沒勁。

老老實實悶了一宿,清早趁艾秀英去趕集,蘇青在街那頭的五金店買了一張雨布,翻上屋頂將天井窟窿遮上,收拾了碎玻璃,給浴池放水。

然而艾秀英一回來便察覺了問題,不用蘇青坦白,兀自認定昨夜有人鬧事。

“咋不報警哪,也不知道叫我?!”

“沒出啥事兒。”

“這叫沒啥事兒?”艾秀英眼瞅蘇青怎麽看都來氣,“一張玻璃你知道多少錢不?盼著生意好起來了,這不又白幹!”

蘇青聳了聳眉頭,不吱聲。

艾秀英不肯作罷,“什麽人你沒看清?”

蘇青知道此刻如果說出孟敘冬的名字,就能在這場從未消停的較量中獲得壓倒性勝利。可更怕看見艾秀英驚慌失措,看見強勢的母親需要躲閃。

“我趕人都來不及,沒能還仔細看。”蘇青摸出手機假裝忙碌,“大姐姐不是說要回來麽,我問問,到時候好去接她。”

艾秀英一巴掌拍在蘇青肩頭,“你別跟大姐姐要錢,為了張玻璃好意思麽。”

“怎麽會。”蘇青無甚底氣。

艾秀英瞪了蘇青一眼,轉而嘆息,“操持了葬禮,這事兒就算完了,你大姐姐什麽身份,往後別打擾她。”

自從大姐姐結婚,艾秀英不知說這話多少遍了,可蘇青還是聽不慣。身份在這裏往往代表能調動的權力關系,大姐姐從工人的女兒變成了縣支行行長家的媳婦就叫有了身份。

有身份的人過的都是好日子,不像她們。

“葬禮上大姐姐自己說要回來的。”蘇青輕聲說。

“回來那也是孝敬公婆,你沒聽別人說你姐夫升了。”

蘇青忍不住咕噥,“人婆羅門,不升誰升?”

“那你也給我找個去!”

“……我這就找人賠玻璃。”

雪陸陸續續下到月底,蘇青終於在網吧撞上孟敘冬。網吧重新裝修過,設備還算新,縣城學校的孩子都來這兒,和他們當年一樣,其餘上了年紀的都是沒能離開縣城的混子。

禁煙標識下一片烏煙瘴氣,孟敘冬在四面八方煙霧夾擊下,手邊竟沒有一支煙。

蘇青踢了沙發椅一腳,動靜大的一排人全看過來。

孟敘冬挑眼一瞧,回頭繼續游戲,跟不認識似的。

蘇青雙手抱拳,“起開。”

“姐你誰啊?”旁邊一裹著染發塑料膜的金毛昂頭嗆聲,不用想也知道是在上街美美發廊的客人。蘇青沒搭理,又往孟敘冬椅子踹。

“沒看見我關鍵局?”孟敘冬摔了耳機。

蘇青微怔一瞬,開懷大笑。

那金毛探頭探腦,“師父你認識?”

蘇青倒先搭腔,“唷,孟敘冬你還當人師父了。”

金毛一臉嚴肅,“你是誰?”

“別貧。”孟敘冬推椅子站起來,背後電腦屏幕黑壓壓裏帶點紅,掃雷游戲 Game Over。

他也不覺得多丟面兒,正兒八經看著蘇青,“啥事兒?”

“那天的事我沒說出去……”

“你以為是什麽事?”

話在喉嚨裏打轉,蘇青說:“我管你什麽事,玻璃壞了。”

孟敘冬微挑眼梢,和那晚一樣沒正形,“哦,你要多少?”

“我要你找人買好玻璃給我裝上。”

“看來給你添麻煩了。”

正常一句話,孟敘冬用正常語氣講出來忽然就不正常了。蘇青驚訝他竟會諷刺人,“當然了,大半夜你上哪兒躲不行,偏上我家,萬一真出了什麽事兒怎麽辦?”

兩人只隔椅子扶手一角,離得很近,可說完這話蘇青才意識到,想要挪退,卻被孟敘冬率先握住了胳膊。

正有一幫男孩兒揣著聖誕鈴鐺從過道穿過,險些撞到她。笑鬧聲拂過耳畔,蘇青若無其事抽出手,往旁邊站,“成不成?”

“不成……你叫警察?”

想起那晚的宣語,蘇青確定孟敘冬這回真是在取笑她,不免也有些氣惱。

“我天天纏你,到你給我弄好為止。”一貫悶沈的人命令起人來一點不含糊,也不知道是當老師的毛病還是面對孟敘冬被激發了什麽原始本能。蘇青說完這話自己也有點蒙,楞楞看著孟敘冬。

孟敘冬亦看著她。

金毛對詭異氣氛毫無察覺似的,貿然出聲:“不管啥事都得講理吧?”

“……我給你弄。”孟敘冬把手機遞到蘇青面前,“微信?”

天井老玻璃的尺寸市面上不好找,何況單獨一塊廠家不會給你做,這事兒沒門路都辦不下來,還得直接讓孟敘冬做了。

旁邊那金毛小子叫陳春和,孟敘冬幹電工的徒弟,從西北一個發電站項目跟來。蘇青當即要換他去裝玻璃,沒說孟敘冬不適合出現在艾秀英面前,但孟敘冬似乎也知道。

安裝之前要先確認大小尺寸,陳春和頂著一頭金燦燦的頭毛來到澡堂。

“唷這金毛。”艾秀英樂了,問蘇青上哪兒找的小子,怎麽收費。

“人家學徒,正好找練手的,不收費。”

艾秀英不相信天底下有這種好事,認定陳春和就是那晚鬧事的混小子之一,作為最好欺負的人被群體推出來扛事。

陳春和表現得本分,五分鐘測量完畢,爬上爬下一口水沒喝,更沒提孟敘冬的名字。他還不明白具體的緣由,但小青姐這樣說他就這樣做了,看師父的樣子小青姐是個重要的人。

雪地裏腳印深深淺淺,艾秀英目送他遠去,琢磨:“這小子正該讀書的年紀,不好好讀書,看吧,出來就只能吃苦。”

蘇青陷入了沈默,拿出手機胡亂劃撥,看見新添加的好友。

孟敘冬說加微信的時候,她覺得沒必要,有點麻煩,可還是加上了。他頭像是張遠山風景照,ID 叫 AAA 水電工全能冬子。

像老土的中年男人,蘇青握拳抵住快溢出嘴唇的笑聲。

見艾秀英轉頭瞧來,蘇青一瞬冷靜下來,刪掉對話框,熄滅屏幕。

艾秀英知道,網吧旁邊的通道進去有個老筒子樓圍成的小院,開了幾十年的招待所,從最開始的商務接待淪為了廉價住宿。

但艾秀英不知道,蘇青和孟敘冬真正熟悉彼此是在那兒,在彼此的二十歲,荷爾蒙像打翻的廉價啤酒,嘗不到什麽麥芽香,只有狂醉的眩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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