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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夜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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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夜談

容姒怔了好一會兒, 直到聽聞頭頂有一聲極輕的低笑,方從那掌間擡頭,一點點往上看去。

喻良臣穿著那件被火燎破的官服, 半身攏於燭火光暈之中。容姒看不清他的神色, 卻莫名覺得此時的喻良臣與她以往所見的每一次都要不同, 他像是一件褪去釉色的瓷胎, 露出最本質的一面來。

他有話要說。

容姒拉開與他的距離,雖是和衣而臥,但還是下意識攏緊了被褥。院外還有禁軍把守,翰林院諸人就在隔壁,喻良臣夤夜而來,當真是膽大包天。

然想到他們目前算是達成了某種合作, 容姒勉強壓著火氣,等他開口。

喻良臣卻不言不動, 目光幽幽落在容姒身上, 不知在想些什麽。

……不是,大半夜的,他有病吧?

在容姒的耐性徹底告罄之前,喻良臣終於道:“那本書, 殿下看過了。”

許是怕被旁人所聞, 他的聲音自喉間溢出, 聽不出什麽情緒。容姒冷靜下來, 知道他說的不是《青蕪娘子》, 而是那本《仁兄傳》。

“聽你這話的意思, 你也已經看過了。”

喻良臣沒有否認, 他在長幾上坐了下來,長腿一伸抵在容姒榻前。朦朧燭火照出他的輪廓, 很放松的姿勢,容姒卻覺眼前之人未必有他表現出來那般隨意。

“殿下覺得,這書如何?”

“算是有點意思。”容姒歪在榻上,懶懶道,“明褒暗貶,反諷點睛,最有趣的是寫書的人還藏了一點東西,既不想寫得太直白,又唯恐無人註意。”

喻良臣笑了一聲,嘆道:“果然,殿下也發現了。”

在《仁兄傳》裏,看似是圍繞著城主與武士這兩兄弟在寫,可實際上還有第三個人。那個跟著城主和武士一起建功立業,又疑心弟弟意圖鴆殺兄長謀奪城主之位,勸誡城主先下手為強的謀士。

謀士的存在明明是極為關鍵的一環,寫書之人刻意提及,卻又讓他在故事的結尾完美隱身,甚至未給予他一個完整的名字,實在是有些意味深長。

到如今,容姒已能肯定,《仁兄傳》故事裏的城主指代的就是先帝,而那個武士就是佞臣懷渚,那麽那個謀士,會是誰?

容姒原先也只是猜測,直到看到《齊語通卷》載,文徽帝起兵之時身側有一文一武兩大幕僚相佐,後來天下大定,這兩人文為內閣之首,武封第一元帥。

當今內閣之首,正是歷經兩朝的內閣首輔,韋章。

容姒扯了扯嘴角,太子一向謹慎,今日這番大動作雖是有瑯侯爺一事的壓力在前,但更多的只怕來源於他的舅舅韋章。

太子想用《仁兄傳》來排除異己,韋章則想讓這本書同當年的《楚地英雄傳》一般,徹底消失。

一箭三雕的買賣,也難怪他會冒著得罪翰林的風險。

然無論是先帝的舉措還是韋章的態度,都意味著當年那件謀逆大案之後,還有許多不為人知的東西。容姒對這些秘密很感興趣,或者說,她對很有可能與這些秘密有牽扯的喻良臣很感興趣。

“你如今也在翰林院,太子事先竟沒有同你通過氣麽?”

喻良臣搖頭:“一來,我畢竟不是韋家門生,事關瑯侯爺,他未必會讓我參與。”喻良臣的指尖在長幾上輕點,繼續道:“二來,太子知道我不會讚成他這般行事,讓我知曉反而麻煩。”

容姒看他:“所以,你為何不讚成他這般行事?”

“殿下。”喻良臣的聲音似有幾分無奈,“臣如今身在翰林,總還是要顧念幾分師生之誼的吧?何況事涉禁書之禍,殿下不也不希望上京城中血流成河麽?”

若沒有之前喻良臣逼皇後“自縊”之夢,他這話容姒未必會信,眼下卻叫容姒更有幾分難以言喻之感。

可笑大齊的太子殿下以人命作為黨爭的工具,反倒是他這個謀逆反臣顧忌著臣民性命,如此對比,實在荒謬。

容姒卻也懷疑,這其中是否還有什麽旁的緣故,與禁書有關的緣故?

“可惜,那書中的仁兄雖得了個早逝的結局,卻依舊未能叫人大快人心。若有人能為弟弟喊冤,再有一冊覆仇記出來,想來銷量還會更好。”

喻良臣無聲彎唇,默了片刻才低聲道:“殿下難道不覺得,書中的武士實在是有些愚蠢麽?”

喻良臣的聲音甚至透著些許涼薄:“明明是他為城主打下來的功業,可到最後,城主之位不是他的,兄弟之情也未能留存,還要被千刀萬剮禍及家人,死後就連屍骨也被忌憚鎮壓。到頭來,便是真相大白又能如何?他能得到什麽?不過是茶餘飯後的一場談資,一句嘆息罷了。”

容姒眸中一動,神色中多了幾分認真:“還是不一樣的吧,至少城中安居樂業的百姓會感念他的守護之義,想要習武從軍之人會敬佩他的忠勇無畏,只要這世上還有人掛念他、記得他,那他所做的一切就不是毫無意義的。”

“也或許他並非不知飛鳥盡,良弓藏的道理,只是沒有想到他的兄長會做得那般決絕,你能說他太過忠直,卻不能稱之為愚蠢。”

燭淚無聲而淌,喻良臣扣在長幾上的手微微一緊,像是被那同步滴落的燭油燙到了一般。

“不過……”容姒又道,“若我是他,或許從一開始就不會將城主之位拱手相讓,至少不能讓自己在面對兄長舉刀之時毫無還手之力。”

夜色太深,燭火太暗,唯有一點月色悄然近前,碎在容姒的一雙眼裏,像是飛在夏日蘆葦叢中的一點螢火,讓人情不自禁想伸出手去,將那一點輝芒攏在掌中。

喻良臣也曾問過自己,若是他,他會怎麽做呢?

是一退再退只求保全家人,還是拼盡全力殺出一條血路?

不,都不是。

他會從一開始就將選擇權握在自己手中,他不做藏弓之人,要做就做賜劍的王。

“那殿下可要小心了。”喻良臣緩聲道,“兄長的刀已然舉起,殿下想好應對之策了麽?”

容姒微微揚眉:“你半夜闖進來,便是要提醒我太子會對我下手麽?”

今夜的喻良臣似乎已然笑了許多次,這次卻尤為外顯,若是在青天白日,或許會叫許多人為之驚訝。然此時他的面前只有容姒,只有在方才那只言片語之間都未曾卸下防備和試探的昭明公主。

可他竟不覺得疲累,而本該叫他厭惡的字字交鋒竟也變得鮮活動人起來。

唯一可惜的是,若是這燭火再亮一些,就好了。

“殿下心如明鏡,臣這便告退。”

喻良臣起身,如來時一般退到窗牖前,身後的容姒道:“雖說我們如今也算是一條船上的人,不過有一點還請喻公子記清楚了。”

容姒聲色微冷:“我為主,你為臣,這種深夜擅闖的無禮之舉,沒有下次。”

喻良臣頓了頓,低聲應道:“好。”

非是稱是,而是應好。

除了喻良臣,暫時無人洞悉這二者之間的區別。

窗棱輕輕一夾,室中重新歸於寂靜。容姒揉了揉眉心,今夜與喻良臣的一番談話揉雜著許多信息,然眼下的容姒沒有時間一一剖析,她需要好好休息,準備接下來的一場硬仗。

燈燭燃了一半,昏黃的暖色似乎還在勾勒方才那人的輪廓,容姒看得心煩,索性滅了燭火,和衣而臥。

***

聖駕回宮之時,已是第二日傍晚。

內監總管杜有厓親自來翰林院傳的旨,解除翰林院封禁,命涉事修書的官員入太極殿面聖。

容姒也一並前往。

“……兒臣知道此事事關重大,唯恐走漏消息叫舉國大亂,這才不得已封禁翰林院,不料險些害了葛大人,兒臣實在慚愧。”

容姒幾人到時,太子正跪在殿中請罪。聖上自得到奏報之後也是一路趕回宮中,此時目露疲態,卻也是神色沈冷,只道:“你在翰林院搜出了禁書?”

“是。”太子命人將證物奉上,又道,“日前翰林院修史,問世家借了一批典籍。此書便是混在這些典籍當中,分屬曲中溫家。兒臣不敢擅自做主,如何處置,還請父皇示下。”

翰林院的常侍讀聞言立時道:“聖上容稟,臣以為現在便談處置為時過早,此書雖從溫家典籍中搜出,但是否為禁書之列,是否與溫家有關還有待查證。且臣等被拘翰林院中時,口口聲聲聽副都察使柳大人稱都察院是收人舉告,控指翰林院以修書之名私傳禁書,敢問柳大人,控告者為誰?可敢當面對質!”

柳歷新道:“常大人也在朝堂多年了,該知都察院收到舉告,可不透露舉告人名姓,只由都察院負責核實查證。至於此書是否在禁書之列,臣之前已命常平司下宋提舉查驗,提舉有監管民間書肆編印之責,宋提舉更是當年禁書案的親歷之人,有他作證,自是無疑。”

“你——”

眼看翰林院中人與柳歷新當堂就要吵起來,容華沈聲道:“好了,朕讓你們過來,不是聽你們互相指責的。太子,既是你經手的此事,可想過要如何處理?”

“兒臣以為,禁書既是先帝之令,臣等就該奉行。但此事牽連甚廣,為恐朝臣互相構陷,還當以私下調查為主,若能查出此書來源,自當殺一儆百。至於其他私下傳閱之人,有意者當以謀逆罪處,不知者則可從輕發落。都察院素來就有監察百官之職,不如此事便交由都察院主查,刑部輔審。”

“微臣以為不妥。”

太子側目看去,見是晏離出列。可他不過一個小小庶吉士,連上朝的資格都沒有,不過是因著同在修書之列,牽扯進這樁禁書案中,這才有了面聖的機會,竟也敢出言駁他的話了。

太子目中微沈。

晏離道:“據微臣所知,此書在民間甚為熱銷,又正趕上科考之期,不少上京赴考的學子都曾看過此書,互相借閱者也必定不少,又該如何界定其是有意傳閱還是確不知情?私下調查更是困難,不可能不走漏風聲,到時只怕會有諸多冤假錯案,必叫民心浮動,朝野內外人人自危。”

聖上聞言,一時沈吟不語。

這時殿外內侍來報,皇後娘娘請見。

之前容華在攸南道剛收到奏報時,便傳令讓後宮上下先行自查,皇後此時過來,恐怕情勢不妙。

“先請皇後。”

殿門大開,韋皇後款步上前,卻是著素衣,卸鳳冠,當著眾臣的面行叩拜大禮,脫簪請罪:“臣妾有罪,請聖上責罰!”

容姒盯著皇後的背影,袖中的手緩緩收緊。

容華面色一變,忍不住起身道:“皇後這是作何?”

韋皇後依舊伏跪在地,不肯起身,是她身側的大宮女紫英叩首道:

“聖上恕罪,是奴婢等人奉娘娘之命自查後宮,卻……卻在昭明殿下的露華殿中發現了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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