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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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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

勝利的大軍很快集結完畢,開拔凱旋。

然而此戰最核心最重要的主帥、新晉漠北戰神赫彌舒王子,卻並未騎著高頭大馬走在隊伍的最前方,而是早早沒了蹤影。

裴彥荀策馬與大部隊同行,心中卻是感慨。

僅僅數月之前,他的表弟一朝金榜題名,被弘光帝賜下狀元之名那日,也騎著高頭大馬、一日看盡了鄴城之花。

今日他憑著一身過硬的本領在刀光劍影的戰場上嶄露頭角、無人不服,卻自己放棄了同樣聲名赫赫的時候。

韓嬤嬤是蕭月音的乳母,初見蕭月音時,她還只是繈褓中的嬰孩。十七年過去了,她早已對她了如指掌,一見蕭月音潸然淚下,便已經猜到了小公主那百轉千回的心思。

她自己的那段婚姻雖然失敗至極,卻也經歷過許多少女同樣經歷之事,有過幾次難以自抑的春心萌動的時刻,知曉這是怎樣的一番感覺。

其實,在很早之前,甚至早在幽州的時候,不止是王子的情愫,她還發覺、篤定了公主對王子的愛慕和依戀,只是主仆二人偶爾會在私下無人時說起這個,公主總是否定,總是諱莫如深。

大約是公主從前的感情清白得比紙還白,又因著她與王子的姻緣實乃陰差陽錯,那一面本該照清內心的明鏡,她總是不願面對。

歸咎於幼時的遭遇,蕭月音性情清冷,即使是面對弘光帝、太子蕭月權這樣的血脈至親,她也很難將自己的真心掏出來,與他們往來相交,也都只停留在表面。

情緣是世間少有的奇妙之事。

夫妻之間,同富貴共患難,公主與王子這對陰差陽錯走到一起的夫妻成婚以來一路磋磨,經歷了不止一次。

面對王子這樣天下間少有的佳婿,公主的心被徹底捂熱,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裴彥荀與霍司斐說的話,韓嬤嬤也一字不落聽了進去。就在蕭月音找出那只已經裂成兩半的象骨雕兔時,韓嬤嬤的腦中卻突然冒起來一個念頭——

這只兔是在蕭月音替嫁前裴彥蘇專門命人打造、送給蕭月楨的定情信物,現在兔子裂了、再也無法覆原,蕭月楨也根本不可能再換回來,是不是連上天都給了蕭月音暗示,暗示她她才是裴彥蘇天命所歸的枕邊人?

這些話,韓嬤嬤來不及細思,她也不會自作主張說給蕭月音聽。她見蕭月音從戴嬤嬤那裏拿過藥碗,便立刻猜到小公主要做什麽,連忙拿了軟枕,墊在王子的上背處。

蕭月音面頰嘴角都還掛著淚珠,雙眼通紅,活脫脫一只楚楚可憐的兔子。

韓嬤嬤暗自嘆氣,公主這番遭遇,就算是說出來,常人也會覺得曲折離奇,何況公主這個親生經歷之人。

這一日以來,公主才被靜泓言語大傷,經歷了與從小信賴之人的決裂之痛,不久之後又被大嵩義擄去、一路上驚心動魄,好不容易熬到了王子來救她,王子自己卻因為保護她而先行倒下了。

蕭月音的所有悲傷和痛苦,韓嬤嬤都看在眼裏,在她看來,公主所有的痛哭,因為那只裂掉的兔子,她是哭得最傷心最心慟的。

最讓韓嬤嬤為之忍不住心疼的。“是啊小妹,”一直不怎麽搭話的姜若映,才突然語重心長地嘆了氣,“也別怪你二哥說話重,任誰見過你姐姐的慘狀,都會心疼的。你現在擁有的一切,哪一樣不是本來就屬於楨楨?”

蕭月音極少被人指責,何況來自於她的兄嫂,兩人這樣一說,她的傷心遠大於慍怒。

“都說女大十八變,誠不我欺。”蕭月桓見她神色黯然,心頭也快意不少,就當為蕭月楨出點口頭上的惡氣,“蕭月音,從前你還在做你的靜真居士時,可是與世無爭平淡靜默得很,可從來不會這樣。”

三人尷尬地沈默了片刻。

“罷了,你也別這樣逼小妹。”姜若映察言觀色,知道再說今晚可能就會不歡而散,於是見好就收,拍了拍蕭月桓的手臂。

然後又換了個更加親切和藹的語氣,笑著問蕭月音:

“小妹氣色比出嫁那日看起來好了許多,可見這婚後的日子,王子待小妹也是不錯的。”

裴彥蘇當然待她極好,但經過康王夫婦這樣提醒,蕭月音又想起自己有今日,確實是靠頂替蕭月楨的身份,心頭不由一痛,生硬地說道:

“是,是不錯,否則也不會答應我,把冀州這麽重要的城池再拱手歸還大周。”

她又深深吸了一口氣:

“當初表兄盧據便是因為馳援冀州而丟了性命,他的頭骨被做成了酒碗,供烏耆衍單於取樂……我與裴彥蘇花了不少的力氣,才終於殺掉潘素和摩魯爾為他報了仇。”

“在新羅時,我們夫婦一同經歷了王室劇變。我憑自己的本事幫助裴彥蘇取得與新羅結盟,後來又輾轉流落渤海國境內,險些喪命。當然,險些喪命的不止在渤海國,就在前不久的沈州,來自漠北王廷上層之間的互相傾軋,也幾次三番讓我們與死亡擦肩而過。”

“好在這些,我都挺過來了……二哥你說,我頂替了姐姐得到了這些享受,可有知道,我同時也承受了這些本來該她來承受的險象環生呢?”

提起無數次的驚心動魄,蕭月音眼眶含淚,淚痕留在她如玉面頰上,就像過去經歷的種種一樣揮之不去。

替嫁一事原本非她所願,她也只不過被動接受了弘光帝的安排,之後更是盡力維持著局面、好讓所有人安心。

她只不過是情不自禁地愛上了她的夫君裴彥蘇而已,為什麽,要她再來承受蕭月楨命運改變的攻訐?

她生來就應該居於蕭月楨之下嗎?

“你、你說的這些,我確實不知道……”蕭月桓局促地摸了摸自己的鼻頭,又看向身側的姜若映一眼。

蕭月音的眼淚還在落,她沒有動,無聲地看著他們。

三人又沈默地僵持了片刻,姜若映眼珠一轉,因問道:

“你這麽說,裴彥蘇他可有懷疑過你的身份?”“冀北!”裴彥荀大驚失色,連忙來到裴彥蘇的馬前,想要把他看得更加清楚。

他的表弟身強體壯異於常人,即使上次被大嵩義的毒箭放倒,也憑著他活龍鮮健的體魄自行將毒素清除消化。

今日一封小小的信,卻能讓他當眾吐血,目眥欲裂。

所以,這封公主留給他的信上,究竟寫了什麽?

此刻的裴彥蘇人還騎在自己的配馬上,心臟卻抽痛得快要昏死過去,他垂眸看向裴彥荀關切和疑惑,目光裏卻有著滿滿絕望的警惕。

不,他不能讓任何人看到這封信。

僅僅一瞬,他便抽出了腰間的佩劍,劍鋒揮舞,即將把翠頤的喉嚨割開時,卻被裴彥荀徒手接住。

裴彥荀的鮮血霎時便流了滿地,和方才裴彥蘇的鮮血混在了一起,他不顧掌心的劇痛,咬牙勸道:

“冀北!沖動誤事,沖動誤事!”

“你,你說,”裴彥蘇手上的勁力一松,轉向已經面色慘白的翠頤,“公主的這封信,還有誰看過?”

翠頤口唇發直,並未答話,戴嬤嬤卻從她身後出來,直直向裴彥蘇跪下:

“是奴婢禦下無方,請王子降罪!”

而幾乎同時,原本還晴空萬裏的天上,響起了一聲驚雷。

秋雷滾滾,恰若此刻裴彥蘇瀕臨崩潰的心境。

蕭月音搖了搖頭:“一直沒有。”

“那照這麽說,你準備瞞他一輩子了?”這下,蕭月桓似乎又找到了可以說道的點,立刻反問。

蕭月音還掛著淚珠的眼睫顫了顫。

“裴彥蘇甚至還不知道永安公主其實是雙生姐妹,對不對?”蕭月桓繼續追著,“不過,楨楨出嫁時頂的是你的名義,即使裴彥蘇現在還不知,消息也遲早會傳到他的耳朵裏,他一旦開始懷疑,你覺得你會有什麽樣的下場?”

“我……我有想過,”一提起向裴彥蘇坦白一事,仿佛是抓住了蕭月音的命門,方才還條理清晰的她,又陷入了混亂,囁嚅著:

“他是從頭到尾最無辜的人,瞞著他,我心裏一直過意不去。”

“那你說,你準備什麽時候告訴他?”蕭月桓片刻不停。

“明日便是歸還大典了,二哥,我們能不能先以大事為重?”蕭月音黛眉緊蹙,語調又綿軟了下來,“在大事辦成前,不要提起任何關於我與姐姐是雙生姐妹之事,好嗎?等冀州安然回歸,我自然會想辦法,不會讓二哥你們失望的。”

裴彥蘇走後,宴飲便更加索然無味起來。另一頭,裴彥蘇帶著人快馬趕回冀州時,城內城外尚算平靜。

那幾名病倒的手足早已被隔.離起來,為防止疫病蔓延,裴彥蘇等人也主動自我隔.離,甚至讓郎中大夫們將所有與那幾名染病的士兵有過接觸之人全部排查了一遍。

等待結果的時候,裴彥蘇突然想起一樣東西。

蕭月音上次在沈州病倒之後,曾被神醫秦娘子醫治大好,秦娘子還為她留下了兩瓶補藥。上一次他自己中了大嵩義毒箭,也正是因為昏迷中吃了幾顆那個藥丸,身子才能在短時間內迅速恢覆。

防治疫病,除了治療已經染病之人,防患於未然也是重中之重。而既然那補藥主要為強身健體,此時拿出來增強康健之人體魄,自然是上上良策。

裴彥蘇便趕緊命戴嬤嬤,將蕭月音那兩瓶藥找出來。

戴嬤嬤從未聽過見過王子所說的補藥,但見王子言之鑿鑿,自然全力以赴。翻箱倒籠了許久之後,才終於在從前只由韓嬤嬤經手的箱籠底側,找到了兩個藥瓶。

補藥到手之後,裴彥蘇原本想直接讓先前染病的士兵服下,卻被一名經驗老到的郎中攔下:

“王子,切莫心急,請稍安勿躁。”

裴彥蘇那墨綠色的瞳孔裏閃過乖戾急躁之色,老郎中卻不慌不忙解釋:

“小的這兩日已經和其他同僚們將冀州城內粗粗排查過一遍,拜王子及時采取措施所賜,目前城內的疫病情況完全可以控制。而王子所言這藥丸,若要發揮其最大效用,自然是等小的們研究出其配方,方才是萬全之策。”

裴彥蘇自然知道這是老郎中不信任他那藥的委婉說辭,薄唇一動,原本想要暴力反駁,腦中卻忽然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難道……音音向神醫秦娘子專門為他討要的補藥,其中也另有乾坤嗎?

“你說,你們研究出此藥的配方需要幾日?”裴彥蘇冷冷問道。

“兩日,群策群力,快的話不出一日。”老郎中胸有成竹。

“好,就給你們兩日。”

而老郎中的揣測精準,就在一日之後,他單獨來見了王子。

彼時的裴彥蘇,正在反覆把玩著蕭月音親手給他繡的香囊。

“啟稟王子,那藥丸的配方研究出了結果,是大補的方子。”老郎中如實說來,但話至此處,卻又猶豫停頓了一息:

“不過,兩瓶藥,都分別對男女有避子的功效。”

裴彥蘇驀地將香囊捏緊,幾乎捏碎。

但旋即又松開了手。

他舍不得破壞她留給他的東西。

蕭月桓眼見自己最想做的事沒做成,差一點氣急敗壞。

若不是姜若映非要突然打岔,他剛才便已經說了。

不過他和他的大哥蕭月權一樣,對妻子都是縱容寵愛,又想著現在不說晚點還有機會,便也並未計較,自顧自喝起悶酒來。

而其餘人的興致,本就因為先前幾番波瀾而消弭了大半,這下主角王子不在場,在裴彥荀長袖善舞的勉力維持之下,也就勉強繼續,稀稀拉拉地推杯換盞了起來。

而坐在裴彥荀身旁的裴溯,倒是從頭到尾一言不發。眼下這樣的場面,她並未離席,反而仍舊安靜地看著永安公主徹底沒了言語,面上華麗精致的妝容頹郁交加。

這樣,裴溯心中那些盤旋許久的疑惑,也有了自己的答案。

又過了一會兒,裴彥蘇派人傳回來消息,說軍中之事緊急,一時不能解決,今晚宴席不會再趕回了,宴席至此眾人便也都散去。

熱鬧徹底化為冷清,蕭月音的理智才真正逐漸回籠。

帶著韓嬤嬤,她連驛館都沒回,直接找到了蕭月桓夫婦的宿處。

“二哥,昨晚你答應過我什麽,你都忘了嗎?”蕭月音雙眼通紅,生平裏難得如此怒氣沖天,上來就拽住了蕭月桓的衣袖。

蕭月桓今晚喝多了酒,射出的眼神卻冰冷得很,停留在自己小妹微微顫抖的柔荑上,嗤了一聲:

“沒忘,半個字沒忘。”

姜若映見勢不妙,連忙握住了蕭月音的腕子,又聽她質問:

“既然沒忘,又為何故意說那樣的話?不是說了,不要提任何雙生姐妹之事嗎?還是你敢做不敢認?”

“今日永安公主得了冀州百姓無數聲‘千歲’,出盡了風頭吧?”蕭月桓任由姜若映將他們兄妹二人分開,同樣紅著一雙眼,直直與自己的小妹對視,“昨晚答應你的,是大事成之前不說,慶功宴上大事已成,我怎麽就不能說了?”

康王的言語犀利赤,裸絲毫不掩飾自己呼之欲出的嫉妒。

“你……”蕭月音被這番強詞奪理激到氣急,“出盡風頭又如何?這都是我應得的!”

一面說,一面伸出手指指著自己的二哥:“蕭月桓,你不要太過分!”

“小妹!”姜若映連忙打斷,卻仍舊在指責,“你怎麽能直呼你二哥的名諱?”

“沒大沒小,果然是翅膀硬了!”蕭月桓的氣焰囂張至極,“什麽叫你應得的?你也就是頂了楨楨的身份,仗著裴彥蘇對楨楨的寵愛才有今天的風光!”

“方才在宴會上,如果你大方向裴彥蘇承認你是蕭月音,我蕭月桓也敬你有膽量,可是你沒有,”蕭月桓繼續咄咄逼人,“你不僅沒有,你還百般掩飾。你到底還是怕的對不對,你怕裴彥蘇知道了你的真實身份後,會憎恨你一直騙他,厭棄你,對不對?”

“我……我……”兩行清淚沿著蕭月音如玉的面頰滑下,她的杏眸更紅,偏偏越不想在蕭月桓面前示弱,眼淚越收不住。

“二哥這是在幫你,”蕭月桓得意一笑,慢條斯理地逡巡著方才被她拽過的衣角,“先在人多的場合幫你打個底,這樣,你便好向裴彥蘇開口承認真相了,不是嗎?”

“謝謝……謝謝你……”蕭月音卻也回之一笑,委屈頓消,鼓著香腮:

“如果我如實告訴他,他不憎恨我厭棄我,你蕭月桓又當如何?”

蕭月桓被她的狠話噎住,姜若映卻攔不住她負氣離開。

回到驛館,蕭月音還在頭暈腦脹中,久久不能平靜。

韓嬤嬤從宴飲起便是貼身跟隨,見證了全程。還在路上的時候,她就想勸公主直接到軍中面見王子,但一是考慮王子此去為機要大事不好分心,二是公主在康王面前明顯是在賭氣放話,很有可能後悔。

略微的幾句安慰又實在蒼白,面對戴嬤嬤和劉福多公公幾個眼神的問詢,韓嬤嬤也只能以搖頭應對。

三言兩語說不清,何況康王和公主是主子,妄議主上兄妹關系,大大超出他們這些婢仆的本分。

是以,她也拒絕了其他人隨同入臥房,獨自守在公主的身邊。

空蕩蕩的臥房裏沈默了很久,才終於傳來蕭月音一聲長嘆。

緊接著,公主似乎下定了決心,走到書室的幾案前,自己展紙,研墨。

她寫道:

“夫君,成親日久,第一次這樣喚你。有一事我隱瞞日久,必須要向你坦白……”

而正如韓嬤嬤所感知的那樣,蕭月音的心確實疼得厲害,幾乎在她扶起裴彥蘇頭頸時的每一下呼吸,都是痛的。

活了十七年,她從未經歷過這樣的痛。

裴彥蘇本來是那樣生龍活虎的人,卻僅僅因為為她擋下了毒箭,眼下連一絲一毫的生氣都沒有。

俊容沒有半點血色,就連她主動吻他的薄唇,他都沒有任何反應。

藥湯苦口,卻遠不如她心中的苦來得至濃至澀。

唇齒苦,凝望他的眼眶更苦。

也許他昏迷時還想著與大嵩義決鬥時的情形,又或者思索著她為他帶來的、令他心煩令他頗費心思才能擺平的事情,即使她扶起他的頭頸,他的牙關仍舊緊緊閉合,隱隱咬緊。

藥湯無法順利送入,蕭月音便只能用自己的佘尖,將其撬開。

牙冠鋒利,佘尖輕輕掃過時,有微微的刺痛感傳來。

就像他曾經用牙齒摩挲過她身上的許許多多地方,每一次描摹,都能為她帶來微微的刺痛感一樣。

“公主放心,他也無事了。他和公主一樣昏迷一個多月,但他原本身體康健,已經自行恢覆了不少,我這次為他診治,主要是治內傷。”見蕭月音長舒了口氣,莊令涵笑著拍了拍她局促的小手:

“如果順利的話,明日,明日公主就能見到他,和他說話了。”

蕭月音懸著的心放下了大半。

“看來是我錯估,”莊令涵見狀,淡淡一笑:

“公主念著的那位‘哥哥’,原來,就是這靜泓師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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