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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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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

不過,這樣的落寞很快轉瞬即逝。

轉念一想,姐姐能來同自己交換,說明她那突如其來的怪病痊愈了;而且她答應過她,事成之後放她自由,與她她從小便心心念念的廣袤天地相比,與裴彥蘇這一個多月的相處算什麽?

世上也許本就沒有蕭月音。

蕭月楨和裴彥蘇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船行至傍晚,湛藍的海面已經將夕陽吞沒得只剩下一小半的時候,忽然烏雲壓頂、電閃雷鳴,開始了狂風驟雨。

上次從直沽到南浦一行,後面的幾日裏,天公都並不作美,都只是淫.雨霏霏。而今日這樣大的風浪,蕭月音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風浪乍起時,她便在戴嬤嬤的攙扶下回到了船艙中。

蕭月音是在胯./下的汗血寶馬疾馳穿過一片密林之後,方才漸漸回過神來的。

天色全黑,一路飛奔,身後的男人只穩穩將她護在懷中,並未言語半句,月光下他緊握韁靷的長臂結實有力,只有骨節分明的手背上偶露的點點血痕,訴說著他們起先共同經歷的一場生死劇變。

她緊貼他的胸膛,明明有呼嘯風聲和噠噠馬蹄聲擦著耳畔掠過,她卻仿若聽見他有力的心跳,透過她在長夜漫漫中愈發單薄的嫁衣,傳入她自己的心頭。

一轉眼,兩人又入了一片密林。

頭頂光線漸暗,大雨過後的草木泥土氣息撲鼻而來,蕭月音一直抓著前鞍橋的手指發麻,也終於在此刻,再也無法緊繃下去。

勁力漸松,眼看支點墜落,裴彥蘇及時用大掌包裹住她的雙手,另一只手勒馬停駐,一氣呵成。

他的手掌寬闊,溫暖而有力。

蕭月音卻屏住了呼吸。蕭月音張了雙眸,不知該作何回應。

她不是蕭月楨,讓她單獨騎馬找人,立刻便會暴露身份。

“可是……”她轉頭看他,同時也想到,他不會將她一個人留在此處。

“經過昨晚之事,短時間內,無人再敢對公主不利。”他與她對視,言語篤定。

蕭月音閃躲,不知他這話是不是又在試探自己的身份。

可她不能明說,只能思考其餘的辦法,卻在相對沈默的間隙,聽到了矮坡之外,有馬蹄聲和呼喊聲,越來越近。

心下一松,這下被人找到,她便不用單獨騎馬出去找人了。

很顯然,由於烏耆衍對潘素和碩伊恨之入骨,也選擇了更令他們痛苦的第二種方法。

潘素和碩伊早已被剃光了頭發,身上只餘遮蔽秘處的點點衣料,被粗.暴推入挖好的土坑中。兩側的壯漢不斷往土坑中回填,潘素和碩伊仍不忘求饒喊冤,但是四方的觀刑之人,卻如被施了法咒一般,鴉雀無聲。

誰都知道,此等刑罰殘暴至極,見之毛骨悚然,烏耆衍此舉有以儆效尤之意,誰敢開口置喙?

很快,土已填好,施行之人也蹲在潘素和碩伊身後,用小刀在兩人的頭頂劃開小口後,便接了遞來的窄口廣瓶,自那小口,緩緩將水銀倒入。

隨著水銀的倒入,表皮與肌肉被生生分離,兩人痛苦不堪,不停扭動,卻因為人被困在土中掙脫不得,只能不斷哀嚎。

蕭月音與裴彥蘇挨坐,右臂貼著他的左臂,見此殘忍畫面,卻不敢閉眼無視。

半邊身子都已繃緊。

“公主想想被他們害死的人,”麻木的右耳忽地一熱,是他俯低身體在同她說話,“盧據、孟臯,還有許多無辜者,他們此時也在天上看著,和公主一樣,拍手稱快。”

蕭月音咬緊後牙,只覺背後冷汗涔涔。

始終沒有轉頭與他對視,生生忍下。

這一忍,便忍到行刑結束,忍到潘素和碩伊的人.皮已全部剝離,兩人一邊痛苦哀嚎一邊“光溜溜”地從那土坑裏爬出來,忍到她與裴彥蘇坐車回到臨陽府,回到她與他共同生活的院落。

意想之中的恐懼、快意、驚愕統統都沒有,她只覺恍惚,走回床榻邊,合衣躺下。

隨行回來的韓嬤嬤見狀,也並未開口,默默退了出去,讓她獨自消化。

渾渾噩噩地怔忡了許久,蕭月音的腦海仍是一片空白,睜著眼睛盯著床榻之前的屏風,睜得雙眼痛了、眼皮疲了,才漸漸沈沈睡去。

可是閉上眼,卻再不是一片空白。

有盧據的頭骨做成的酒碗,有那晚在帳中滾落到她腳下的猙獰人頭,有今日被埋於土坑下、不斷掙紮哀嚎不斷脫皮下墜的潘素和碩伊。

她已經閉上眼了,在夢裏又如何閉眼?

恐怖之物源源不斷撲面而來,她想要奔跑逃離,腳下卻如同也被灌了鉛,寸步難行。

突然,面前出現了一個身著翟冠翟衣的美婦人。

雲鬢花顏,眉目如畫,若驚鴻神女。

“音音,音音,”見她遲疑,婦人開口,溫柔慈愛,“到阿娘這裏來……”

從出生起,無人喚過她“音音”,不說弘光帝與蕭月楨,就連兩位皇兄蕭月權與蕭月桓,都只以“小妹”稱呼她。

而她生來喪母,只在畫像當中,見過盧皇後寥寥數面。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生母,也是第一次聽見她的聲音,在親切無比地喚她。

蕭月音淚眼婆娑,甫一上撲,卻雙臂一空。

原來已經乍然驚醒了。

掀開眼簾時,黑暗裏,有一個寬闊的身影,坐在她的床頭。

是裴彥蘇,稍稍俯低了身體,長臂結實有力,長指骨節分明,拇指上的薄繭,在拂去她嘴角淚珠時,給她帶起了點點痛意。

“你……你怎麽……”蕭月音大口喘著氣,嗓音啞了大半。

“公主夢魘了,”裴彥蘇將拇指放入口中,淺嘗輒止,“微臣來陪公主睡覺。”

蕭月音從驟然被碩伊辱罵的驚愕中回過神,忖了半刻。

碩伊突然將槍口對準她,倒未必是為了洩私憤,反而是眼看著無法扭轉大局,便下了決心抗下一切,好順利讓兒子車稚粥得以脫身。

這麽想來,那些辱罵她的話,只不過是為了刺激她和裴彥蘇,吸引眾人的怒火,倒真算不得什麽。

但仔細回想,她昨晚差點被車稚粥的手下淩.辱時,車稚粥口口聲聲,自然是知曉裴彥蘇被毒害之事的,碩伊這樣囫圇撇清,其實破綻百出。

只是,烏耆衍匆匆拍了板,他對裴彥蘇說的話,看似是在詢問,實際卻已經將車稚粥完全摘出來了。

從屍山血海裏爬出來才得以統一漠北的單於,到底是虎毒不食子。

若是自己再死咬不放,恐怕會再起波折。

“孟使官此番被連累喪命,兒臣於心難安。”蕭月音松了裴彥蘇的手,起身向烏耆衍鄭重行禮,用的自稱,也換做了和裴彥蘇一樣,“漢人講究落葉歸根,兒臣只求父王一件事,準許孟使官靈柩返回鄴城,入土為安。”

顯然,“兒臣”這個稱呼也讓烏耆衍頗感意外,不過他倒是不動聲色,點頭同意了她的要求。

又另起一句:

“我記得,那個潘素還在牢裏關著,沒有處置對不對?”

“單於,”裴彥蘇未及回答,又沈默了許久的貝芳,虛弱說道,“薩黛麗應當對下毒一事毫不知情,而她先前曾四處行醫,救過不少人,小女鬥膽,請單於不要為難她……”

薩黛麗咬著嘴唇,看向貝芳。

這個姑娘差點中毒致死,卻想為自己這個“情敵”求情,若論心地善良,那咄咄逼人的永安公主倒是落了下風。

她們以後同為王子妾室,還是應當互幫互助才是。

“漢人除了五馬分屍、淩遲之外,似乎還有一種刑罰,叫剝皮實草。”烏耆衍擺手,並未回應貝芳,“碩伊身為閼氏,教唆王子屠戮兄弟,與那細作潘素,都用此刑。”

“還有一件事,兒臣想向父王奏明。”碩伊之死已是板上釘釘,裴彥蘇調轉話頭,“此番因為同娶三女,鬧出如此大的動靜,是兒臣之過。今日既然婚儀未成,兒臣希望父王收回成命,只留公主一人在兒臣身邊。”

又轉向面色未動的帕洛姆:

“煩請大閼氏,為薩黛麗與貝芳安排,另嫁他人。”

此話仿如晴天霹靂,剛剛還開始打著小算盤的薩黛麗霎時呆住,緩過來時看向貝芳,善良淳樸的貝芳也一樣呆若木雞。

“今晚大家在此,主要還是議罪,赫彌舒所提之事,稍後再說。”帕洛姆的回答不容置疑。

來人是烏耆衍單於的心腹之一,先前處理會通淫./亂佛門一事的,也同樣是此人。

蕭月音和裴彥蘇被帶回了幽州城,因為今晚之事牽連覆雜,自然是需要他們兩位當事之人參與審斷,以正視聽。

不過,烏耆衍單於也不是多麽有耐心的人,就在他們被找到之前,薩黛麗、車稚粥等相關之人,早已經被帶回幽州單於府,先行審問。

蕭月音走到那正堂前,恰好聽到裏面,傳來的辯駁之聲。

“父王,薩黛麗生得嬌媚可人,我那個心腹也是色膽包天,不想讓她嫁給五弟,今天才自作主張搶婚的!”

“怪就怪三個新娘都穿的一樣的漢式紅裙,搶人的時候,那公主也只身騎馬,又戴著面紗,誰知道會認錯呢?”

“把人搶回來之後,我那個心腹也立刻發現弄錯了,可是他知錯能改啊!他正要把公主送回五弟那裏,誰知道五弟自己來了,不分青紅皂白,就把我們都給砍了!”

“父王,這件事雖然是我們不地道,但是五弟無緣無故把我們傷成這樣,他也有大錯!必須要嚴懲!”

蕭月音不由怒從中來:

車稚粥本人竟然如此厚顏無恥,竟然當著眾人,堂而皇之地顛倒黑白,還要給及時趕來救人的裴彥蘇倒扣一頂草菅人命的帽子!

若是他確乎如此無辜,那護送她的孟臯,又怎麽會無緣無故慘死?

車稚粥這番狡辯,自然也落入了裴彥蘇的耳朵,蕭月音側頭看向他時,發現他也正目光灼灼地看著自己。

兩人先前曾在林中說過:

“孟使官慘死他鄉,用盡手段為他覆仇。”

是時候兌現了。

“公主還在生微臣的氣嗎?”耳邊是他的問話,雖不是貼近,卻仍能感到熱息。

被問到的人一怔。

“生氣微臣方才不等公主做出選擇,自作主張卸了那車稚粥右邊的胳膊。”裴彥蘇料到她的疑問,先一步解惑。

“我……”話到嘴邊,她卻只剩下囁嚅。

因為想問他的問題太多,一時不知從何講起。

“有什麽話,到了山頂,公主再來詳問?”他的聲音再起,卻是比方才溫柔了許多。

“山頂?”她揚了尾音。

“樹林遮雲蔽日,公主要審問微臣,自然需要找明亮之所。”說話間,他一夾馬腹,又驅趕著胯./下的汗血良駒,踢踢踏踏向上峰馳去。

蕭月音掙脫了他的手掌,又自己握了前鞍橋,穩住身形。

耳邊卻又傳來他的話語,輕柔得像是未曾開口:

“月色無音,卻能清楚照亮人心。”

侍衛放行後,馬車前行片刻便停,有穿戴樸素的宮婢將蕭月音扶下了馬車,又引她在略顯破敗的行宮內行了片刻,方才入了一間只比平壤城的驛館大上一圈的屋所。

有一梳驚鴻髻、穿銀紅宮裝的年青婦人高坐上首,先示意屋內宮婢盡數退下,待屋門關閉後,方才笑著對蕭月音道:

“公主殿下風采卓然,今日一見,嘆服不已,自愧不如。”

婦人在言語之間沒有透露半分身份,蕭月音靜立回之。

“本宮乃渤海王後高氏,”高王後嫻雅一笑,微微擡手,儀態大方,比之新羅金勝敏、樸秀玉之流遠甚,“公主殿下一路奔波至此,當好生歇息,這裏有公主愛食之物,是掐算好了時辰做的,公主嘗嘗可否滿意?”

蕭月音看向她所指之小案處,上有甜白釉盤所盛山珍刺龍芽、百味韻羹、五味杏酪鵝及翡翠流心酥,葷素搭配,鹹淡合宜。這些日子以來,她也見識了許多從前蕭月楨喜食之周宮佳肴,單從菜色上來看,確實是投“她”所好。

不過,餐盤之旁擺的那杯祁門紅,倒是讓她微微一怔。

蕭月楨不是最愛六安瓜片嗎?為何渤海王後在饌饗上如此費工夫,卻在茶葉上疏忽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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