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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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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第二日一早出發,蕭月音倒是提前到了裴溯處,向裴溯溫言請安。

她穿了一身藕荷色素絨雲紋綜裙,拋家髻上只簡單簪了幾只縲絲金蝴蝶,明明不施粉黛,卻難掩清麗。

如今雖是六月,正值夏日,可此行到底一路向北,不宜像在鄴城時所著那般清涼。

裴溯一晃眼,以為從前那人人皆嘆“嬌縱任性無法無天”的大公主,一覺醒來換了個人。

不過,這也僅僅只是短暫的錯覺,等到那公主言語間無處不在為自己遲遲不來與她說話找借口時,裴溯心中反而多了一分坦然。

是以,當蕭月音佯裝盛情地邀請裴溯與她同乘馬車時,裴溯也不動聲色地拒絕了。

理由倒是不牽強,從冀州出發至幽州的六百裏路,裴彥蘇決定騎馬前行,裴溯的馬車上,便也只有她與婢女二人而已。

因著昨日之事,身邊只剩幾名親隨的車稚粥,那囂張的氣焰已明顯偃旗息鼓,但他身上還擔著烏耆衍單於的“迎親”重任,不好拍馬走人,便只能一人駕馬在先,將浩浩蕩蕩的和親隊伍甩在身後,隔了不小的距離。

雖然如今還鎮守在冀州的摩魯爾並未同隊伍一並北上,可也在出發前親自點了一小隊精銳給裴彥蘇,保護之意甚明。因而,短短一日之內平白損失了絕大部分心腹的車稚粥,便再沒有機會對裴彥蘇下手,於是即使在趕路暫歇時,他也並不與這幫和親塞北的周人為伍。

歇腳時,蕭月音先下了馬車。

戴嬤嬤在昨晚與隋嬤嬤的“爭寵”中落了下風,今日便多用心了幾分,掐準時辰泡好了六安瓜片,又拿出早已備好的話本子,遞到蕭月音的身前。

蕭月音久居佛寺,日常接觸最多的,都是經書箴文,想要圖個新鮮看話本子,也只能讓韓嬤嬤偷偷買來幾冊。

馬車搖晃,讀書看字壞眼睛,戴嬤嬤自然不會自作聰明,而昨晚蕭月音又早早就寢,故而這下才有機會拿出。

不過仍不湊巧,永安公主剛呷了那六安茶、正品著其中的清高香氣,一路上沈默著的赫彌舒王子,又將好打馬而來。

因著出發時在裴溯那處碰了小小的軟釘子,蕭月音本不想多與裴彥蘇交往,哪知他下馬時她偏巧餘光瞥過,但見其雙手微翻,掌心處的血跡,已然將白色的紗布浸濕。

這人昨日是因為護她而受傷的,眼下不知節制非要騎馬上路,久握韁繩,勢必引得傷口愈發潰爛。

蕭月音嘆氣,卻還是只能像昨日那樣,親手為這不識愛惜身體的小王子,再次換藥包紮。

這一回,兩人之間的氣氛,卻比昨日怪異了不少。

韓嬤嬤視蕭月音為半個女兒,自然也主動帶著其他幾名宮婢後退,給這二人多一分相處的空間。

“昨日,實在事出緊急。”是裴彥蘇先說了話,“那賊匪骯臟不堪,微臣恐怕汙了公主的慧眼,才做了那等冒犯之事。”

蕭月音手中的藥匙一抖,便多撒了一些藥粉在他略微紅.腫的傷口上。

“後來公主匆匆離去,微臣還未及向你道歉。”說話的人語調平緩,聽來倒是誠懇,“今早出發時,公主先上了馬車,微臣不願耽誤大隊行程……是以,拖到眼下,才終於有機會向公主鄭重道歉。”

有了昨日的經驗,今日再纏紗布時,她已然進步了不少,蕭月音仍垂著螓首,滿心都是手上的動作,只晃耳聽到一句“道歉”,覆才擡眸,與裴彥蘇那墨綠色的雙目對視。

“道歉?”她只輕巧重覆他的最後兩個字。

“是微臣遲了,”這樣的態度旁人見了自然是等同於倨傲,裴彥蘇亦是深以為然,“雖然你我未來會結為夫婦,可這未婚男女恣意接觸,亦是有違禮數。微臣冒犯,願公主不計前嫌。”

原來他方才是在說昨日宴席之事,蕭月音後知後覺。

一旦沈溺做事,她便分不得二心,卻不想今日自己的這個習慣,竟然陰差陽錯,讓裴彥蘇小小吃癟。

“嗯,”她抿唇,不讓自己嘴角的笑意浮現,“若是大人真心悔改,便請不要再做這騎馬拉韁之事了。到時傷口久不好,不免又要勞煩本公主,一次一次不厭其煩為大人換藥包紮了。”

說話間,那紗布已然紮好,蕭月音也不等這總是逞強的狀元郎回答,兀自拉開了距離,坐在了他身側的圈椅上。

六安茶涼了,韓嬤嬤也適時添了茶水,待人走遠,蕭月音方才察覺自己一直好好收在腰間荷包的象骨雕兔,不知從何時起竄了半個頭出來,便松了荷包的系帶,將那兔子好生塞回去。

“摩魯爾當初占領冀州,”裴彥蘇卻突然換了話頭,“也是讓那叛徒潘素殘殺你表哥盧據的間接兇手之一。”

蕭月音捏住兔頭的柔荑一滯。

“昨晚是四兩撥千斤,坐收漁利,方才借了那摩魯爾的手。”裴彥蘇一頓,“聽聞那潘素投降之後,漠北王廷讓他北上幽州。恐怕也是為了防止此人狼子野心,做那假意投降的緩兵之計。”

“幽州……”她喃喃。

幽州便是他們此行的下一站,如若行程順利,最遲後日,便可到達。

“微臣送給公主的這只雕兔,公主是否喜歡?”眼見兩人談話至要害處,裴彥蘇又忽然轉了話頭。

自然無比,就像剛才那番暗示並非出自他之口一般。

“尚可。”這狀元郎是飽讀聖賢書、當眾論文不滯一言之人,與他交談著實累人,蕭月音頭疼得緊,便索性端出了公主的任性,起身便走。

之後直至到達幽州,一切都是風平浪靜。

蕭月音在第二日晚宿的別館之中,順路收養了一只小貓,因著彼時自己身在冀州之北,她便順勢為其取名“北北”。

北北也不過三四個月大,渾身雪白,只有長尾末端有一段黑色,被找到時,正縮在墻角哆嗦,直到蕭月音將它抱在懷中,才低低地“喵”叫了一聲。

若不是因為那雙半藍半綠的貓眼在黑暗中閃著熒光,蕭月音真會以為,這是一只走丟的白兔。

都是楚楚可憐,讓人好生心疼的家夥。

到達幽州之前,孟臯方才匆匆來報,說是原本應該身在上京的烏耆衍單於,實在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早在他們還未從鄴城動身前,便已經秘密出發,親自到了幽州與他們一行會和。

早在大周立國之初,幽州便已被漠北的夷狄占據,兩百多年來,燕山以北的廣袤土地上,無數英雄豪傑粉墨登場,互相傾軋,殺得你死我活,經手過幽州的主人也如天上的繁星一般,多得數不勝數。

而裴彥蘇的生父烏耆衍單於,也是個白手起家的狠人。自小父母雙亡、曾經淪為他族家奴的他,只靠著幾個死心塌地的兄弟,竟也在草原上站穩了腳跟,一點一點擴張勢力,最終統一漠北,像是趴在大周這只早已疲弊不堪的老羊身上,虎視眈眈的惡狼,隨時都可以咬斷老羊的脖頸。

兩個月前的冀州之敗,也幸而有了裴彥蘇這個變數,否則,蕭月音此時不是在南下逃亡的路上,便是身為因京都城破而被擄北上的俘婦之一了。

馬車進入幽州城時,這位心事重重的替嫁公主,正從軟榻上打盹醒來。

緊了緊懷中酣睡的貓咪北北,她讓綠頤為她掀了那側簾,眼前閃過一座座府苑高墻,光是從外觀看,倒是與她生活了十七年的鄴城相差不大。

想來,一是因為這幽州在數百年前也屬漢地,自古流傳的生活習性不易更改;二是漠北王廷在統一的過程裏,也從漢地習了一些風俗習慣,幽州偏南,自然更容易受中原影響。

正在思忖間,馬車卻突然停了。

原來是烏耆衍等不及要見到自己這位流落中原二十餘年的兒子,不等和親隊伍抵達官邸,便親自出來迎接。

裴彥蘇在距離幽州最近的一次歇腳時又換成了騎馬,走在隊伍的前列,想必他們停頓的這點工夫,這父子二人已然在幽州街頭相見。

蕭月音暫時還不想下車,便命了韓嬤嬤將車門稍稍透了一個縫隙,從這窄窄的淺縫中向前方望去,只能見到身材高大的裴彥蘇已立於馬下,脊背挺直,似乎不卑不亢。

而裴彥蘇面前那一身潞綢胡服的綠眸高漢,雙眼放光,深棕色的絡腮胡鑲了幾乎整個下頜,只露出了烏紫的嘴唇,便襯得那因為興高采烈而奔放外露的牙齒更加白如皓雪。

對於這位經歷可堪傳奇的單於,蕭月音倒是早有耳聞。想象中他當是個五大三粗的壯漢,卻不想今日一見,除了滿頭披散的深棕頭發略顯狂放之外,無論是他考究的衣著還是頭頂發帶上精致的金鑲寶石,都無處不彰顯著,這個穩坐草原之王的男人,絕非等閑之輩。

一想到距離她不遠的烏耆衍便是造成大周北線無數百姓拋家傍路、顛沛流離的罪魁禍首,蕭月音心中原本隱隱升起的好奇,便很快湮滅殆盡。

不知他對裴彥蘇說了什麽,只見烏耆衍先是拍了拍裴彥蘇的肩膀,之後又與他並排,並順手摘下裴彥蘇頭頂的玉冠和玉簪,拆了他每每梳得一絲不茍的發髻,之後又從懷中掏出了另一圈鑲嵌寶石的發帶,莊正威重地為他戴上。

君子死而冠不免①,這位飽讀聖賢之書的狀元郎,今日卻在眾目睽睽下被異族生父除冠易發,也不知他心中會作何感想。

可是也就在這個念頭起了的同時,蕭月音的心頭卻也忽然一澀:

先前自己只當裴彥蘇與她同源,從未真正視他為異族,今日她才驚覺,他與她,本就不是同一艘船上的乘客。

漠北於他來說,是回歸。

而這裏對於她來說,卻是遠離故土。

徹底入了他人的地盤,她以後行事,應當更加小心才是。

抱著這樣一番心思,為晚上的宴席做準備時,蕭月音便多費了幾番心思。

除了沐發浴身、熏香上妝之外,她還特意將那只象骨雕兔拿出,讓宮婢們想方設法,一定要在穿戴上凸顯這只兔子。

最後,是曾經為蕭月楨梳過不少靈巧發髻的隋嬤嬤,將那如尋常玉佩般大小的兔子置於她的元寶髻正中,替代了原本那位置應當插戴的金鳳。

青絲其餘各處,則狀似隨意地釵了幾朵銀底粉藍的料器花,配上一身月白底暗紋的留仙裙,既不過分張揚顯得驕矜太過,卻又屢屢在細節處,透著一朝公主應有的尊貴。

不過出乎她意料的,是裴彥蘇和裴溯母子二人,竟然都還是著漢服。

尤其是裴彥蘇。

只見他青絲高束,筆挺蟬腹巾冠正,以鴉青色大袖道袍②為底,外罩月白暗紋比甲,腰間綴以金黃絲絳,絲絳流蘇經由碧玉絳環垂於前側,腳踩大紅方舄,從上到下,皆是鄴城上下士大夫最為時興的打扮。

而令蕭月音眼前一亮的,還不止這個在胡地穿著正統漢服的裴彥蘇。那幾名引著他們入席的艷色女郎,轉身之間,那鮮紅色裙裝緊致的束胸便露出一片雪白,配上那不堪一握的柳腰墜著的叮當銀鈴,饒是可餐秀色,足以眼花繚亂。

落座時,那幾名妖艷女郎便圍侍在裴彥蘇的身旁,蕭月音則被安排在了稍遠的位置,二王子車稚粥也在,而裴溯的座次,更是幾乎在角落裏。

終於有機會單獨陪侍的戴嬤嬤,見此情景,倒吸了一口涼氣:

穿著暴露的女郎們沒有半點矜持,這一身漢服的小王子剛剛落座,便迫不及待纏了上去,一個半靠在他肩上,為他取了面前幾案上的碧綠葡萄,要往他嘴裏送,另一個則更加大膽,直接鉆到了裴彥蘇的懷中,酥.胸緊貼著男人比甲的對襟扣,塗滿了鮮紅蔻丹的手指,一下一下地在他道袍領口輕撫,像是要撥開這層衣料,直直往裏去。

“公主……”戴嬤嬤實在看不下去,忍不住俯身,在蕭月音耳邊低聲說道,“那小王子是你的愛郎,你怎麽能看著他被其他女人包圍而無動於衷呢?”

聽著母後的陪嫁那焦急的口氣,這替嫁的公主方才抿唇,自己只顧著看這些絕色佳人,一時竟然忘了,現在的她,是鄴城裏說一不二的大公主蕭月楨呀!

也不知若今日在此的是蕭月楨,她見到裴彥蘇這般左擁右抱,會作何反應呢?

不過此地早已不是任她翻雲覆雨的鄴城,也幸好裴彥蘇對那兩個女郎的靠近並沒有半點表示,蕭月音便輕咳一聲,向裴彥蘇睨了一眼:

“裴郎,本公主舟車了一整日,手都有些擡不動了,不如你過來,幫我夾菜倒酒可好?”

裴彥蘇聞言便起了身,頭也不回地將那兩個妖艷女郎扔在了距烏耆衍最近的那坐席上,那兩女也不料這新貴小王子竟然如此無情,均是望向坐於上首的烏耆衍。

烏耆衍擺了擺手,壓下了這兩名嬌滴滴女郎滿臉的委屈,只看向已然在蕭月音身旁重新落座的裴彥蘇,道:

“剛剛還沒發覺,坐在了一起才看到,原來你們是商量好了,都穿一樣的顏色。”

這是大周永安公主第一次面見漠北烏耆衍單於,按理應當十分隆重,可這位單於所作所為皆只有與兒子相認,絲毫不將蕭月音等人放在眼裏。

沒等蕭月音發作,裴彥蘇率先回道:

“我與公主事先並未商量,不過夫妻之間,自當心有靈犀,豈是那些故作風騷的蠅營狗茍們可以比擬的。”

用詞雖艱澀,可那兩名雪膚藍眼的女郎似乎也聽懂了裴彥蘇的辛辣諷刺,俱是狠狠地瞪向蕭月音,又不好立即發作。

蕭月音從小居於佛寺,哪裏見過這等風情萬種的美人,若沒有裴彥蘇的關系,她倒是很願意與她們親近,眼下兩個美人卻恨不得對她剝皮拆骨,她那點好奇的心思,也頓時消弭殆盡。

“永安公主,是吧?”烏耆衍的開頭明知故問,卻不等蕭月音回答,兀自說道:

“這次你們來,除了你要做我兒赫彌舒的女人之外,其餘的一概免了。你們拉過來的那堆貢品,還有你帶的那些人,留下幾個趁手的,其餘的,都散了吧。”

這番話畢,在場的周人皆是難堪至極,尤其是揣了弘光帝親筆手書的禮單、早早便立侍在側,等待雙方正式完成外交禮節的使官孟臯。

這位做了周宮控鶴衛指揮使十餘年的孟使官,從未如今日這般困窘卑微過,他持手端立,額頭上卻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忍不住看向此時代表著大周國體的永安公主,究竟會如何回應這漠北單於的輕蔑鄙薄之語。

果然,蕭月音清了清喉嚨,一字一句說道:

“如今單於占領西域商道,自西域而來之各色金玉寶器絡繹不絕,單於看不上我大周所奉之綾羅綢緞和茶葉藥品,是我大周天子早已料到之事。只不過禮單上有一樣,與以往番邦往來之物皆不同,乃我大周天子,此行特為單於準備的。”

上首的烏耆衍聞言,只摸著滿嘴的絡腮胡,不置可否。

“此物,便是佛家世尊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金像,”蕭月音緩緩看向了孟臯:

“孟使官,就勞煩你將早已守候在外的靜泓、會通兩位法師,請進來吧。”

聽到這兩個法號,不久後將為大周駙馬的裴彥蘇,忍不住側頭看向了身旁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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