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87.

關燈
87.

一瞬間,蕭月音的雙腳如同灌了鉛一般,根本挪不開。

但她在飛速思考。

裴彥蘇帶領大軍早已開拔,此時他根本不可能出現在這裏。

白晝的燥熱已被夜風吹散,榕樹上掛了幾只蟬,用嘶鳴證明著它們的存在。

高掛的艷陽,突然在此時露出了猙獰的面目。

日光熱烈灼人,蕭月音被刺到閉上了眼,擡手,用掌心擋住。

她還在回味陸子蘇的提議。

若是她打賭輸了,就要為他做一件事。

他要她做什麽?她能做什麽?

他可親口承認了,沒有龍陽之癖。

為了掩飾自己的慌亂,蕭月音默默轉身,將陽臺的那幾扇門,一扇一扇,緩緩關上了。

陽光可以透過幹凈無塵的玻璃照進來,卻因為多了一層遮擋,再也無法張牙舞爪。

這下滿室冷靜,她也可以冷靜下來。

若陸子蘇已看穿她的女扮男裝,甚至看穿了她的身份,他應該直接戳穿。

而不是在這裏似是而非吧。

“你,你要我做什麽?”背靠在門上,頭頂有被玻璃折射過的溫暖陽光,給了她一點點底氣。

“你先說,賭不賭。”這使得陸子蘇看起來也沒有那麽咄咄逼人了。

蕭月音實在很想拿回自己的東西。

耳環,玉佩。

她在這個世上本就沒有多少牽掛和寄托,耳環是祖母喬氏留給她的遺物,玉佩是與生父談承燁相認的信物。

她不能一直被陸子蘇拿捏。

拿回來了,她才能掌握主動,若是哪天實在受不,不想繼續留在他身邊,自己隨時都可以跑路。

再說,即使陸子蘇是灰鷹的主子、自詡對灰鷹了無智障,她也不一定會輸。

陽光照得她淺發暖融融,蕭月音點了點頭,最終同意了。

去叫客棧的人送午飯上來的時候,她又一次聽到了樓下大堂裏,幾個人討論妙荷姑娘的事。

花艷樓,是雍州城裏最大最豪華的青樓。

而妙荷姑娘,自從掛牌出山以來,便很快成為整個雍州城內勾欄瓦舍身價最高的姑娘。許多豪門貴胄、脂粉常客,一擲千金,都只為博美人一笑,與美人共度良宵。

但幾天之前,花艷樓裏突然傳出風聲,說妙荷已經自己攢夠了贖身的銀兩。

她平生所願只為脫籍,許一良人為妻,所以決定以拋繡球的方式招親,繡球不管被誰拿到,只要那人未娶妻,都是她未來的夫婿。

之後,無論是盛大的婚禮、婚後的所有開銷,都由她來出資,唯一的要求,只是他們的孩兒跟她來姓,其他種種,俱是無須考慮。

蕭月音向陸子蘇轉述這些的時候,陸子蘇正在慢條斯理用著午飯。

開水白菜和八珍豆腐盒,配一道紅果木烤的肥美鴨子。

七寸六分長的銀筷,方頭燒藍的梅竹雙清紋飾,卡在他修長的指節裏,為他更添了幾分清冷。

她想,銀這個東西雖冷,卻不如玉,更契合他的氣質。

但他偏偏又是個商人,最應該沾染金銀銅臭。

“拋繡球招親,實在獵奇,我從前也只在話本子上見到過,沒想到今天,也能眼見為實。”

陸子蘇卻另起了話頭:“話本子?你識字嗎?”

蕭月音點了點頭。

“噢?”他卻放下了那雙銀筷,目光落在了她理所當然的臉上,“是誰教你識字的?”

“蕭府大小姐?”

他們明明在討論灰鷹和妙荷姑娘的事,怎麽又被他轉到“蕭月音”頭上去了?

但她之前已經為自己編造了一個窮苦的出身,如果說她小時候就讀過書,更容易露出破綻。

蕭月音無奈點點頭。

“這個蕭府大小姐很有意思,”陸子蘇頓了頓,“教人識字,是為了讓他不被人騙,她怎麽還讓你看那些沒用的話本子。”

提起話本子,蕭月音不由胸中一熱,這可是她過去孤獨生活的快樂源泉,她容不得陸子蘇這樣汙蔑。

“蕭府大小姐就喜歡看話本子,她教我識字,把那些話本子給我看、給我講,又有什麽問題?”

也許是她的音量提高,也許是她的小臉漲得通紅,陸子蘇伸出骨節分明的長指,輕輕敲了敲桌面。

回響清脆。

他讓她坐下來,和她一起用飯。

“以後用飯,不必和灰鷹一起。”

蕭月音拿過桌上另一副備用的碗筷,卻並未開動。

“拋繡球招親,此事風險巨大。如果那妙荷姑娘頭腦清楚,一定不會用這樣的辦法來輕易托付終身。”

陸子蘇繞回了最開始的話題:“除非,她有難言之隱。”

開水白菜湯底濃郁,夾起一片菜葉,滴滴答答掛著。

她聽了他的分析,不由地點了點頭。

“既然她有難言之隱,以灰鷹的優秀,她見到灰鷹,一定會將自己的難處說出來。”

“你與灰鷹相識不過兩日,連你都說,灰鷹心腸熱,好打抱不平。眼前的美人向他哭訴難處,他難道還能坐視不理?所以,你輸定了。”

一番分析,結論是她必不會贏。

蕭月音用筷子撚了一點沾著肉松的豆腐,細白嫩滑,像她的皮膚一般:

“那可未必,就算你推斷是真的,妙荷姑娘確有難言之隱,灰鷹也想幫妙荷姑娘,卻也不是只有娶她、只有一直待在花艷樓這一條辦法,他隨時都可以回來。”

陸子蘇把視線從她的鵝蛋臉上移開,聲音沈沈:

“花艷樓是雍州城第一大青樓,燈紅酒綠、衣香鬢影,灰鷹從小沒怎麽接觸過女子,難保不會亂了心智。”

豆腐沿著喉嚨,經過胸腔,再緩緩滑入脾胃。

蕭月音享受完極致的口感,這才發問:

“你對青樓,十分了解,看來肯定是經常去的。”

陸子蘇斜了她一眼,不辨喜怒,只反問道:

“你呢?你覺得呢?”

她輕咬嘴唇,決定先不嘗那勾引了她許久的果木烤鴨,直視他略顯輕漫的眼:

“你那麽有錢,長得又好。話本子裏都寫了,你這樣的公子哥,即使娶到的夫人國色天香、完美無缺,也一定不甘心一生一人,一身風流無處發洩,不僅美妾和通房成群,也時常流連秦樓楚館,十天有八天不回家。”

裴彥蘇不曾想,她這小小的、漂亮的腦袋瓜,竟會裝有這麽多奇怪的東西。

從前的日子,她一定是十分孤獨的,不然也不會看那麽多話本子。

不想多費口舌,他只用三個字來否定:“你錯了。”

但面前的鹿眼姑娘顯然並不接受他的反駁,圓腮鼓起,長睫微張:

“嘴長在你那裏,你當然想怎麽說都可以,不承認就算了。”

而生平不愛言語的裴彥蘇,卻也鬼使神差多了幾分好勝之心,難得端正,一字一句說道:

“我陸子蘇,敢作敢當。”

“那你說說,你為什麽會對青樓,這麽了解?”果木烤鴨的清香浮油盈在她的櫻唇上,鮮亮多汁。

堵住最好了。

壓住胸中躁動,裴彥蘇依舊面色不改:

“我是商人,行商時走南闖北——”

客棧的小二卻在此時敲門進來,說有一封從花艷樓寄來的信,要親呈陸公子。

待陸子蘇接過信,客棧的小二適時離開,他才展開那染了脂粉香氣的信紙,略微掃讀。

“灰鷹請我晚上去一趟花艷樓。”

“所以,我們兩人的打賭,你輸了。”

蕭月音嘴裏的烤鴨頓時不香了:

“我輸了……行吧,那你準備讓我,為你做一件什麽事?”

卻不想陸子蘇雲淡風輕,將那封信沿著原先的折痕折回去:

“還沒想好,先欠著。”

這東西還有欠著的一說?

拖久了,他會不會提什麽過分的要求?

到時候,她又要怎麽辦?

她果然還是處處受制於人的。

剛剛還擲地有聲的質問,一眨眼,蕭月音只覺得一股委屈彌漫,壓得她心口發堵。

她放下了筷子,垂下眼簾,任眼淚上湧,浸濕了那雙可憐巴巴的鹿眼。

陸子蘇卻嘆了口氣,聲音軟了一份:

“既然你對青樓這麽感興趣,晚上,就跟我一起去花艷樓。”

***

出乎意料,陸子蘇專門為她重新準備了一套成衣。

蕭月音身材嬌小,普通的成衣尺碼太大,她根本穿不上。最後,還是陸子蘇出了三倍的價錢,讓客棧的小二用一整個下午,跑遍了雍州城,才終於買回了合適的。

潞綢的坦領外袍,窄袖修身,蔥黃底配以如意雲暗紋,穿在蕭月音的身上,真有一番清貴公子之氣。

為了配合新衣,她特意將發絲放了下來,準備重新梳一下發髻。

垂頭小心通發的時候,她暗暗想到,剛剛自己又重新將裹胸布束好,今晚可千萬不能再掉了。

裴彥蘇卻在此時突然進門。

蕭月音如瀑布一般的長發,也同樣闖入了他的眼簾。

她的發色很淺,今日在陽光照射之下,泛著更加柔嫩的光暈。

前世裏他們相見的第二面,在她被他救出來後的那晚,他為她也通了發。

她那時一貫天真單純,還把他當成是“裴公公”。

但沒有哪個公公,會像他那樣真正疼她。

盡管他不愛她。

她胸前的紅痣,有和她的天真單純完全不同的妖冶。

“我……我是你的皇嫂。”

他把她抱上了公主才能睡的鳳榻,她這樣想要劃分他們的涇渭。

裴彥蘇的父親德宗、長兄裴馳和另外幾個已經早逝的兄長,都是天生發色淺,瞳色也淺。

她的發色和瞳色,比他們的,還要淺上幾分。

而擁有著這樣珍貴特質的蕭月音,此時穿著他為她準備的男兒裝,已將男子發髻重新梳好,正對著銅鏡,看來看去。

她總覺得差了點什麽。

迷惑之時,陸子蘇悄然走到她身後,長指微曲,親手為她插了一支他自己的發簪。

應該是相配的。

一向清高矜貴的公子彎腰俯身,不知從哪裏掏出一枚佩環,又親手在她腰間系上。

夕陽西下,除了燥熱的日光落在他寬厚的脊背上,他高大的身影籠住了她,一呼一吸,連脖子上微微泛起的青筋,都有了新的註解。

不看他的臉,她以為他是裴彥蘇。

“這樣,才配得上做我身邊的人。”

但等她看清他,一如既往冷漠,是專屬於陸子蘇的疏離。

蕭月音卻紅了雙耳。

“蕭府大小姐,眼光真好。”他眉頭舒展,眸色微動。

“嗯?”她一時並不明白。

“走吧,帶你去見見世面。”

早已過了酉時,兩人步行,行至距離興泰客棧並不遠的花艷樓。

天色漸暗,夜色還不深,花艷樓所在的後羅街,此時卻已經華燈初上。

後羅街是雍州城內秦樓楚館的密布之處,勾欄瓦舍縱橫,兩人還未走近,已看到無數衣香鬢影。

耳邊除了男男女女的放縱調笑之聲,還有笙歌燕語,絲管紛紛。

陸子蘇的步伐很快,蕭月音需要專心去努力跟,才能跟上。

腳步急促的後果,自然是需要大口呼吸。

那縈繞在周圍的各類脂粉和無數香氣,便更加迫不及待,撲鼻而來。

“好香,好香,香得醉人。”她揉了揉鼻子,說道。

從來沒有在這麽香的地方待過。

但見陸子蘇表情依舊淡漠,她還是生了點不滿:

“你總說我身上有香露的氣味,可是我明明就沒有用!”

“現在,這裏這麽香,你怎麽就不說了?”

卻不想陸子蘇面帶疑惑:

“有嗎?可我還是只能,聞到你身上的氣味。”

他沒救了,鼻子已經徹底壞掉了!

“不過,這多聞了一天,我已經有些習慣了。”

說話間,陸子蘇已經停在了花艷樓前,正擡著頭,不知在張望什麽。

蕭月音這才能分了心,註意周遭的一切。

花艷樓的門前,無論是客人的衣著打扮、舉止談吐,還是門口迎賓的姑娘們的姿色,似乎都比之前他們路過看到的那些,要講究體面幾分。

不愧是雍州城裏排名第一的花艷樓,如果名字起得再文雅一點,恐怕會有更多貪歡之人,趨之若鶩。

一進門,便有一個三十出頭的婦女迎了上來,打扮艷而不俗,說話語氣軟軟糯糯,先是將他二人從頭到尾打量一遍,然後笑著問他們,是要吃茶還是要過夜。

蕭月音自然不敢忘記來此的目的,張口便想說找灰鷹,卻聽旁邊的陸子蘇,已經先一步回答:

“吃茶,可有雅間?”

一看就是熟客。

那婦女搖了搖手裏的花絹,精致的口脂滿滿都是討好:

“真是不好意思,今晚靜瑤姑娘彈琴,雅間一早便被訂滿了,二位如果不嫌棄,可以坐大堂。”

“或者,樓上幾個包廂還空著,看二位面生,不如我多叫幾個姑娘相陪,好酒好菜伺候,就當是我水玲瓏自掏腰包,私人請你們的。”

陸子蘇卻不為所動:“不用,大堂就好。”

兩人坐定,幾乎同時就上了茶,青花瓷盤裏的點心精致名貴,只是賣相,就已經勝過昨日和今日,蕭月音吃到的興泰客棧裏最好的吃食了。

而盛茶的兩個茶盞都是建盞,曾經也是前朝皇室的禦用茶具。

她將建盞捧在手裏,自己的這只,掛著金屬光澤的油滴釉,小至針孔;而陸子蘇面前的那只,盞上紋飾像兔子的毛發,被稱為“兔毫盞”,玄黑色底釉,毫紋細長柔韌。

蕭月音又小小呷了一口建盞中盛的茶。

“碧潭飄雪雖好,但在這裏,有些可惜了。”她忍不住感慨。

陸子蘇聽聞,轉頭看她:“何以見得?”

“碧潭飄雪產自蜀州峨眉,以峨眉頂級綠茶與伏天的茉莉花瓣,混合窖制而成。若放在尋常清淡的環境之中,茉莉花香與綠茶的濃香交融一體,原本是香氣持久、回味甘醇的。”

“但現在嘛……第一,碧潭飄雪顏色較深,你我的茶盞也都是黑底,茶水與茶盞混淆,飲用之人恐怕都難以分清;”

“第二,現在這滿室凝香醉人,碧潭飄雪又以茉莉花香氣見長,兩味相沖,實在是多此一舉了。”

一口氣說完,蕭月音的拇指與建盞光潤的杯口摩挲,頗有些得意。

花艷樓的老板只急於展示財力雄厚,距離真正的上等品味,始終還是差了一截。

陸子蘇聞言,竟勾了勾唇角,也同樣端起了面前的兔毫盞,呷了口涼了一分的碧潭飄雪之後,才幽幽說道:

“是我從前小看了你,你不僅僅是會識字、看話本子的。”

直到此時,蕭月音才意識到自己的失言。

以她編造的那個出身,根本不可能說出這樣的一番話,她只能趕緊先為自己找補:

“都,都是我胡說八道的,我粗陋得很,哪裏又敢在陸公子你的面前,班門弄斧。”

但她確實是存了賣弄的心思。

從前在蕭府的時候,哪裏有這樣的機會,又哪裏會有人肯聽她賣弄呢?

不過,幸好剛剛她留了一手,並沒有賣弄建盞的知識,不然,估計真的就要圓不回來了。

陸子蘇語音淡淡:

“這些,也都是那蕭府大小姐教你的?”

臺階已經鋪好,蕭月音連忙拼命點頭。

為了轉移他的註意力,她還趕緊拿了筷子,根本沒握穩,就夾了一口瓷盤裏的蓮蓉水晶糕,囫圇吞棗,咽了下去。

作為大家閨秀,平日裏的飲食她一向自控,細嚼慢咽,絕不貪食,如此狼吞虎咽,根本不像高門貴女的做派。

這樣,陸子蘇就更不會懷疑她在說謊了吧。

卻不想她還被那蓮蓉水晶糕噎著,想再喝口茶送一送,陸子蘇卻突然伸了手,拂去她嘴角的點點糖精,沈聲道:

“說說看,她還教了你什麽?”

公主院內,韓嬤嬤和戴嬤嬤久不見蕭月音回來,正在商量出去找人。

一眨眼轉身的功夫,卻見今早出征的王子不知從哪裏出來,懷中還抱著昏迷不醒的公主。

韓嬤嬤與戴嬤嬤對視一眼,都知道情況詭異,但誰都不敢開口問。

跟著王子回到臥房,但見他將公主放回床榻,然後一面向外走,一面冷冷吩咐道:

“為公主備水,她在城外惹了一身塵土,好好為她沐浴洗凈。”

走到房門口,忽然又改了主意:

“不,備水就行,多備一些,我親自給她洗。”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