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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癡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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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癡怨

蘭京初雪,徐籬山一路走來,落得滿身瓊花。

主院空無一人,連隨侍的辛年都不在,比平常還要冷清,與外頭的熱鬧更是毫無瓜葛。徐籬山遙望一眼,突然在院中頓住腳步。

廊下懸掛三兩花鳥木燈,昏黃的燈光融著一幕不停歇的落雪,書窗桌後那人靜坐垂首,披發點綴著烏幽幽的光澤,鼻梁和喉結連接起一片象牙雕刻的山脈,好看得不似真人。

方才在席間喝了好酒,徐籬山這會兒正是微醺上頭,雖然置身冰天雪地,卻是眼熱心也熱。他呼氣吹走幾粒雪花,邁步走到窗前,輕聲說:“殿下當真給我留了門。”

京紓翻過一頁書,頭也不擡地說:“就怕你不敢來。”

徐籬山笑起來,目光大膽地在京紓臉上流連,“殿下都把高枝兒賞了,哪怕前路龍潭虎穴,我也要闖一闖。今夜鬥膽求見,只為三樁事:其一,許久不見,特來向殿下問安見禮,這會兒瞧殿下面色愈好,我這心裏的石頭也跟著落地了。其二,便是向殿下請罪的。”

京紓伸手拿起筆蘸了點朱砂,在書卷上邊寫邊說:“六公子聰慧機靈,怎會犯錯?”

“前些時候,是我情緒失控,不僅遷怒了殿下的人,還怠慢了殿下的慈心。”徐籬山語氣低落,“這段時間,我日夜不安惶恐,很怕殿下怪罪,可殿下沒有召見,我也不敢擅自登門。”

京紓擱筆,終於撇眼過去。

徐籬山鬥篷加身,風領遮了脖頸,只露出一張臉。因為受了冷,他的鼻尖和臉頰很紅,像被雪天親手點了胭脂,濃墨重彩,當真應了莫鶯的那句“瑰艷”。

京紓目光微斂,說:“看來六公子今夜是有備而來。”

徐籬山擡起左手,將一直提著的食盒擱在窗上,“今日冬至,二殿下擺席,席間客人眾多,唯獨不見殿下。我知殿下不愛吵鬧,想來也不愛過勞什子節,便鬥膽給殿下帶了一份暖食,酒是我從席上選的,熱過了,這碗湯面是我在香塵街的一家鴨花湯鋪裏借鍋做的,只此一家,別無分號。還有這個……”他從袖袋中摸出一只小巧的錦盒一同擱下,“第三樁事,這是我給殿下的生辰禮,還請殿下笑納。”

說罷,他後退一步俯身行禮,轉身要走。

“要喝酒,就得有杯子。杯子在裏間。”

京紓的話在身後響起,徐籬山止步,狀若驚喜地回頭,對上對方沈如古井的眼。他心下一緊,面上卻不露分毫,略顯雀躍地擡步走到門前,推門走了進去。

屋裏沒有設暖爐火盆架,徐籬山打了個寒顫——京紓遠比外頭的冰天雪地瘆人,哪怕對方仍坐在書桌後未動分毫,氣息微弱而寧靜。

繼續往前走沒好事,徐籬山打心底裏這麽覺得,但他沒有止步,從二皇子府到這裏不近,他不能白折騰一趟,京紓把“陷阱”明晃晃地擺在前面,他不能望而卻步。

徐籬山強忍不安地走到最前頭的書櫃邊,只聽一聲輕響,書櫃竟然往左右兩邊移開,露出一扇雕花檀木門來。門沒有鎖,他伸出有點僵硬的雙手,將它輕輕往兩邊一推,“啪嗒”。

門後是約莫九尺長的寬臺,正中擺一張小方幾、坐墊,臺下的淺池從寬臺邊沿延伸到一丈遠的對面廊下,白雪落池中,三兩紅錦鯉,兩邊金梅攀頂躍出,懸於淺池半空。

一年四季,這都是個閑坐躲懶的好地方——如果忽略盤在兩邊柱子上那又長又粗的鐵鏈和鐐銬的話。

活爹,這又是什麽場所?

徐籬山收回目光,走到方幾前,附身探向上頭那只通體無紋的白玉杯,一道目光落在他手上,他順著打眼向左,看見那副跪在隔門前的人架,一副殘缺敗骨,五官空洞。

徐籬山把目光望盡那空洞的眼眶裏,無數個夜裏積攢的陳舊血腥味在這一剎那湧入口鼻、喉嚨,白玉杯“啪嗒”落地裂開,指腹唯餘冰涼。他僵硬一瞬,遲緩地挺直腰,轉身看見京紓不知何時站在門前,長袍單薄,散發披襟,很隨意地將他打量著。

“……”徐籬山喉結滾動,沈默地垂下眼,邁步想出去。

清冽的酒香裹著冷氣擦身而過,京紓擡手,將人按在了門上。四目相對,徐籬山眼眶微紅,含怨帶癡地瞪了他一眼,而後低下腦袋把他整個人撞退一步,轉身助跑兩步,腿腳敏捷地跳過淺池,落到了對面廊上,那純白鬥篷晃了兩下,匆忙地跑遠了。

“……”京紓收回目光,稍微偏頭看向那副人架,略顯疑惑,“真有這麽嚇人麽?”

屋中響起一道男聲,沈如陳酒,“十八歲的小紈絝,您是高看他了。”他嘆息,“難得有朵桃花,何必如此無情?”

“我當他膽子多大。”京紓擡手摁了下胸口,徐籬山這一撞用足了力道,很有存在感。

說罷,他轉身走到書窗後頭,站了片晌,他打開食盒,碗中用菌湯盛著一根長面,配以茯神、草果等,是龜壽面,再打開錦盒,淺淡的藥香飄出,盒子裏放著一枚墨玉扳指,中間一周“平安吉祥”梵文,上下各一瓣蓮紋,通體溫潤,寧靜澄澈。

“合歡,薄荷,佛手,琥珀,五味子,豆蔻……”影子一一辨別,說,“是鎮靜安神的香。”

京紓沒有作聲,影子從黑暗中探出目光,發覺他盯著窗沿上的東西,神情微妙。

*

又是一場私宴。

徐籬山百無聊賴地喝著梅花湯,看著對桌的公子哥摟著懷中的小倌玩“皮杯”,手已經摸進了人家的衣擺裏,那小倌一手摟著公子哥的脖子,一手勾著酒壺,翹著指尖斜眼看過來。

“那是萼春樓的頭牌,叫‘小黃香’。”郁玦不知何時出現在徐籬山身邊,“你覺得如何?”

小黃香麽,徐籬山又想起肅王府書房後的那檐頂金梅,神色稍淡,“就那樣吧。”

“也是,怕是很難有你覺得美的。”郁玦給自己倒了杯酒,“今兒怎麽喝湯了?”

“近日酒喝多了,胃疼。”徐籬山拿自己的小碗和郁玦碰杯,“您請了。”

郁玦笑著喝了酒,擱杯落桌用指尖轉著玩,隨口拉閑道:“心上人如何了?”

“不喜歡了。”徐籬山看著走過來的小黃香,也隨意地答,“沒心肝,脾氣差,喜歡作賤人,我奉陪不起。”

“公子上哪兒都是擲果盈車的人物,何必非要吊在那一棵樹上?”小黃香提袍屈膝,沒長骨頭似的倒下來,徐籬山沒推拒沒伸手,由著人倒進自己懷裏。緊接著那雙抹了鵝黃胭脂的杏眼笑起來,黏糊糊地把他盯著,“公子,雪天路滑,夜裏別回了吧。”

“我也懶得折騰啊。”徐籬山擡指,把他唇上的胭脂擦到下巴上,笑道,“可惜要被我爹打死的。”

小黃香也不介意,笑著勾住他的指尖,很有分寸地說:“那您回頭會找我麽?”

那目光火辣辣的,徐籬山浪/蕩地說:“找啊。”

小黃香纏著他勾指起誓,心滿意足地起身走了,擺著一張笑臉又入席間去了。

郁玦在旁邊看兩人親昵,此時說:“那小兔子騷得很,跟他玩一回,保管你走不動道。”

“世子爺這麽清楚?”徐籬山笑道。

郁玦被他撇過來的這一眼撓得心尖酥癢,也笑道:“玩過嘛。”

徐籬山聞言露出“我就知道”的神情,郁玦正要說什麽,對方已經拿起碗喝光了湯,擱碗落桌,“不早了,我先撤,您慢坐。”

“我送你啊。”郁玦跟著起身。

徐籬山招手,侍女拿了他的鬥篷過來,他披上,偏頭看著郁玦,“聽說您和貴府的幾位庶弟不親。”

“嗯。”郁玦實話實說,“我瞧不上他們。”

“我也是庶出,論身份,比您家的幾位更不如。”徐籬山稍一偏頭,好奇道,“您瞧得上我啊?”

郁玦說:“你和他們,自然不同。”

他邁步轉身,徐籬山跟上,“哪裏不同?”

“你騎術遠勝他們,”郁玦稍頓,“長得也是。”

明恩公府的馬車停在路邊,見世子出來,隨從立馬行禮。郁玦踩著凳子上車,轉頭見徐籬山站在地上不動,若有所思地把自己瞧著,不禁笑道:“怎麽了?”

“我剛回蘭京的時候,什麽都不知道,可如今我也在這裏待了一段時間了,有些眾所周知的事情,我自然也聽了一耳朵,比如世子您的房中喜好。”徐籬山後退一步,規矩地朝郁玦行禮,擡頭篤定道,“我不跟您走。”

郁玦挑眉,還沒來得及哄騙一二,徐籬山已轉身飛快地躥進文定侯府的馬車,催著小廝掉頭跑了。

“……”

隨從吸了口冷氣,正猶豫要不要追上去拿人,突然聽見一聲呵笑,自家世子盯著那輛跑得瘋快的馬車,瞧著還挺高興。

*

徐籬山回了侯府,經過花園時剛好被出門遛彎的文定侯逮住,從頭到腳地罵了一通,最後管家扶著把口水都說幹了的侯爺回院裏休息,徐籬山撓撓頭,一臉無所謂地回了汍瀾院。

徐籬山進了院子,今夜伺候的人立馬去浴房備水。徐籬山進屋,解了披風往榻上一躺,說:“查查那個小黃香。”

柳垂應了,倒著茶水遞過去,輕聲說:“院裏少了只‘鵲’。”

“回窩傳話去了唄。”徐籬山喝了茶,盯著墻頂若有所思,“你說去哪兒能偶遇肅王殿下呢,快一個月沒見,怪想的。”

柳垂說:“我看你日日快活瀟灑,還以為你忘了這茬。”

“怎麽會,這可是正經事兒。”

“肅王仍在家養傷,怕是不會出門。”柳垂說,“倒是清澧近日總去元凈寺。”

“你想說京澄暗中跟著他吧……等會兒。”徐籬山猛地坐起來,“二殿下近日在做什麽?”

“公事在府衙,閑暇時便抄經尋梅,下棋品茗。”柳垂在徐籬山的凝視中稍頓,“也在元凈寺。”

徐籬山目光微沈,“明兒是臘八吧?”

柳垂說是。

小廝在門外說熱水備好了,徐籬山起身,“準備一下,明兒我們也去,”他自顧自地找了個由頭,“求姻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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