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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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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殺

“脫!”

頭頂傳來一聲怒喝,聲如洪鐘。

柳蕭蕭擡頭望去,只見一個身著玄色鎧甲,腰間佩劍的漢子,兩手叉腰,立在一個三米高的土坡上,居高臨下地吆喝道。

聞言,周圍的士兵齊刷刷地行動起來,各個就地將泥土滿身的盔甲脫下來摔在地上,一時間鐵器的乒乓聲絡繹不絕,嘩啦響個不停。

柳蕭蕭心裏一緊,下意識地把衣服緊了緊。

她混進這只官軍隊伍已經五天了,還沒有人發現她的女兒身。

論理,她柳蕭蕭實在沒必要冒險混進這只隊伍。

眼下紛爭不斷,民不聊生,即位不過三月的皇上還是個黃口小兒,起坐出行全由外戚趙太後拍板,其餘皇子各自籠絡勢力,伺機而動,只怕天下眨眼間就要四分五裂,戰火紛飛。

這亂世,求權的爭權,掙錢的搶錢,保命的茍且,保不了命的橫屍一條,草席一裹,野林亂叢裏處處都是咽氣了的鄰居,倒也不怕孤單。

她一個鄉野小丫頭,父母早亡,跟著柳伯一路跌跌撞撞地長大,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過了十幾年,土裏刨食的窮困安安穩穩,從沒想過要從軍入伍,攪入這場亂世無常的鬥爭。

只是天有不測風雲,那天她去山上砍柴,回來便沒有家了。

柳伯被殺了,是路過劫貨的土匪殺的。

五天前,秋意已濃,清早起來寒氣逼人,柳蕭蕭怕接下來幾天陰雨不斷,屋裏柴火不夠,吃過早飯便上山去了。

興許是造化弄人,又或許是福大命大,一輩子老實種田的柳伯被騎著高頭大馬的土匪一刀斷頭。

他還沒來得及叫出聲,五體投地正要跪服討饒,那土匪當頭一刀,手起頭落,咕嚕嚕滾了數米遠,直把四周的百姓嚇得魂不附體,噤聲不語。

那顆須發皆白的頭顱一路滾到了山腳的水溝裏。

柳蕭蕭砍柴回來,下到山口,只覺口渴難忍,預備去泉裏暢快飲水,喝個水飽,剛蹲下掬水,便發現水裏一縷一縷若隱若現的紅絲順流而下。

她用手去碰,那紅絲受了攪亂,融化不見了。

是血。

她探頭,看到不遠處一個亂蓬蓬的亂草堆,定睛一瞧,分明是一顆人頭,脖頸處齊整整地被砍平,倒在泉眼處。

她嚇了一跳,尖叫起來,還沒哭出來,就發現那還沒瞑目的臉上,瞪大了的,是柳伯渾濁的眼。

此後便只剩下眼淚。

……

隊伍熙攘起來,周圍的兵士開始緩慢地移動,柳蕭蕭趕忙低下頭往密集處鉆,隨著人流不住地跑。好在大家都面露倦色,沒有人註意到這個黑瘦的小乞丐。

只聽到那漢子高聲道:“傅將軍有命,天亮前務必趕到栗樹坡埋伏,各隊分為三個小組,前組埋伏到坡前,從下面包抄,中組從山腰摸過去,後組圍堵,不準漏掉一人一馬!”

這只隊伍不知是從哪裏過來的,趕到柳家村剿匪時已經所剩無幾,盡是些散兵游勇,東一只小隊,西一只小隊,只剩下千餘人。

千餘人要如何剿匪?

要知道,屠村的土匪刀馬幫有數千人之多。此派本是綠林人士開創,俠義無雙,又莽撞兇狠,行走江湖不行義事,只為銀錢,多次成了謀逆之人殺人的快刀。

今日殺人越貨,明朝放火劫掠,令百姓聞之喪膽,連黃口小兒都會誦幾句歌謠:廄中有駿馬,匣中有寶刀。拔刀躍馬去,金銀俱已渺。

刀馬幫此行的目的本不是柳家村,而是柳家村邊的武衡縣。武衡縣令周堅貪圖富貴,勾結布商呂釗,不僅壓下了官營絲織的供銷價格,從中牟利,還大幅提高布帛的賦稅,令百姓苦不堪言,十年來,二人在武衡縣橫行霸道,只可惜天高皇帝遠,偶有抗議,也沒翻起水花。

只是那布商呂釗跋扈慣了,一時間鬼迷心竅,為了減少成本,在一批上供朝廷的絲品中偷工減料,將殘次品也交了上去。

當然沒能瞞住內務府的火眼金睛,當即銷毀並問責縣令,周堅一面應付上面,一面怒斥呂釗,惹得呂釗大為不滿。

此後周堅不再與呂釗同謀,更是讓他懷恨在心,一次刻意的刁難後,呂釗決意請土匪來“教訓”一下縣令,得讓他知道,亂世惶惶,人心不古。

刀馬幫便直奔武衡縣,不僅將縣令周堅堵在宅邸裏“用了刑”,還把個方圓百裏的武衡縣掃蕩一番,宛若蝗蟲過境。

此事驚了聖駕,不平不足以平眾怒。但朝野上上下下都明白,一旦為這事派出官軍鎮壓,以刀馬幫的兇狠,必是兩敗俱傷,更有甚者,其他勢力各自登場,更有義軍趁亂舉旗也說不定。

所以派了支久不行軍、兵士俱疲的屯田軍走個過場。

主將傅延常年駐守東北,此地地廣人稀、氣候嚴寒,面迎雪山,背抵平原,是個絕無邊防之患的寶地,這支隊伍戍邊屯田,休養生息,人數又少,士兵們疏於行軍,早就軍心渙散,各懷鬼胎。

他們緊趕慢趕來到武衡縣時,刀馬幫已經消失得不見蹤影,只有數千名百姓夾道歡迎,青壯婦孺涕泗橫流,為朝廷派來的正義之師鼓勁。

路遙馬累,軍隊決定在天外山休整,剩下的事宜再做打算,正碰上此時在村裏孤魂般游蕩半月之久的柳蕭蕭。

柳蕭蕭是個孤兒,被老而無子的柳伯撿到,一直當作親生女兒撫養,這麽多年來靠種田過活,爺孫二人的生活平淡簡單,但自得其樂。

柳伯被殺,柳蕭蕭徹底成了孤兒,兩間草房被土匪一把火燒了,更是沒了容身之所,加之柳伯死得駭人,村人間有可憐這老鰥夫的,在山上尋了荒野廢地,挖了淺坑,便草草埋了。

家沒了,親人也沒了,柳蕭蕭不知往何處去。每每想起柳伯在泉水中被沖刷變形的面容,她都覺得膽戰心驚。

死,竟然是這麽容易的一件事。

刀馬幫她聽說過,“廄中有駿馬,匣中有寶刀。拔刀躍馬去,金銀俱已渺。”她曾經笑嘻嘻地對著天空比劃:“刀牛幫,刀馬幫,等我出拳,看誰再囂張!”

田間的柳伯憨厚一笑。

曾經以為是江湖傳說的土匪,真的騎著馬,提著刀,一路奔來,見人就殺。

柳伯埋在天外山腰的一處草窠裏。柳蕭蕭沒錢置辦棺槨,拆了幾塊木板夾作一處,便將身首分離的柳伯裝了進去,柳蕭蕭咬著牙把柳伯的眼睛合上,時間太久,屍體冰涼,眼皮僵了。

她一個恍神,掉了幾滴淚在墳前的亂草間。地面上才有小雨下過,濕土泥濘,草根橫陳,清新四溢。遠望四周,山川相繚,雲水一線,一片靜好。

好似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

傅延帶軍駐紮在天外山腳下,整隊滿打滿算僅有千人,一聽到朝廷的調令,各個都面露難色,只是君命難違,只好背井離鄉。

眼下走了近半月,一路南下,餓殍遍野,田地荒蕪,傅延才知道南方的百姓過著水深火熱的生活。

據情報,此次行兇的匪徒在這一片多次作案,苦於州官無能,民生雕敝,每次都是草草處理了事,只是此次實在太過囂張,朝野震怒,才特意調出一只軍隊剿匪。

刀馬幫人多勢眾,而自己僅有千餘人,且隊伍軍心渙散,恐怕不敵心狠手辣的土匪。對於此行的兇險,傅延心知肚明。

正愁不知如何是好,副手莊秦進入營帳,稟報道:“將軍,柳家村有個小乞兒硬闖營地,說是知道刀馬幫的去處。”

傅延端起一杯熱茶,輕啜兩口,顏色晦暗不明。

半晌,他放下茶杯,面不改色道:“讓他進來。”

兩個兵士架著一個蓬頭垢面的乞兒進來。

那乞兒一面走,一面叫冤:“打我做什麽!我敢以性命擔保,刀馬幫此刻定沒有走遠,為什麽不聽我的,趕緊去殺了他們!”

那叫聲清脆悅耳,帶著哭腔。

傅延擡眸。只見一個十五六左右的少年,個頭不高,滿臉黑泥,身上也是破布裹身,兩只赤裸的腳上全是縱橫斑駁的血痕,新傷蓋不住舊傷,紮眼得很。

那乞兒見了傅延,撲通一聲跪下,咚咚磕了十個響頭,直把額角磕破,鮮血直流,他顧不得擦,哭得血淚相和:“將軍英武,將軍英武,將軍此次前來,必定是要把殺人的土匪殺盡,草民知道刀馬幫的去處,願助將軍剿匪,千真萬確,絕不會有半句假話,請將軍一定要相信我!”

傅延沒有回答。

他望向地上的乞兒,這少年十分淒慘,一面哭一面磕頭,那一小塊地上全是斑斑血跡,莊秦不忍,勸道:“將軍,這孩子可憐得緊,恐怕真知道點什麽。”

那乞兒聽到莊秦的話,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手腳並用爬到莊秦腳邊,嚎道:“土匪殺人放火,殺了我爺爺,燒了我家,我再也沒有去處了,我做夢都想殺了他們替我爺爺報仇,求求將軍,求求將軍,一定要幫我報仇,幫我殺了那幫土匪!”

傅延問道:“那你說說,土匪去了何處?”

那乞兒神色淒厲,一部亂蓬蓬的頭發直垂到肩膀,擋住了面容,眼神卻亮得可怕,直直射出道光來。

他擡起臉,兩只眼睛直視傅延:

“刀馬幫的人,就藏在將軍的隊伍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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