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錚涼說了不用那個錄音，就真的沒再打開過那個抽屜。

出於謹慎起見，姜顏還是把抽屜鎖上了，吃一塹長一智，既然丟過東西，就搞不好還會有第二次，被人算計過一次，絕對不能再有下一次。

天才在解決危機方面有自己獨到的方法和見解，姜顏插不上手，也沒什麽時候幫忙，因為護士長競選的時間到了。

這應該是從業以來，除了第一天穿上護士制服的時候，她最認真穿制服的時刻了。

對著鏡子，仔細戴好護士帽，姜顏用碎發棒緩緩整理著制服帽子旁邊的碎發。她深吸了一下，輕輕撫過制服的領子，仔細算算，今天好像正好是她工作滿四個年頭的一天，不知不覺間，來到這間醫院竟然已經都四年了。

連更衣室的穿衣鏡，都熟悉得每一條邊框都記得。

前路未蔔，但她已經拿了最好的狀態出來，今天的結果好與壞，她都無愧於心，這就足夠了。

放下手，姜顏轉身離開更衣室，林冰在外面等著她，瞧見她出來就說：“你可算出來了，陳曼早就過去了，要我說她比你工作經驗少，學歷也不如你，平常工作也不用心，整天琢磨著搞些小動作，你肯定會勝過她的。”

姜顏笑了一下，雖然林冰的話沒錯，可想想陳曼那位做副院長的叔叔，姜顏就不太好確定今天的競選是否真的完全靠實力。

她沒在林冰面前挑明，和她聊了幾句就離開了，林冰在她後面給她加油助威，姜顏雙手抄進口袋，走在醫院走廊裏，驚訝地發現，血液科的病人們，但凡可以下床的，全都在門口站著。

“你們……”

姜顏望著他們停住腳步，幾乎有些說不出話來，她的病人們全都面帶笑容望著她，默默地朝她招手，朝她握拳，哪怕他們什麽都不說，她也知道，他們在為她加油。

姜顏眼眶一熱，這或許就是她一頭紮進護理事業從未後悔過的原因吧，一來是救死扶傷，這是她引以為傲的終身事業，二來……她只是希望，這個世界上像她那樣命運坎坷的人少一點，生活中的溫暖可以多一點，哪怕她的成長經歷裏充滿了冰冷，她也想成為那個釋放善意和溫暖的人。

“謝謝你們。”

姜顏認真地朝大家鞠了一躬，深深振作起來，邁開腿，上戰場。

陳曼早就到了，姜顏進來的時候，她已經坐在那有一段時間了。

她們的位置並不遠，其他兩個候選人坐在另一邊，姜顏落座之後，陳曼的視線就望了過來。

姜顏安靜地回望過去，眼神平靜，不悲不喜，這倒讓陳曼皺起了眉。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呢。”陳曼語氣莫名道。

姜顏笑了一下說：“為什麽這樣想？不來是不尊重這個競選，我為什麽會不來？”

陳曼冷聲道：“你該知道你沒什麽機會選上，不管哪個方面，你都比不上我。”

“是嗎。”姜顏也不生氣，淺淺地應了她一聲，隨後便低頭看書，不再言語，她那副模樣，倒是讓陳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緊抿唇瓣，不知該再說些什麽。

她看上去狀態也並不怎麽好。

該怎麽說呢，對於今天的結果，她既有把握，也樂見其成，可當她看見姜顏的時候，看見她認真看書準備的時候，她低頭看看自己的桌子，上面除了筆之外，空空如也。

陳曼忽然就覺得頭很疼，滿心都是忐忑，她緊緊攥著手裏的筆，當考官們一個個走進來，陳副院長朝她投來放心的眼神時，她依然沒辦法平靜下來。

整個競選過程，姜顏都拿出了十二分的好狀態。

她沒有辜負自己這段時間的準備，無論是筆試還是面試，她的表現都無懈可擊，答案都令人信服，作為考官之一的徐護士長非常滿意，不斷地朝她點頭。

陳曼不是沒看見徐護士長的表情。

她不但看見了，還全程目睹了姜顏精彩的表現。

在姜顏站在講臺上演講的那一瞬間，就算是她也不得不承認，她真的比她優秀。

承認自己一直以來的敵人真的比自己優秀，是一件多麽困難的事情。

然而，優秀的人，卻不一定真的就能夠達成所願。

無論當事人的心情是如何的，總會有居心叵測的人為了私利放棄公平。

競選結果不會那麽快出來，姜顏等消息這段時間，工作如常，生活也如常。

越發臨近比賽日，葉錚涼也越發忙碌起來，他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實驗室裏，坐在電腦前面，擺弄著她看不懂的東西。

雖然她明白葉錚涼不用那個錄音很大的原因是為了她，不想讓她有愧疚感，可細想想，哪怕他真的用了，她大約也不會有多少愧疚感。

人性的冷漠，她可能也從母親那裏遺傳到了一些，歸根究底，當事情關系到你真正心愛的人的時候，別人都會顯得很次要了。

但盡管如此，葉錚涼還是不會用的，尤其是在姜顏講述了她的過去之後，他更加確定自己不會用。

怎麽說，她的過去，沈西沈都出過不少力，幫了不少忙。如果沒有他，也許今天他就不會遇見姜顏，更不可能和她在一起。

不管是出於沈西沈作為主治醫生曾經救過自己的命，還是出於姜顏的關系，葉錚涼都不想動用那個錄音。

也就是在他這樣決定的時候，姜顏的競選結果下來了。

既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哪怕她是當天表現最好的那個，哪怕她的演講贏得了無數掌聲，甚至是其他競選者佩服的那一個，她依然沒有成功。

“居然是陳曼！？”林冰不可思議道，“是瘋了嗎！怎麽能是陳曼？是誰也不應該是她啊！她比我們還晚工作一年呢，如果說你是資歷不足，那陳曼選上算什麽？！”

姜顏手裏拿著通知單，瞥了一眼不遠處被人簇擁祝賀的陳曼，並沒看多久，就收回視線，進了治療室，繼續她的工作。

是的，繼續工作，不能走神，失敗就失敗了，早就做好心理準備了不是嗎？競選那天沈院長看她的眼神好像看著仇人一樣，姜顏那個時候就知道自己兇多吉少了，可當結果真的砸下來的時候，心裏面還是很難受。

她一整天都努力保持著冷靜的工作狀態，終於熬到下班的時候，她誰也沒理會，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了這個以前對她來說無比神聖，現在卻成了是非之地的地方。

沈西沈得知護士長競選結果之後，控制不住地來找她，就看見她匆匆離去的背影。

他太了解姜顏了，別人或許看不出來她在難過，但他看得出來。

手裏握著她最愛喝的酸奶，沈西沈想追上她，想安慰她，卻不知道該從何開口。

作為背叛了他們友情的這一方，他已經毫無立場和她說話了。

站在醫院門口角落，看著姜顏抹著眼淚上了一輛車，沈西沈覺得自己的心碎成了好幾瓣，他仰起頭，看著人民醫院的頂層，安城市人民醫院幾個字在漸漸黑下來的一幕中亮了起來，那麽神聖莊嚴，可在這裏面發生的，卻是樁樁件件不公平的事。

盯著那幾個字，沈西沈忽然就冷靜了下來。

事發之後的這段日子，他一直過得渾渾噩噩，失眠占據了他每天的生活，他像個吸血鬼一樣，晝伏夜出，工作沒法工作，生活沒法生活，甚至都不敢面對自己的母親和他神聖的醫學。

懷裏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拿起電話看了看，是母親打來的。

這段日子，他一直不敢聯系母親，就算母親打來電話，他也都匆匆掛斷，生怕對方聽出什麽。

這次，他也沒例外，接了電話，沒說幾句就想掛，但沈夫人攔住了他。

“西沈。”沈夫人的聲音溫柔如初，除了有點虛弱之外，沒什麽不同。

“……還有什麽事嗎？”

他站在嘈雜的醫院門口，努力平覆著呼吸。

沈夫人沈默了一會，說：“西沈，我跟你爸爸這輩子經歷了那麽多，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有的事，你們以為我不知道，但其實我都知道。”

沈西沈怔住，幾乎是屏息著沈默下來，聽著母親接下來的話。

“他已經錯了。”沈夫人輕聲說，“西沈，他已經錯了，我不希望他一錯再錯，也不希望這件事牽連到你。你是媽媽的驕傲，媽媽不希望你也變得和他一樣，你知道嗎？”

你知道嗎？

一直在逃避的他，怎麽可能知道。

他一直想好好保護的母親，一直甚至都沒敢好好談過心的脆弱的母親，在今天說出這樣的話，讓沈西沈不得不開始懷疑，自己做了這一切，究竟是對是錯。

“西沈，回家吧，媽媽想你了。”

沈夫人在沈西沈的沈默中說，“媽沒你想得那麽脆弱，你是我唯一的指望，那樣的人，家裏出一個已經是不幸，無論如何，我都不希望你也變成我不認識的樣子。”

頭一次，母子間的對話，是沈夫人先掛了電話。

看著忙音的手機，沈西沈突然就意識到，你一廂情願地為別人好的時候，說不定，別人根本不需要這樣的“好”。

他臉色蒼白地站在越來越深的月色裏，終於明白，他錯都有多離譜。

姜顏在車上坐了很久才下車。

她擦掉眼淚，確定眼睛看不出來哭過，才從車上下去，一步步往裏面走。

葉錚涼站在二樓實驗室的窗臺處，看著夜幕裏孤獨前行的女孩，輕輕按了一下手裏的開關，葉家偌大的花園，忽然就亮了起來。

姜顏楞住，驚訝地仰起頭，盯著明晃晃的院子——其實往日裏，葉家外面看著也是燈火通明的，但今天有點不一樣。

所有的燈都滅了，她有心事，走進來的時候沒發現，發現的時候，已經這樣了。

今天與平時不同的是，亮起來的燈不是什麽路燈，指明燈，而是……好像星星一樣的，細細小小、密密麻麻的小燈。

它們纏繞在鵝卵石路周的花草樹木上，姜顏站在這裏面，茫然地看著這仿佛銀河般灑滿了星光的美景，連最初的悲傷都給忘記了。

她慢慢找到了制造這一切的來源，二樓實驗室窗前站著的是葉錚涼，他穿著白大褂，裏面是黑色的襯衣，他斜靠在那裏，手裏拿著遙控器，在她看過來的時候，再次按下了遙控器。

剎那間，無數的焰火升上了天空，姜顏從來沒有見過這麽美的焰火，它漂亮極了，全在她的頭頂，她忍不住擡手揉了揉眼睛，一而再再而三地確認過後，發現它們竟然全都是電子特效，並不是真正的焰火。

“來自於天才科學家外加資深環保人士的浪漫。”

站在二樓窗前，白大褂加身的男人帶著笑意朗聲開口，惹得姜顏眼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

從車上下來的時候，她好不容易平靜下來了，可現在看見這一幕幕，聽見他的聲音，她堅硬的外殼好像瞬間就破碎了，恨不得立馬撲進他懷裏，細數今天悲慘的遭遇。

就在她這樣想著的時候，葉錚涼直接轉身離開了窗口，很快從正門走了出來，在她的註視中一點點站定在她面前。

她擡手捂著嘴，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葉錚涼看著她嘆了口氣，張開雙臂道：“楞著幹什麽，抱我啊。”

姜顏破涕為笑，聽話地撲進了他的懷抱，他那小身板，最近一直忙著沒好好休息，直被她撲得後退幾步，他有點無奈道：“看來移植手術迫在眉睫了，要不然我可就不算是個合格的男人了，連自己女朋友都抱不動。”

姜顏把臉埋在他懷裏說：“你幹嘛搞這些？興師動眾的，還嚇我一跳。”

“幹嘛搞這些？”葉錚涼抱著她，仰頭看看美麗的花園，悵然說道，“還不是為了安慰你，我料到了那些糟老頭不會選我親愛又優秀的女友做護士長，你大概心裏也有數，但肯定還是會傷心難過，所以我精心安排了這些。”

後撤身子，挑眉盯著她，葉錚涼得意道：“是不是沮喪的心情瞬間一掃而空？”

姜顏哭笑不得地望著他，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了，葉錚涼也不需要她回答，徑自道：“親愛的，你放心，不管競選結果如何，你永遠是我心目中最優秀的護士。”他認真地說，“你可千萬別以為我只是在安慰你，我可是在血液科住過院的病人，比起那些官僚主義的院長副院長，我是最有發言權的人，我敢對天發誓我說得都是實話，所以你現在是不是更加開心了？”

姜顏無語道：“你都這麽說了，我不開心起來是不是很不給你面子？”

“當然了，你還是開心一點吧，我花了好多時間搞這些東西，你都不知道我請教了多少人，人家都用看瘋子一樣的眼神看我，好像我做這些事很匪夷所思，我看起來就是那麽不羅曼蒂克的男人嗎？”

話是這麽說，但是……

“可我碰上這樣的事就難過了那麽一小會兒，是不是顯得太沒心沒肺了？”姜顏皺著鼻子。

葉錚涼誇張地比劃了一下說：“你都難過了一天了！你知道一天代表了什麽嗎？一天的時間對我來說可以做別人一周都做不完的研究，難道難過一天還不夠久嗎？”他語重心長苦口婆心，“就不要生氣了吧，出來混遲早要還的，他們欠你的總會還你的，相信我，我從沒算錯過。”

姜顏挑眉：“算？你還會算命呢？”

“當然不，你在說什麽鬼，我可是個科學家，我說的算，是計算，數學你懂嗎？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東西是科學無法計算出來的，我相信不管是什麽，都有它獨特的公式可尋。”

眼見著某人開始專業的長篇大論，姜顏無奈的臉上掛上了笑：“好了，停，再說下去就要睡著了，總之……”再次看看周圍，她認真地說，“這個驚喜我很喜歡，不瞞你說，滿心的沮喪還真是一掃而空了。”

“我就知道我的計算一定不會有錯。”葉錚涼篤定的笑臉在漫天星光下閃爍著，姜顏盯著他的臉，他英俊的臉龐有著讓她移不開視線的魔力，就在他這樣致命的吸引之下，她聽見他對她說，“三天後的比賽，我還是會參加，你會跟我一起去吧？”

姜顏一怔，好像沒料到他被竊取了技術還是會參加比賽，一時沒有回話。

葉錚涼焦急地說：“會吧會吧？你會和我一起去的吧？”

被連續追問，他握著她胳膊的手恨不得把她搖成篩子，姜顏在這種情況下哪裏還能拒絕，自然是答應下來。

事實上，她也根本不會拒絕，那樣的場面，他不去便罷了，如果要去，她一定會陪在他身邊。

她絕對不希望他再獨自一個人面對那樣的事。

葉家二樓。

葉賀年和妻子一起站在那裏，妻子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低聲道：“真好啊，讓我想了年輕的時候，那僅存的一陣子幸福時光。”

葉賀年淡淡道：“你現在不幸福嗎？”

葉夫人道：“人到了一定年紀，幸福的層面就涉及到很多了，我現在要是想幸福，得先讓我的兒子幸福。”

葉賀年慢慢抓住她的手，低聲說：“我會讓你們幸福的。”

葉夫人驚訝地看向丈夫，葉賀年一字一頓地重覆道：“我會讓你們幸福的。”

——哪怕，是付出的一切以及最後的尊嚴。

葉夫人恍惚地看著丈夫，一點點回握住了他的手。

葉家不遠處。

角落裏站著偷偷看著這邊的女人。

她透過鐵藝門的縫隙，將花園內的景象全部收入眼中，看著女兒臉上露出的她從未見過的笑容，她忽然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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