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114.

關燈
114.

韓嬤嬤是蕭月音的乳母,初見蕭月音時,她還只是繈褓中的嬰孩。十七年過去了,她早已對她了如指掌,一見蕭月音潸然淚下,便已經猜到了小公主那百轉千回的心思。

她自己的那段婚姻雖然失敗至極,卻也經歷過許多少女同樣經歷之事,有過幾次難以自抑的春心萌動的時刻,知曉這是怎樣的一番感覺。

其實,在很早之前,甚至早在幽州的時候,不止是王子的情愫,她還發覺、篤定了公主對王子的愛慕和依戀,只是主仆二人偶爾會在私下無人時說起這個,公主總是否定,總是諱莫如深。

大約是公主從前的感情清白得比紙還白,又因著她與王子的姻緣實乃陰差陽錯,那一面本該照清內心的明鏡,她總是不願面對。

歸咎於幼時的遭遇,蕭月音性情清冷,即使是面對弘光帝、太子蕭月權這樣的血脈至親,她也很難將自己的真心掏出來,與他們往來相交,也都只停留在表面。

情緣是世間少有的奇妙之事。

夫妻之間,同富貴共患難,公主與王子這對陰差陽錯走到一起的夫妻成婚以來一路磋磨,經歷了不止一次。

“可是、可是,”薩黛麗似乎想到了什麽,胡亂抹了把眼淚,“昨日你將王子受傷的事情告訴我之後,我一時嘴快,就、就跟表哥說了……”

貝芳拍背的動作停了下來。等到金勝春在樸府中將這如亂麻一般的事情處理妥當、帶著金勝敏一並來到驛館時,裴溯的幾名婢女也剛剛將她的細軟全部收拾妥當,連帶著靜泓一並,上了離開平壤的馬車。

金勝春見到這樣的場面,高興得覺得自己長了一雙翅膀、快要飛到天上去了。

為了穩妥起見,在樸府時他先是沈默不語,一直等到從另外那幾人的只言片語裏推測出那些他來之前都並不清楚的事情。有了把握後,他又聽到樸秀玉與金勝敏主動要求留下永安公主、趕走赫彌舒王子,被完全正中下懷的他,也趕忙連連附和。

當然,為了在樸正運這個未來泰岳面前表一表自己的忠貞,他也完全讚同金勝敏所說的,要把永安公主請到她太德公主府上盛情款待,讓她一直住到他們大婚盛典過後,方才算足夠隆重。

金勝春與金勝敏各懷心思,正兩廂沈默時,忽然又聽見“啪啦”一聲清脆的碎裂聲,從正堂處不遠的小花廳傳來。

“這麽難吃的粥也敢給本公主端上來,是不是見姓裴的走了,覺得本公主一個‘棄婦’留在這裏,就好欺負了?”正走著,又聽見永安公主尖利的喝罵聲,走近時,只見花廳墻角站了一排驛館的人,個個垂頭喪氣,半句話不敢答。

當然,他們在心裏卻是忍不住腹誹:

而眾人見到太子殿下與太德公主殿下齊齊過來,眾人心頭又是一緊:

永安公主可是尊貴無比,若是兩位殿下真因為她的亂發脾氣而遷怒他們這些下人,可就真真是倒了大黴了。

不過,那位從小到大動靜也不算小的太德公主,今日倒是一反常態地和藹可親:

“驛館的飯食再好,比我公主府上的庖廚,還是差了些。若公主不嫌棄,借著今日王子離開,就此搬到我太德公主府上去,何如?”

蕭月音心頭仍舊震蕩,撚了撚差點被燙到的指尖,來不及回味自己完全仿照著姐姐蕭月楨當初得知自己要替她出嫁時在碧仙殿來的那出“碎碎平安”,緊著先故意瞪大了杏眸,以做作的吃驚之態,回道:

“公主……太子……你們怎麽來了?”

然後先是垂下眼簾,像是回憶起昨日在東宮晚飯的種種一樣,突然紅了臉,再次看向金勝春,又迅速將視線移到金勝敏同樣不好看的臉上,自哂一笑:

“我與那駙馬的齟齬,到底讓你們看了笑話。也罷,事已至此,我也不怕家醜外揚……”

又聽她一聲長嘆,方幽幽說道:

“這次我與他來新羅,說到底是為了他們漠北與新羅洽談貿易合作。誰知道,他堂堂大周連中三元的駙馬,竟然也是個繡花枕頭!單於給他的重任他完不成也就罷了,我和他吵了幾句嘴,就去和太子殿下您吃了頓飯……說起昨晚上,唉!”

金勝春聽到她這樣說,忍不住兩眼放光:

蕭月音知道這金勝敏身為公主也是個狠人,自然回以假笑,借坡下驢:

“殿下這是說的什麽話,我生平怨懟,也只會怨懟男人,咱們姐妹同為公主,有什麽誤會,當面說開了便好,不要留下什麽隔夜仇。”

說著,便站了起來,要同金勝春兄妹二人一並離開這花廳:

“雖然我是不大聰明,可我也知道,這次與渤海國交戰,表哥同王子應當是競爭關系……”薩黛麗又停了片刻,眉頭緊鎖,思考著,“如若王子受傷一事真有那麽要緊,表哥在得知這件事之後,應當立刻派人快馬加鞭告知摩魯爾將軍,而不是、而不是……”

“而不是什麽?”貝芳循循善誘。

“而不是也鼓勵我讓我去為王子療傷,好好爭取這個機會……”薩黛麗回憶起昨日與格也曼見面說話時的場景。

“格也曼王子也受了傷,聽說他這次得了那位靜泓師傅的照顧,傷倒是恢覆得很快。”貝芳也陷入了沈思,“這樣想來,他鼓勵你為王子療傷,倒也不算太過反常。”

“不,不……”薩黛麗咬了咬嘴唇,“他也反常,公主也反常,難道他們兩人還能商量好?”

自言自語一般說完,她再也坐不住,喚來了剛剛她派去提前送藥的婢女:

“把藥都拿來,我且看看。”

當時她從永安公主處哭著離開,那提前送去的藥劑無用武之地,也跟著被“完璧歸趙”、送了回來。

而這不檢查倒還好,一檢查,薩黛麗冷汗涔涔。

她心中羞憤難當,便也顧不得貝芳的關切,急急沖了出去。

來到自己表兄格也曼所住的院落,等不及通報,她便闖入了臥房。

進門的時候,格也曼正虛虛躺在軟榻上,身旁坐著一位清俊的光頭和尚,正在沈默為格也曼把脈。

昨日來時格也曼只身一人,今日這樣的場面,想必這個光頭和尚,就是那位名叫靜泓的沙彌。

“表哥,你告訴我一句實話,是不是你找人,在我的藥中下了毒,好借我的手毒死赫彌舒王子的?”想明白其中關竅之後,薩黛麗氣得七竅生煙,即使當著靜泓這個外人,她也要讓格也曼把話說清楚,“還說鼓勵我主動爭取,表哥你也太過分了!”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麽?”格也曼顯然氣急敗壞,不顧靜泓在場,反聲便向自己的表妹吼去,頗為惱羞成怒:

“什麽下毒、什麽借你的手?你的腦子是壞掉了嗎?”

但靜泓顯然冷靜自持,在薩黛麗第二句質問出聲前,先站了起來。

即將爆發爭吵的兄妹兩人,齊齊看著他安靜離開。

關上房門之後,靜泓回到住所,再次陷入了深深的沈思。

事情的發展即將失控。

即使再不願意承認,他都不能再這樣自欺欺人下去。

早晨韓嬤嬤帶了東西來找他驗毒,她雖然並未說明藥劑的來源,可靜泓一看那並非中原草藥,便猜到了這藥劑是出自薩黛麗之手。

他的靜真師姐到底不放心把王子交給旁人,一定要他來掌眼過目。這是他們兩人之間應當有的信任。

而在驗出藥劑有劇毒之後,聯想到昨日聽聞薩黛麗來找了格也曼,靜泓也推測出了七七八八。

雖然不願意這麽想,可唯一的解釋,便是格也曼利用了薩黛麗,趁著天時地利人和,毒害靜真師姐的夫君,然後再嫁禍給薩黛麗。

方才,格也曼的暴跳如雷也說明了一切。

蕭月音這一回倒是真的多想了。

藥已上好,裴彥蘇先是極緩地再次用視線檢查了一番,然後又松了手,讓她重新並攏,卻並不言語。

她向來是看不透他的,見他如此,大約是想聽她一口氣把話說完,便重新擡起眼眸,清晰說道:

“金勝春賊心不死,必然會卷土重來,到了明天,他若再來驛館接我,要不我自己打自己的臉,承認自己在對他說謊,要不,我還是只能硬著頭皮跟他走……”

剩下的話,她覺得不需要多說了,因為無論是她的言語她的動作還是她的表情,都寫滿了“該怎麽辦”“救救我”這樣示弱的意思。

以他的智慧和洞若觀火,一定想得清楚明白。

“真兒很想和我再演夫妻感情不和嗎?”裴彥蘇拿起藥盒,人也站了起來。

蕭月音沒有深思過這個問題,凝眸不語。

但旋即裴彥蘇便下了床榻,一面將那藥盒放在床頭幾案上,一面朝湢室走去:

“放心,不需要真兒陷入兩難。”

等到裴彥蘇在湢室沐浴完畢、換上寢衣再次回來時,蕭月音已經幾乎要睡著了。

自從開始與他同床共枕,她便不像當初戴嬤嬤教引時說的那樣要讓郎君睡在內側、她睡在外側,每日習慣靠內,也幾乎晚晚都用背對著他,此時一身清涼的裴彥蘇剛剛擁過來,一直難以平覆的好奇再次湧上來,她強忍住困意,懶懶開口問道:

“大人,可是又有什麽完全良策?”

裴彥蘇在此刻突然提起似乎與她困局無關的樸氏,蕭月音暫時想不出其中關竅,只能疑著緩緩悶聲:

“所以……”

“所以,他們與樸氏之間互相利用,”裴彥蘇將手腕收緊,“金勝春兄妹二人,是絕不可能與樸氏撕破臉皮的,這也是為何,金勝春屢屢放下他東宮太子的身份,千方百計要將樸秀玉安撫好的原因。”

“那既然樸秀玉不會再興風作浪,我們……又怎麽破局?”蕭月音還是想不明白。

“情.報說,樸正運這之前一段時間,都不在平壤城內,而是去了尚州公幹。”裴彥蘇頓了頓,“若不出意外,今晚這個時候,樸正運已經從城外回了平壤,到了樸府,開始為婚事做最後的準備。”

蕭月音本就疲累,經過回來這一鬧,此時她好奇心再盛,眼皮也開始不聽使喚,重重下墜。

何況話已至此,再追問細節,她也實在沒了氣力和工夫,既然裴彥蘇已經是胸有成竹之態,那些與新羅人鬥智鬥勇之事,還是明日一早,等她徹底清醒了再說吧。

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她又混混沌沌,想起今日的另一根刺,便這樣安慰自己:

關於生母盧皇後之死,當年弘光帝愛妻如命、也是痛不欲生的,如若他對此徹查多年都查不出任何宋氏在背後搞鬼的證據,那麽自己的這點懷疑,定是多想了……

在蕭月音還因為昨日的疲倦而昏昏然醒來時,宋潤升就已經又帶著靜泓,以為樸重熙請平安脈為由,尋到了樸府上去。

宋潤升背靠新貴宋氏,與樸氏一族向來不睦,所以不出意外,宋潤升與靜泓此行並未見到樸重熙。

這看似是個白白浪費時間的無用功,可背後安排這一切的裴彥蘇,是向來不打無準備之仗的。

而靜泓之所以如此為難是因為,他與格也曼不過是萍水相逢,他卻對這個與裴彥蘇立場敵對的漠北王子,莫名生了親近。

親近到可以傾盡全力為他醫治傷病,也願意為了他改變自己那因為靜真師姐而生的莫名其妙的偏見。

出家之人,本應當視眾生平等,怎麽可以因為立場不同而有偏見?

但格也曼心腸歹毒,靜泓對他的失望,還是讓他心頭發堵。

當他意識到自己被情感左右時,便又第一時間起身,離開了這個房間。

先前為了照顧格也曼的傷,他被安排和他住到了同一個小院之中。隔壁便是蕭月音他們的住所,他身邊並無仆人,需要傳話,只能自己去。

離開的時候,他似乎聽見格也曼招呼親隨出門的聲音,格也曼與薩黛麗的爭執,不知有沒有結果。

靜泓來到隔壁的院落,他遠遠站在花廳之外,靜靜等著自己的靜真師姐把飯用完。

韓嬤嬤聽了他所說的格也曼一事,並未引他去見公主,而是自己疾步過去,在公主耳邊低語。

蕭月音忍了忍,卻還是坐不住了:

“眼下不能管這麽多,不知大人去了哪裏,格也曼既然動身,必然是去向摩魯爾告密。”

然後她來到靜泓的面前,先福了福身,方才鄭重說道:

“師傅可否隨我一同走一趟?”

靜泓沈沈:

“公主但說無妨。”

“第一,那下毒一事證據確鑿,還請師傅為此作證,指證格也曼他居心叵測。”蕭月音定定,知曉這種事對靜泓來說應當不算什麽,便不加停頓,繼續說道:

“第二,王子他身上的傷勢未知,為防止意外,可否、可否勉強師傅,打一次誑語,向眾人作證,他身上的傷已然大好,可以順利出征?”

裴彥蘇墨綠色的瞳孔生機勃勃,她看見她的模樣,清晰映照在那裏。

“楨兒……”他呢喃的嗓音,還透著慵懶的沙啞。

可勇敢了這許多日的蕭月音,卻驀地不敢上前。

因為,他眼裏的深情,從來都不是對她蕭月音的。

他大病初愈,希望陪在他身邊的,是他心愛的蕭月楨。

他甚至不知道有蕭月音的存在。

低頭,眼淚墜落的同時,她不動聲色地將香囊,收進了袖籠裏。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