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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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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

出乎沈州城中所有人的意料,這次烏耆衍單於從上京過來,沒有帶別人,反而帶了右賢王烏列提和他的獨子格也曼王子。

先前格也曼有下毒和串通隋嬤嬤一事,蕭月音至此還是心有餘悸。再加上裴彥蘇這些日子以來,同她講了許多此次出征時的事,格也曼曾經拋下染了疫病的大部隊獨自逃回上京,蕭月音對這樣的人品,自然是嗤之以鼻。

只是,偶爾還能想起靜泓曾在先前對此人十分友善、甚至還破天荒地衣不解帶侍疾,她心中難免頗為感慨。

也許聰慧如靜泓,也有識人不清的時候。

不過再怎麽說,這些都是屬於裴彥蘇的政事和軍事,蕭月音並不想多參與,只是在陪著他出城迎了烏耆衍的鑾駕之後,便以身體不適為由,早早回去歇了。

但這名婢女沒有裴溯這樣的運氣,就在她向烏耆衍“告密”之後,烏耆衍便一面想象著她口中繪聲繪色描述的那“無邊春色”,一面更加肆無忌憚,生生將這名婢女淫,虐致死。

這一晚還未行至營州,裴溯被通報去烏耆衍那處時,她才剛剛沐浴完,洗去了一身的風塵仆仆。

而裴溯剛剛走到大帳之前,就有兩名仆從,將那婢女的屍首從裏面拖出來。

裹屍首的白布潦草至極,雖然為了掩人耳目層層疊疊,可鮮血透過白布浸出,斑駁刺目,又一路留下殷紅的拖痕,裴溯只需要看一眼,便已然膽戰心驚。

有了先前那次的經驗,再加之那名慘死的婢女前車之鑒,再次面對烏耆衍時,裴溯的態度明顯圓滑了許多。

而裴溯的表現果然令他滿意,面對他時,永遠低眉順眼,無論他說出多麽侮辱至極的話語,她都好心受著,甚至還能擠出如菡萏一般的笑容來。

征服整個漠北草原的梟雄,生平另一件沈迷之事,便是欣賞各類女子為他傾倒、臣服於他身.下的婉轉模樣。

眼下裴溯終於這般乖順,烏耆衍的心被得意填滿,便也收起了他那輕輕一掃便能濺出血花的馬鞭。

但他是不會輕易放過她的。

大隊到達營州時,恰好從上京傳來了喜訊。這一切都與公主無關,公主的容貌是天生天養的,又向來克己守禮、從未做任何逾矩之事,若是裴溯將裴彥蘇中毒一事怪到公主的頭上,豈不又是另一樁“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之事。

裴溯看著眼前的公主滿臉自責,櫻唇微抿,被淚水沾濕的鴉羽長睫都寫著滿滿的擔憂與落寞,自己也跟著心疼起來,用雙手合住公主細嫩的小手,柔聲安慰道:

“忌北自小命途多舛,也許是他命中當有此劫。阿娘相信他,他定能逢兇化吉,公主莫要過分憂心。何況你的身子也剛剛大好了沒多久,若是再為了忌北熬壞了,他醒來之後,恐怕還會怪罪我,說我這個阿娘沒有看顧好你。”

蕭月音想不到裴溯會說這樣貼心的話,驀地擡起眼簾,瞳孔晶瑩:

“阿娘……”勝利的大軍很快集結完畢,開拔凱旋。“虛張聲勢,廢話連篇!”張翼青轉身就走。

卻在同一剎那,眉心一痛,被飛來之物打中,兩個鼻孔也瞬間淌出鮮血。

他定睛一看,竟然是裴彥蘇先前用來擦手的巾帕!

此人內力深不可測,先前在鴨淥府與他交手,根本就是故意藏鋒,自己制造破綻,只為讓他們對他掉以輕心!

張翼青氣得咬牙切齒,一面往回走,一面又聽身後的裴彥蘇說來,沒有半點客氣:

“張翼青,把摩魯爾交出來,我便放你一條生路。我相信,摩魯爾還活著,對不對?”

其實張翼青說得沒錯,一萬人確實是裴彥蘇在虛張聲勢。加上裴彥蘇從新羅翻山帶來的三千人,他手裏可用的人馬,其實也才四千。

但兵不厭詐,這次與新羅結盟,宋潤升派出的人馬,絕大多數都是從前被樸正運胡亂指揮、親眼見過同袍手足被渤海人無情砍殺的,雖然人數不多,但對渤海人的血海深仇,足以讓他們更加驍勇。

而事實上,相同的人在不同的指揮手裏,發揮的效果,是完全不同的。

有了奇襲張翼青糧草的小小首勝,裴彥蘇所率之軍士氣大振,張翼青原本並沒有嚴陣以待,誰知轉眼之間,軍營已經被圍成了孤島,手下所謂“以逸待勞”的三千人,幾乎死傷殆盡。

而張翼青縱使滿身不服,也只能銀牙咬碎、憑著自己過人的功夫,在十數名兵卒的掩護之下,一人一騎狼狽逃離。

霍司斐找遍了張翼青軍營,才終於在一個耗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了摩魯爾。

摩魯爾的雙手被砍掉,雙腿膝蓋之下被盡數敲碎血肉模糊,人也早已陷入了昏迷。

為了保住摩魯爾的性命,霍司斐命人用擔架將摩魯爾擡回去,自己也不騎馬,就在一旁跟著步行返回。

裴彥荀趁亂為倪卞徹底易容之後,見到這樣的場面,忍不住對裴彥蘇低語:

“冀北,你不是因為冀州和公主的表兄盧據,最痛恨摩魯爾嗎?怎麽還容許這霍司斐對摩魯爾如此體貼?”

“摩魯爾活不長的,”裴彥蘇只淡淡回道,“全一全霍司斐的忠心,本身也不是什麽壞事。”

裴彥荀看了眼霍司斐自己肩頭的幾處駭人刀傷,新傷疊加舊傷重重層層,這草原莽漢也根本不顧自己。

“可是他從前並不是摩魯爾麾下之人,聽說,摩魯爾甚至十分不待見他。”裴彥荀與裴彥蘇說話的地方極為隱蔽,不用擔心有人聽見,因而多了幾分隨意,“冀北你所謂的‘忠心’,難道不算愚忠?”

“他是至純至直之人,別說在咱們漢地,就算是在漠北這絕大多數人各懷鬼胎的地方,他也是極為難得的。”裴彥蘇星眸一轉,壓住運籌帷幄的算計之色:

“就像他第一次去營救摩魯爾,為了保護格也曼受了傷一樣,在他的眼裏職責就是行事的最高準則,旁的人情世故統統不顧。而且他一身過硬的本事,一旦為我們所用,能堪大任。”

然而此戰最核心最重要的主帥、新晉漠北戰神赫彌舒王子,卻並未騎著高頭大馬走在隊伍的最前方,而是早早沒了蹤影。

裴彥荀策馬與大部隊同行,心中卻是感慨。

僅僅數月之前,他的表弟一朝金榜題名,被弘光帝賜下狀元之名那日,也騎著高頭大馬、一日看盡了鄴城之花。

今日他憑著一身過硬的本領在刀光劍影的戰場上嶄露頭角、無人不服,卻自己放棄了同樣聲名赫赫的時候。

“裴小哥,你可知王子收到的家書上寫的是什麽,他怎麽會如此心急如焚?”霍司斐打馬靠近,纏著裴彥荀為他解惑。

裴彥荀朝霍司斐斜了一眼:

“這是冀北的家事,霍大哥這也要關心?”

霍司斐早已習慣裴彥荀的揶揄,對於“霍大哥”這個稱謂,也從最早的抵觸到無奈到接受,聽他的語氣,應當並不反感告訴他答案,於是又稍稍側了身子:

“忠君之事,急人之所急,若能為王子分憂,我榮幸之至。”

裴彥荀不懂霍司斐明明是個草原漢子身上卻莫名帶著點漢人的儒氣,大約是被小時候收養他的那戶漢人影響,因道:

“王子的家書只有他一人讀過,但依我對他的了解,一定是公主出了事。”

霍司斐繼續看著他。

“冀北此生只真正在乎兩個人,一個是他的母親,一個則是他的妻子。”裴彥荀看向前方,“只有她們兩人出了事,王子才會丟下咱們這勝利之師,風馳電掣趕回沈州去。”

霍司斐凝了凝。

王子只在乎兩個人,那他把他的生父、為他帶來尊貴無比的身份的、草原上至高無上的烏耆衍單於又置於何地呢?

這才是他們這些臣下最該做的。

但霍司斐到底沒有問出口,又聽裴彥荀繼續說來:

“冀北的母親是我的姑母,若是姑母出了事,冀北一定會告訴我,既然他沒有,必然是公主出了事。”

霍司斐聽裴彥荀言之鑿鑿,便也跟著點了點頭,深以為然:

“確實很有道理。不過,依照裴小哥你的意思,若是你姑母……閼氏出了什麽事,你也一定會像王子那樣丟下我們?”

裴彥荀只覺得他這話問得怪異,又斜了他一眼:

“姑母是我父親的親妹妹,與我血脈相連,她若出事,我自然會奮不顧身。再說,世上再難找我姑母這般才貌雙全的奇女子,即使不是出於血脈,她真出了事,我惜花之心,又怎能不為所動?”

霍司斐先前也偶爾聽兄弟二人談起閼氏,眼下裴彥荀又如此激動,他也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錯了話,只能摸摸鼻子,悻悻閉嘴。

她太喜歡裴溯了,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好的娘親?

裴溯正想伸手捏捏公主柔嫩的小臉,自己的貼身婢女卻在此時上前,對她耳語道:

“閼氏,你該出去補補粉了。”

原來,昨晚裴溯被烏耆衍召幸一事,除了烏耆衍和她的婢女之外,裴溯誰也沒有告知。眼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貿然讓裴彥蘇或是公主知曉她在烏耆衍那裏受到的屈辱,惹來麻煩,不如將其遮掩下去。

烏耆衍揮下的那一巴掌下手極狠,裴溯幾乎花了一晚上的時間,才讓面上的腫消了下去。只是紅印一時半刻難以消除,便只好用白.粉掩蓋。

可能是因為得知裴彥蘇被大嵩義暗器所傷、中毒昏迷,裴溯這個做娘的關心則亂,那覆面的白粉不知不覺間,被蹭掉了不少。

裴溯不敢再在這個時候再橫生枝節,當即便拋下蕭月音,出了臥房,想要找個無人的地方,用那婢女隨身帶著的白粉補一補。

還未走出廊廡,卻見迎面走來兩人。

一個是裴彥荀,一個是霍司斐。

兩人見到她,都自然行禮。

“姑母,”裴彥荀先開口道,“我們此來,是為了看望冀北,不知他眼下如何了?”

此時已過戌時,沈州的夜幕降得極快,裴溯故意將自己隱在燈火的陰影中,保證面前的兩人不會有可能發現她面上的端倪,定定回道:

“昏迷未醒,郎中說他性命無虞,只是何時能醒來,未為可知。”

裴彥荀停頓片刻,將那聲嘆息生生吞下,探問:

“敢問……公主可在其中?侄兒與霍大哥進去探望冀北,可否方便?”

“公主的嬤嬤和劉福多他們都在,公主本也不拘這些小節,你們去吧。”裴溯往一旁側身。

裴彥荀頷首,擡步往前,默默行了數步,方才察覺身旁無人跟隨,回頭,才見霍司斐仍舊於原地怔愕。

霍司斐是個膽大心細之人,他瞥見了裴溯面上洩露的紅印,聯想昨晚所見,此時想說點什麽關心的話,卻怎麽也開不了口。

“霍大哥?”裴彥荀的視線被裴溯擋住,自然發覺不了霍司斐看向裴溯覆雜又隱忍的眼神。

而在短暫的間隙,霍司斐已然回神、恍然自己的無禮,匆匆垂首向裴溯示意後,大步追上了等他的裴彥荀。

兩人入內時,蕭月音正默默守在床榻前,婢仆們立侍在側,見到兩個外男進來,眼裏俱是閃過了驚奇之色。

不過,他們旋即想到剛剛外出的裴溯,想必裴彥荀和霍司斐是得了裴溯的同意,這才能在入夜之後進到王子與公主的臥房裏。

聽到腳步聲,蕭月音回頭,見是這兩人來探望,便直接站了起來,讓他們可以靠近看。

裴彥荀不會忘記禮數,朝著蕭月音略略施完禮,又聽公主開了口。

“表兄、霍大哥,”她學著裴彥蘇的口吻喚道,“你們都是跟隨王子出生入死的心腹,不必拘禮。王子的情況尚算穩定,至於何時能醒,誰也說不清。”

這些話,霍司斐雖然方才在外面都已經聽裴溯說過了,但此時此刻,親眼見到一向活龍鮮健的裴彥蘇只能靜靜在床榻上躺臥,一張俊容慘白、毫無生氣,仍然忍不住感慨:

“一路走來,王子在戰場上屢屢身先士卒,沖鋒陷陣時勇武過人,我卻從未見王子這樣過……大嵩義此人太過陰險,上次在那無人的矮坡,他便想用冷箭暗刺王子,若不是——”

“霍大哥,”裴彥荀卻突然打斷了他,“冀北他天命在身,自然逢兇化吉,你又何必在公主面前胡言?”

除了裴彥蘇和倪卞之外,裴彥荀是唯一一個知曉蕭月音真實身份的人。

而裴彥荀身為裴彥蘇的表兄,自然比倪卞更加清楚自己這表弟和表弟妹之間的事。

喜訊來自左賢王呼圖爾的長子沃師勒,相比於烏耆衍其他幾個兒子和右賢王烏列提的長子格也曼,沃師勒雖然長相平平,卻是難得的有勇有謀,也屢屢立下實打實的軍功,在裴彥蘇回歸之前,甚至超越車稚粥,是整個漠北王廷中年青一代的翹楚。

因著沃師勒行軍打仗十分穩妥、勝算極大,早在今年端午之前,烏耆衍便將其派至西北,處理先前從烏列提手中逃脫的叛徒和近兩萬叛軍。而經過這近三個月的鏖戰,沃師勒也不負烏耆衍厚望,幾乎將叛軍全殲,所謂喜訊便是指向這次大勝。

接二連三的大喜令烏耆衍心花怒放,當即下令大隊人馬在營州多停留一日,通宵歡宴,以此來為還未班師的沃師勒慶祝大勝。

漠北人雖然同樣擅長爾虞我詐,但面對大勝,卻也有著天性一般的質樸和純粹,因而,即使沃師勒的大勝屬於左賢王一系,跟著烏耆衍同行幽州的漠北人上下,依然誠心誠意祝福祈禱,全軍上下不分白晝黑夜盡興暢飲,歡歌縱酒,熱鬧非凡。

霍司斐身為都尉,如今眾星拱月,自然不能像赫彌舒王子夫婦那般稱病不來,坐在裴彥荀、倪汴等熟識之人身邊的他,卻不自覺想在一眾軍士中,找尋那個熟悉的身影。

看不見她,他只覺得杯盞中的酒液苦澀至極,就連裴彥荀同他開的那些玩笑,他都只能敷衍地擠出幾個笑容來,只知道他在張嘴說話,卻根本聽不進去他說了什麽。

他一向行事幹脆利落,也不知自己這是怎麽了。

“姑母?”霍司斐又灌了一杯苦酒,仰頭時卻聽得身旁的裴彥荀輕喚一聲,他順著放杯的動作用餘光看去,被裴彥荀擋了大半的身影,卻堪堪漏出那張早已被他在腦海中描摹過無數次的面容來。

霍司斐呼吸一滯,心跳驟停。

“今晚難得歡宴,姑母也過來湊湊熱鬧。”裴溯笑容淺淺,“怎麽,荀兒不歡迎姑母?”

漠北軍中的宴飲沒有什麽拘束,大家無論軍階品銜大小,都按著從前的親疏圍坐在一處,裴彥荀他們所圍的這一圈人不多,都是跟隨裴彥蘇出生入死、橫掃渤海國大軍的心腹們。

而因著那熊熊燃燒的篝火,對面的幾人根本看不清黑夜裏裴溯的容貌,自然也看不見,霍司斐那半遮半掩,悄悄望向裴溯的眼神。

他不知裴溯怎麽了,只覺得她比先前在沈州時,多了幾分脆弱。

出淤泥而不染的菡萏,是否能經得起炎炎夏日狂風暴雨的摧折?霍司斐忍不住想。

“姑母,”裴彥荀對霍司斐的心思一無所知,眼見裴溯一杯接一杯不加節制地飲酒,他只能拼命阻止,“若是沒有看顧好你,我該如何向冀北交代?”

裴溯端著酒盞的柔荑被按住,看向自己侄兒的眼神裏,卻多了一絲羞惱和無奈: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①,姑母難得糊塗,難得糊塗!”

面對獨子的一眾部下,再想糊塗的裴溯,也並不會真正放縱,這一杯酒被裴彥荀按下,她便也不再堅持,只怔怔看著眼前劈啪跳動的篝火。

指尖被酒液沾濕,在這越燒越旺的篝火烘烤裏,多生了幾分熱意。

裴溯猛然站起,並未理會裴彥荀的關切,一人悻悻離去。

霍司斐不敢再用目光放肆追隨她的身影,將頭垂下,又咽了幾杯苦酒。

“見師傅身子大好,我也放心許多。”倪卞說完,才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然而話已出口,他一時找不到說辭來圓,便只能盡量找補:

“那晚師傅重傷,我本想即刻找郎中來為師傅瞧瞧的,奈何軍情緊急,便只能把師傅帶回來,放在門口了。”

蕭月音聽到此處,又是驀然一驚:

倪汴怎麽會同靜泓受傷扯上關系?難道她先前的預感不錯,靜泓真是裴彥蘇打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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