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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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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裴彥蘇的面前,放了兩封書信。

一封,是先前裴彥荀從那被打落的信鴿爪上摘下來的。因為發現時信紙已經被水浸泡,上面的內容便只剩下了寥寥幾個字。

蕭月音被裴彥蘇的問話弄得措手不及。

此時,她的心裏面仿佛立了一面小鼓,心臟每跳動一下,那鼓便被敲一下。

咚咚,咚咚,咚咚。

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鼓也被敲得越來越重。

可是另一面,仍抱著她的裴彥蘇其實並沒再多做什麽,問完那句話後,連手指都沒有多動一下,只微微側頭,凝眸看她。

他身上的氣味若有似無地在她鼻尖縈繞,往日與他同床共枕、被他抱著入眠時的氣味尚在,而今日因為在金勝春的東宮赴了宴,又多添了幾分淡淡的酒氣。

他的一呼一吸是淡淡的。

他的眉眼他的神情他的動作他的氣味,也無一不是淡淡的。

偏蕭月音淡定不了。 再長大些,他白日裏便要全程打工掙錢補貼家用,沒有餘錢買書便從別人家借,看一遍背下來後一字不錯默寫在紙上,因為筆墨紙硯極其昂貴半點不能浪費,無論寒暑懸梁苦讀,只為科舉入仕出人頭地;

到了舞象時,自小老成持重的少年慢慢收斂了渾身的戾氣,開始用芝蘭玉樹的君子模樣示人,只有那雙墨綠的眼愈發深邃,偶爾出賣他深埋心底鰲裏奪尊的熱望,只在他進入考場揮毫潑墨、一路三元及第至金榜題名時,才徹底展露。

這些,都是他認識她之前經歷的,她將他們每每盡興纏綿後他抱著她喁喁訴說的碎片拼湊,在夢境中親眼目睹,陪他走過遇見她之前完整的一生。

夢裏不止於此。

還有她仍歷歷在目的過往,他為她數次披荊斬棘、營救她於危難時的英勇無畏,他悉心體貼和照拂她每一個細節的溫柔和一絲不茍,他貼近她時縈繞的熱息、毫無羞恥之心的浪語和在極致的沖撞裏半數飛濺半數蒸發的汁液。

她在夢裏重覆體味重覆經歷,然後又哭著醒來,望向黑暗裏身邊的空蕩虛索,久久不能回神。

而現在,她被緊緊抱著,鼻間是他滿滿的氣味,有清新冷冽的松柏之氣,混合著一路飛奔的風氣和塵土氣息,她闊別這樣的氣味太久,她想要再深切體味,剛剛深深一吸,雙眼卻先滾燙了起來。

胸膛的布料被浸濕,裴彥蘇連忙松開她,攬著她的腰,一瞬不瞬地端詳她在暴雨中含苞待放的面容。

饒是文采斐然如他,用盡世間所有美好的辭藻,形容她時,都那麽乏善可陳。

她是上天賜給他最好的禮物。

這一刻,他的心驟然平靜。

她在這裏,他的音音在這裏,因為他的出現,哭得梨花帶雨。

他的眼眶也在發脹發澀,指引他蠱惑他,用吻去安慰她的七竅玲瓏心。

裴彥蘇用大掌覆住她被淚水沾濕的細嫩面頰,拇指抵在她眼下,剛好與淚珠相凝。他墨綠色的瞳孔此時也氤氳了水汽,目光溫柔逡巡,從她顫抖的鴉羽長睫緩緩下移,掃過挺翹而小巧的鼻梁,掃過她因為哭泣而紅嫩的鼻頭,最後落在她嬌艷欲滴的唇瓣上。

他傾身,用薄唇去表達他入骨的思念,雖然她用離開的陰差陽錯把他逼瘋了太多次,在終於見到她的時候,他仍舊不敢粗暴魯莽,要如珠如寶地小心翼翼。

貼上的一瞬,被他抱握的腰肢抖了一抖。

“閼氏醒啦!公主,閼氏她——”頭頂卻傳來阿苔雀躍的聲音,但似乎是發現了樓梯口上相擁的兩人,歡呼又戛然而止。

“王子你來了!你可終於來了!”阿苔繼續歡呼著,樓梯這處光線不好,她居於上位,並沒有看清兩人通紅的雙眼,只由衷感嘆興奮:

“公主日盼夜盼盼著你來接她,這下好了,她不用悄悄抹眼淚了!閼氏也醒了,我要趕緊去告訴她這個好消息!”

說完,又轉身,頭也不回地“噔噔噔”上了樓。

“公主,原來你日夜都在盼我來。”蕭月音耳邊傳來他說話的聲音,沈穩的玩味滿滿,又似乎隱隱含著驚喜。

被阿苔這一打岔,蕭月音方才的心潮澎湃生生戛然而止,她垂首胡亂拭去面上殘留的淚水,然後輕輕推了推仍抱著她的男人,低聲道:

“阿娘醒了,我們趕緊去看看她吧。”

裴彥蘇低低地應了聲,松開懷抱,然後任由她牽著他的手,帶著自己也往樓上走去。

蕭月音心頭又脹又澀,被無數甜意占滿,嘴角悄悄上翹。

她以為他發現不了,其實她的每一個動作,都被他看在眼裏。

兩人牽著手來到樓上的臥房,彼時阿苔已經搶先一步,眉飛色舞地把王子來了的消息告訴了初初醒來的裴溯,裴溯雖然臉色蒼白,在見到蕭月音裴彥蘇牽著手入內時,疲憊的臉上也浮起了淺淺的笑意。

她看得真切,兩人的雙眼雖然都是紅紅的,但牽手之處十指相扣,偶爾的對視盡是濃情蜜意,再也容不下旁人。

裴溯心頭的大石落地。

文人四大雅趣之琴棋書畫,蕭月楨從小師從大儒,樣樣拔尖、無一不出眾。

但她蕭月音不是,她與姐姐雖然幾乎生得一模一樣,可許多事上是天差地別。

方才那東宮宴上她之所以能成功討巧藏拙,是因為深愛蕭月楨的裴彥蘇從金勝春的嘴裏聽到了蕭月楨當年的剽悍之事,為了蕭月楨的顏面,才故意將所有人的註意都移到自己的身上。

眼下兩人獨對,他舊事重提,再次直直劍指那“會棋”一事,根本不給她任何再次藏拙的機會。

怎麽辦?

到底怎麽辦?佛家世尊釋迦牟尼的十二歲等身金像,本就是這次隨永安公主和親漠北一行所攜中最為貴重稀有之物。

其實最早的時候,禪仁居本也是個佛寺,甚至其歷史還要長於大周之國祚。奈何在其建成後不久,幽州便開始陷於混戰的泥淖,被漠北的各方夷狄輪番占據。禪仁居也先後數次毀於戰火,寺內僧眾也幾乎逃竄殆盡,便漸漸荒廢,而至今日。

這一次也是為了迎接永安公主一行,漠北王廷才簡單將禪仁居重新翻整了一番。又因寶川寺僧侶帶來了等身金像,禪仁居內便專門辟出了最大的一處佛堂,以示尊重。

謐步走入那佛堂,只見幾位沙彌盤腿端坐於墻邊蒲團上,闔眼誦經。一眼望去,其中並無靜泓的身影。佛龕上寶相莊嚴,前方供有鮮花果盤,香火繚繞,餘煙裊裊,與昨日所觀之殘暴非人的刑罰,堪堪兩個世界。

佛龕前只有一個蒲團,裴溯被請先行下拜。跪立叩首,雙手合十,裴溯闔眼默念數句,又緩緩起身,接了由蕭月音遞來的佛香,點燃後,雙手虔誠插於香爐之內。

裴溯拜完退下,用眼神示意自己的兒子和兒媳。

裴彥蘇做了個請的手勢,蕭月音便也做了簡單的參拜之禮。

之後輪到裴彥蘇,只見他跪下後同樣雙手合十,闔上長眸,再不見那墨綠的眼珠。不似裴溯那般動唇默念,他薄唇緊閉,就連薄薄的眼皮底下也未見半分動落,儀態莊嚴,仿佛與那佛龕上的世尊一般。

可是世尊菩渡眾生、慈悲為懷,裴彥蘇殺人如麻又狡詐自私,哪裏有世尊的半點佛性?

只是這層好看得不似凡物的皮囊,為他偽裝了一副溫潤君子的模樣。

蕭月音暗自感嘆,還好他對蕭月楨情根深種,自己只要不被他逮住,大抵也能安然僥幸。

參拜完,三人前後走出佛堂。

裴溯一人行在前,蕭月音本想快步跟上,裴彥蘇卻虛虛用高大的身軀攔了她的意圖。

原本,自己這趟陪裴溯來禪仁居,就是想借機見一見靜泓,卻在半路被他楞生生橫插這一下,蕭月音心中不免惱憤,眼下他又如此無賴,她擰眉,瞠目向上看他。

“公主方才,在佛祖面前許了什麽願?”對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眸,他又適時地開口問道。

這話換做旁人,倒也不算什麽,照樣回答便是。

偏偏是問的蕭月音。裴彥蘇詭計多端,心思深沈,蕭月音早已領教過。

譬如他們剛從鄴城出發的不久,遇到車稚粥派人劫掠,他明明武功蓋世,卻要當著她和韓嬤嬤的面,徒手接那兇徒的白刃,十根手指都因此受了重傷。

而他之所以故意示弱,不過是想再次挑起車稚粥和摩魯爾的矛盾,以借機向烏耆衍告狀。

後來在新羅,對付金勝春等人,他無須費一兵一卒,只需要連環施計,便既賣了宋潤升一個巨大的人情,又達到了與新羅結盟的目的;

再後來,在渤海國的那些日子盡管如履薄冰,但他深沈的城府讓他數次隱忍,沒有讓她受什麽委屈,自己施了苦肉計,蒙騙了大嵩義和張翼青,最後還又在沙場上把先前吃的苦全部討了回來。

這樣的裴彥蘇,竟然會直截了當、毫不猶豫地承認,是他打傷了靜泓。

對此,蕭月音的震驚遠遠大於憤怒。

“你……你……”她囁嚅,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小手按住床榻,然後緩緩、緩緩地坐直。

他並沒有動,她也因此,與他的距離相隔半臂。

“你為何?”這是蕭月音能夠問出來的話。

身處濃濃的震驚,她因為等他回來時積攢的困意早已煙消雲散,眼下尚且保持著冷靜,她知曉自己身為“蕭月楨”,也不能表露對靜泓過分的關心。

再仔細回想,在裴彥蘇生辰那晚和之後他撞見她與靜泓送別秦娘子,他都只字不提靜泓。

若是他早早知曉那晚在城門外還有靜泓、她與靜泓相識還差一點一起離開,她根本不可能還在這裏。

“我為何出手打他,還把他差點打死?”裴彥蘇看向她,他的淡定自若與她的震驚躲閃有著極為鮮明的對比。

“即使先前有過誤會,靜泓師傅到底是阿娘信任的人,”蕭月音努力收束著眼眶,即使根本壓不住顫抖,“在新羅在渤海國,他也幫過大人不少,大人為何……”

“因為那晚我把你接回來之後,出去料理格也曼隋嬤嬤等人時,發現靜泓也在尾隨。”裴彥蘇不緊不慢地說著,墨綠色的眼眸裏滿是真誠,“先前,靜泓與格也曼相交甚密,我也只是懷疑,他可能會與那些人串通,又想到他曾經幫過我們,便只教訓了他。”

這樣說來,裴彥蘇的行為完全合情合理。

今日知曉了靜泓與格也曼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當初兩人那來源莫名的相交,便也並不算難以理解的事。

只是蕭月音知曉,靜泓之所以會尾隨隋嬤嬤等人,大抵是因為她被裴彥蘇帶走之後,他心頭不能完全放心。即使靜泓與格也曼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他也是正直善良之人,根本不會與他們沆瀣一氣。

所以,到頭來,靜泓仍舊是被她所連累,遭受了這些無妄之災。

幸好,幸好他們遇到了秦娘子,有了秦娘子這樣的神醫天降,他們才得以保全。

想到這些,蕭月音心頭原本就不多的怒意也全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她對靜泓深深的愧怍。

一個原本靈根慧聚的沙彌,現在也已被迫卷入漠北王廷的明爭暗鬥中,再也無法回到從前。

“我打他的時候,他人已經昏迷了,他並不知道是我下的手。”裴彥蘇眸色未動,俊朗的面容沈穩,像是公平公正地訴說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情,“打完之後,又發現他似乎是與格也曼之事無關,本來想找大夫來為他治傷的,但軍情緊急,就讓倪汴把他送回來了。”

“那……那為何,那日在沈州城外的碧原亭裏見到他時,你沒有向他道歉?”蕭月音偏著頭,如瀑的青絲垂落滿肩,隨著玉巒恰到好處地起伏。

“我……早就把這事給忘了。”男人終於有了說謊時的點點失措,但旋即調整過來,墨綠的眼眸看向自己妻子的目光裏,又多了幾分慕愫:

“收到阿娘的家書,一心只記掛真兒的病情,日夜兼程,一見到真兒,便再也顧不得旁的了。”

這話倒是不假,蕭月音回憶,那日的氣氛詭異,但若裴彥蘇真的有心與靜泓作對,可能當場便會殺了他。

這像是他能做得出來的事。

長於佛寺,慣聽、慣習佛法,她對佛家的理解,早就已經遠遠超越了世俗之人視神佛為救命稻草的功利之心。

修行者,見己見物,唯我唯他,追索一生,唯渡人渡己,僅此而已。

是以,參拜時她從不許願,只求凈心思定。

但她現在扮演著從前不敬神佛的蕭月楨,自然不可能說出如此高妙的見解,美目婉轉之間,便順口一答:

“祈求大周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求我父皇身強體健、長壽百年。”

“公主貴為金枝玉葉,時時刻刻不忘己責,”裴彥蘇勾了勾唇角,目光難得沾了暖意,向外掃視了一圈,停駐,方才繼續:

“是微臣小人之心了。”

蕭月音提了氣,本想問他小人之心所指為何,卻又霎時間判斷這大約又是他的言語陷阱,便轉了頭,把視線落於他們身旁的低矮灌木上,再將那口長氣呼出。

抿唇時,耳後卻是他的聲音:

“公主怎麽不問,微臣許了什麽願?”

正欲搖頭冷淡應之,又覺得這不應當是蕭月楨的反應,蕭月音只好再轉過來,微微偏頭,笑問:

都說被逼上窮途末路之人,反而容易生了急智,蕭月音心中的鼓聲乍然加快,再加快,又旋即暫歇,只留餘音。

她口中濡濕,將目光重新移到裴彥蘇的面上,對上他的直視:

“我會不會棋,在此時似乎並不重要。倒是大人你,為了誘得那金勝春放下警惕之心,不惜先大敗於新羅的準駙馬樸重熙。”

見他眸光一動,卻未有回應之意,蕭月音繼續說著,心下也安定了不少:

“駙馬負於駙馬,十分新奇的見聞。當時,我見大人慘敗,心裏面著實是慌得很,一直在想找個什麽合情合理的借口,能讓我們夫婦順利從宴席上撤下……”

“公主說,那時心慌?”裴彥蘇卻在此時開口,嘴角掛著點點的戲謔:

“公主若是心慌,之後見我被金勝春糾纏,非要再下幾局的時候,怎麽一句話都不說?”

“我,我……”他的質問語氣淡然,內容卻是合情合理,蕭月音心虛得緊,難免囁嚅不已:

“是你,你自己都沒有半點給自己找借口的樣子,我若是替你說了,在金勝春他們眼裏,你我夫妻,豈不是慫成了一個模樣?”

“所以,公主的意思就是,”裴彥蘇恍然大悟狀,刻意頓了頓,“即使我之後再輸給那位新羅太子,我們夫妻兩人,就不慫了?”

“哪有,”知道他一直盯著自己,蕭月音耳尖發紅,好不容易架起來的氣勢又消了下去,聲音放低,回道:

“以我了解的大人,必然不會坐以待斃。事實上,也果然不出我所料,‘以退為進’‘小不忍則亂大謀’這幾個字,讓大人演繹得明明白白,同時也讓他們,輸得心服口服。”

面對她這般由衷誇讚,裴彥蘇只是淺淺一笑,忽而唇角凝住,一頓,又放大了音量:

“所以公主,你還是沒有回答我,你究竟會不會下棋?”

“我、我不會。”不得不承認,他是玩弄人心的高手,最擅長在人意志薄弱時展開攻擊,蕭月音由著心底的實話出口後才意識到不對,但又不能收回,便只好舔了舔嘴唇,自己為自己找補:

“大人也不是不知道,當年我輸給那金勝春後惱羞成怒打傷了他,這麽多年來,我便一直心有餘悸。是以,這棋藝……也沒什麽長進。”

只能睜眼說瞎話了。

是她的小王子,仿佛神兵天降,來救她出水火了!

綠頤又驚又喜,正要撲到裴彥蘇寬大的懷裏,那尚未出口的歡呼,已然被他生生掐在了喉嚨裏。

他墨綠色的瞳孔裏,也盡是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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