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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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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塔

初二一早,胡輕曼就坐了城鄉巴士,下往平縣。

H市人都把去平縣說成“下平縣”,倒不是說平縣的行政等級低一級,而是平縣在地圖的下面,更靠近海。平縣一直以養殖魚蝦海產或出海打漁為業。謝文珍的兄弟買了漁網拖船,算是成了真正的漁民,以後生計也有了著落。

昨天下午,胡輕曼向蕭賀晨抱怨了一下,本家的二姑奶奶要給她介紹對象。二姑奶奶是個難說話的人,她怕應付不來。

其實她並不喜歡向人抱怨,她生性報喜不報憂,對於蕭賀晨更加如此,不想自己的不堪過多地展示在他面前。

但初二的胡家祠行,可能牽扯到她的婚戀事宜,如不提前報備,以後有什麽風聲傳到他耳朵裏,又是一場風雨。蕭賀晨連她說一個不帶姓的“雲繁”,他都能吃醋,這種事不提前報備,只恐以後有得難纏。

不過他聽完,只說知道了。當時她還一臉狐疑,覺得他的反應不該那麽平靜。按照以往,應該是“請別去”“請拒絕”“回隴山”這類的話。

“我覺得你很聰明,會處理好的。”他說完,還伸手壓了壓她額頭的幾簇呆毛,尤其是那發旋旁螺旋型的亂發。

胡輕曼下了汽車,又坐公交,到了上胡村。現在村落都已經改成了社區,但是地點名稱還是上胡村。先提伴手禮見了堂伯母,拜了新年後,堂伯母帶她去了宗祠。見過了族長,遞上兩份修譜的紅包。這是胡昌邦準備的,一份是自己家,一份是她大伯家。

胡輕曼的大伯在西北,已經二十多年沒回來了。回回都是胡昌邦幫他裝點門臉,準備修譜紅包。

按照修族譜的規則,照例要詢問家中有無增減人口。是否有嫁娶,是否有新生,是否有新任公職等等。族譜三或五年一修。在這幾年裏,胡家除了胡昌邦的眼睛快不行了以外,就是胡輕曼和一位有頭臉的人領了結婚證。不過這兩件事都不能入譜。

她翻了翻族譜,看到胡昌邦的生辰八字後,還跟著“配”章繡的八字,章繡名字下面是她和胡清雅。再章繡旁邊,寫著“娶”謝文珍,下面才是胡凱樂。

胡輕曼對於這種古老的規則不感興趣。不過胡清雅的姓已經改了,不能算祖裏的人,也為了不必要的麻煩,請族長把胡清雅的名字刪除了。

族長收錢辦事,把胡清雅幾個字勾了。

到吃午宴前,陸陸續續還有本家人過來。她就依著堂伯母的介紹,一一點頭打招呼。

終於熬到了午宴。宴會開在祠堂的大禮堂裏,擺了十幾桌。胡家祠在當地影響力不小,宗祠建得也大。幾個有頭臉的胡姓人士坐了高臺上獨一桌。十個座位,坐了九人,留了一個空。

胡輕曼被堂伯母拉了上去。

“你別不好意思,是替你爺爺坐的。”堂伯母丟了這話就下去了。

其餘九人都是男性,有老人有中年,胡輕曼是最年輕的。

杯裏斟滿了家鄉的高度燒酒,她是一滴都不敢碰,偷偷拿了點涼茶對付。

族長發表感言後,大家就熱鬧地開吃。

席間,有好幾人因之前受過祖父的幫助,專程過來給她敬酒,她只敢端起涼茶,錯眼喝下去。有長輩問年輕人怎麽不喝酒?她只好撒謊說是開了車,不能喝酒。

桌上兩位老人提起胡輕曼的祖父,很是感慨。說他為人如何光宗耀祖,還培養了兩個好兒子,大兒子一直留在了西北,建設祖國雲雲。二兒子早年是縣勞模,也記在了祖祠的功德樓。

說著說著就問到了胡輕曼身上。照例是新年三連問:做什麽工作,結婚了沒,沒結婚有對象了沒。

她把老實的話和編好的話都說了,一位阿公就啞著聲音說:“阿囡,你二姑奶奶等會兒會來找你。她就坐那邊。”

聽了這話,背後颼颼涼,都不敢往指的方向看。但面上還是不能透出半分不恭敬,點頭微笑說知道了。

這種宴席會吃得很久,她找些飽肚的菜吃夠,得空就溜出來透氣。不想在祠堂外,迎面碰上了二姑奶奶。

她是祖父的親妹妹,但一直看不起她家。在她家拆遷時,還來做掮客撈了一筆。和祖父的為人完全不同,雞賊得厲害。

迎面碰上不好躲,只好皮笑著打招呼。

“你個死囡兒,我找你好找。”二姑奶奶抓起她的手,生怕她跑了一樣。

“我沒……”她被拽得不舒服,想掙脫。

“奶奶。”

後面一個聲音響起。胡輕曼覺得手上一松,趕緊掙脫。來人留著短發,穿著紅黑相間的修身裙,底下精致的高跟鞋,豐姿綽約。一上來就挽著二姑奶奶,說著族長來敬酒,沒她不行之類的恭敬話。

胡輕曼逃過一劫,回去找自己的包,打算提前開溜。反正紅包送到了,肚子也填飽了。

出了宗祠,被剛剛那個女人叫住了。

“胡輕曼。”她居然知道名字。她卻完全不認識這人。

“我是艾瑞克的朋友。”她朝她伸手,表情友好。

“你好。”她只好也伸手握了握。

“他讓我今天看顧你,奶奶沒為難你吧?”她笑盈盈的,一手攬著她往旁邊走。

“還好。”胡輕曼想開溜,被人逮住有點不好意思。

“你要走了嗎?”

她不知怎麽回,就先問她的名字。“請問你是……”

“哦~”對方別了一下耳邊的頭發,爽朗笑道,“艾瑞克沒和你說?我是胡蔓蔓。”

胡輕曼點頭,這人名字和她就差一個字。忽然想起蕭賀晨的英文名字就叫艾瑞克。

心拐了個彎。原來他還是擔心她的。

“你要不去哪等一等,艾瑞克已經在路上了。”她比劃了一下,“從東新區到平縣,上高速也要兩個小時。”

兩人到了隱蔽的地方,二姑奶奶應該找不到她了。

“那個,剛剛謝謝你。”

“不客氣。”胡蔓蔓繼續介紹自己,原來她是啟聽醫療的創始人之一,蕭賀晨是被她挖過來的。“艾瑞克很厲害的哦。挖他費了不少工夫呢。”

兩人都姓胡。胡蔓蔓是另外一房的人,怪不得以前都沒見過她。胡蔓蔓聊天很得體,基本上不牽扯胡輕曼和蕭賀晨的關系,只說了工作上的事,也順便了解了胡輕曼的工作。啟聽原本就和奧峰有合作,多聊聊,以便增加以後的商洽。

“他是什麽時候拜托你,呃……看顧我的?”她還是問了。

“昨天傍晚吧。”胡蔓蔓開始回憶,“問我有沒有回平縣。實話說我都懶得回來的。家族裏事情特別多,問得也多。”她聳聳肩,一副你懂的樣子。“不過嘛。他主動把今早實驗室的值班接過去了,我就勉為其難地來一下。”

“你們過年還那麽忙啊?”胡輕曼撿一點話說。

“嗯。因為實驗數據不能停,產品要上市,需要連續的數據。”胡蔓蔓簡單解釋了一下。又看了時間。“我要回去了,幫你擋住奶奶。不然她那張嘴,說不出好聽的話來。”看來她對人很了解,就怕二姑奶奶敗壞了別人的名聲。

現在下午一點多,天氣不錯,沒有一點雲彩,陽光直直地照著。

告別了胡蔓蔓,她往海邊走。到平縣的地標建築——藍白燈塔。那裏路寬,等蕭賀晨的車比較方便。

她找了輛簡易的電動三輪車,花錢把自己帶到了二十分鐘路程的目的地。路上,她聯系了蕭賀晨。可能他在開車,並沒有回覆。

到了藍白燈塔,她發了定位。

平縣的變化不大,燈塔還是剝落著漆,帶著歷史的餘溫立在老港口。但在古老燈塔的不遠處,聳立著一盞新燈塔,比藍白燈塔還高。晚上的燈,一定會更亮。

胡輕曼繞著老燈塔走了一圈。看了時間,大概是兩分鐘。這時蕭賀晨來了電話。他到附近了。

燈塔不能上去。她在塔下等。也不知是為了迎接春節,他戴了條勃艮第紅的圍巾,繞著脖子成一團,剩餘衣著都是灰黑調。像暗夜裏的小燈籠,朝她快步走來。

走近看時,發現他發型和昨天也不一樣了。昨天比較隨意,今天用了點發膠,把額前的碎發都梳到後面去了。

“你自己梳的?”她擡眼看著他的頭發說。

“嗯?”他捋了一下鬢角,“怎麽?”

“很帥氣嘛~”她挑了一下眉毛。

他笑著捏了她的嘴角。

她問他吃過飯了沒。說是上車前吃了點西式快餐。胡輕曼想著路上都花費了兩個多小時,指不定餓了。就提出要不要吃點平縣的食物。比如海鮮面,可以不加海鮮。

“海鮮面不加海鮮,那還有味道嗎?”他被她的話弄笑了。

“有其他澆頭的。”她挽住了他的手,“我知道有一家店,過年也開著的。”

那店離藍白燈塔不遠,兩人走幾分鐘就到了。

就一家小店,名稱也簡單,就叫燈塔面館。裏面桌子四張。不過收拾得很幹凈。胡輕曼和店裏的人熟,點了一碗海鮮面和一碗牛肉面。

很快面就上來了。

蕭賀晨看胡輕曼吃得呼嚕呼嚕地,笑說:“中午的大餐沒吃飽嗎?”

她點點頭,吐了個花甲殼:“都是吃吃說說。特別容易餓。”

過年期間,沒有漁船開出去打漁,碼頭沒人擺攤賣海產,沒什麽腥氣。所以這個時間,正適合和蕭賀晨逛逛。

兩人吃完了出來,沿著海邊,慢悠悠地走幾步。

“我這次回胡家祠,碰上了胡蔓蔓。”她瞅了他一眼,“你不是說我很聰明可以搞定嗎?怎麽還派了使者來啊?”

他抿著嘴,側臉看著她,餘光向下,一副不相信人的樣子。“我覺得你有前車之鑒,所以需要有人監督。”

她重重地哼了一聲,脫離了他的手腕,往一旁的人行道走去。

在手腕脫離時,他已察覺到,在她只走幾步的時候,就攬住了她的肩膀。“第二個原因呢,我也是擔心你。”

胡輕曼心想這還差不多。不然剛知道時,她白感動了。

“胡家祠人才濟濟,一不小心,你就被人勾走了。”

她朝他“切”了一聲。

不過順著他提到的“人才濟濟”,她聯想到中午宴席上,眾人談起她的祖父。其實她對祖父的印象很單調。比如他是個古板的人,小胡輕曼受了欺負,他只會講道理,讓她堅強。說完典故後,祖父就扭頭打開書桌的臺燈,老花鏡滑到了鼻子尖也不管,開始備課。全然不顧小孫女還沒從悲傷中醒轉,他覺得已做到了長輩安慰的責任了。所以,後來胡輕曼也就不哭不鬧,因為哭鬧只會得到祖父的空泛大道理,而不是她想要的溫柔撫慰。

不過今天胡家祠一行,她有些改觀。胡家祠裏的人似乎受祖父的幫助頗多,單就她坐席上,輪番敬酒就有好幾個。她從其他人的視角來看,她的祖父,已經是個了不起的人了。

“想什麽呢?”一旁的蕭賀晨見她低著頭,他只能看到她頭頂的丸子團發。

“我……”她覺得和他說祖父的事情,沒什麽必要。走著走著,突然發現,到了之前她上的小學。“要看看我四年級前讀書的地方嗎?”

蕭賀晨看面前的建築,已經破敗。經過了冬日的寒風摧殘,枯枝落葉遍地,還有殘壁頹垣,杳無人煙,一副很荒敗寥落的樣子。

“這裏是燈塔小學的舊址,新的搬那邊去了。”胡輕曼指了指,不遠處有幾棟新教學樓。

“你想進去,我陪你。”

胡輕曼聽了笑笑,拉著他的手,邁過面前的建築,旁邊有個小鐵門開著,兩人擠了進去。

“我記得前兩年才搬的。”她對這裏很熟。還是一樣的布局,石磚地,已經踩出了包漿樣的光滑。她曾經讀書的教學樓還在用,已用圍墻圍到了新校址去了。“這裏是我以前和爺爺住的地方。”她指著一棟只有兩層高的宿舍。墻面是紅磚,搭建的紋路清晰可見,並不像現在的房子有石灰鋪面,更不提油漆了。

她走到一間窗戶前。木頭窗框已經腐爛,窗戶也不知去向,能直接看到裏面的情景。胡輕曼看到了一張藍色小鐵床。

“你懂房子,你看看。”這會兒是下午三點多,陽光還能斜斜地照到裏面的小鐵床。“我以前就睡這裏,到十歲。”

“這裏的光線不錯哦。”蕭賀晨在兩旁走了幾步,擡頭看了天,又用手比了一下。“整個秋冬,都有好陽光。只要別下雨。”

小鐵床對面是一張大鐵床,經年照不到陽光。她突然想起,祖父是得了急性肺炎過世的,就在她離開不到一年。那時候的醫療條件不像現在這麽好,當時以為是小感冒,沒想到,就一個禮拜,奪走了祖父的性命。

葬禮辦得很隆重,幾乎是整個胡姓人家都來送葬了。因大伯父家沒有回來,摔瓦的是弟弟胡凱樂,當時他三歲不到。三歲的弟弟尚且知道摔瓦的莊重,而一旁十一歲的胡輕曼,似是與周圍的人有隔膜一樣,不悲不痛。

她只記得冬夜裏的棉被結塊,越睡越冷。教職工的浴室,熱水是限量供應,她老是記不住時間,洗到一半就沒了熱水。熱水瓶不保溫,次日早上就只剩一點的暖。

可祖父把朝陽的床讓給她。把祖母遺留的火貓兒*讓給了她。把唯一能保溫的水杯讓給了她。

她只記得寒冬裏的冷,卻不知道當時,祖父已經給了她所有能給的暖。

=

臉上熱熱的。

是蕭賀晨在用手帕給她擦臉。她捂住他的手。

現在很少有人用手帕了。蕭賀晨似乎是習慣,隨手會放一條白底藍格子的手帕在衣兜裏。

“你哭了。”他把手帕留在她手裏。

她已經很久沒哭過了。因為一流淚,鼻涕容易堵塞鼻腔。最重要的,哭了沒用,沒人珍惜她的眼淚。

脖子也熱起來。

蕭賀晨把他的圍巾纏她脖子上。圍成了一個甜甜圈。

“別哭。”

對。她現在已經不冷了。

因為有了小燈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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