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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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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岳麓書院。

“嘉年,你快下來看,朝廷下旨,直郡王統領水軍收覆澎湖列島了。”

董鄂嘉年正在藏書樓二樓裏看書,同門師兄李覆手裏拿著一封書信在樓下蹦跶,興高采烈地叫他下去。

“師兄,你哪裏來的消息?”

“大師兄托人送來的,你別看書了,趕緊下來,老師叫我們去他那兒一趟。”

董鄂嘉年四月從京城到岳麓書院,入院考試時,他寫了一篇論農和商的策論,叫岳麓書院的山長郭金門看上了,問他願不願意拜他為師。

董鄂嘉年肯定答應。於是,他成了郭金門的第三個弟子,董鄂嘉年前頭已經有兩位師兄。

大師兄朱軾,字若瞻,看看他的名字,和’若瞻’這個字,就知道他是蘇軾的迷弟。康熙三十三年中進士,選為庶吉士,後來下放至潛江當知縣。因不少同僚還在朝中,朱軾消息靈通,朝廷讓直郡王統領水軍收覆澎湖列島的消息就是他送來的。

二師兄李覆,和董鄂嘉年年齡相仿,是個喜好交友的樂天派,和董鄂嘉年關系處的極好。

董鄂嘉年匆忙下樓,李覆催促他快跑幾步:“老師看到信的時候特別激動,我感覺老師肯定有大事跟咱們說。”

師兄弟倆跑去後山老師的住處,他們到的時候,老師正在打發小廝收拾行李。

“你們倆來了。”

郭金門看到他們兩人連忙道:“為師即將出遠門,書院裏的事暫交給副山長安排。為師不在書院,你們兩人在學業上也別懈怠。特別是你,李覆,明年是鄉試之年,你要抓緊時日,千萬別虛度光陰。”

“老師,您這是要去哪兒?”

“為師即將去福建泉州府,我要親眼看到我大清將士收覆澎湖列島。”

董鄂嘉年勸道:“老師,您前些日子生了場病,身子骨還沒完全養好,這又要出遠門,萬一在外舊疾覆發如何是好。”

“你們別勸,老夫我活到這把年紀也夠了,萬一死在外面,哪裏死就哪裏埋吧。”

兩個當弟子的沒有老師這般灑脫,師兄弟對視一眼,董鄂嘉年道:“老師,我後年參加會試,時日甚多,師兄不得空,不如我陪您去泉州?”

“你去?那也行。”郭金門點點頭:“你是滿人,還是從京城來的,水師裏面有沒有你認識的人?”

董鄂嘉年搖頭:“水師以綠營漢人為主,滿人的將士多在北疆,我無從認識水師的人。”

“一個你都不認識?拜師時,為師記得你家裏人都是武將?”

董鄂嘉年道:“我董鄂家確實大都是武將,但不擅水戰。再者說,澎湖之戰爆發的太突然,就算皇上想從北方調兵,也來不及趕去泉州,直郡王統兵打倭寇,也只能從沿海水師調兵。”

“你大哥不是在南方任職?”

“我大哥不在福建,他在廣信府任正四品指揮僉事。”董鄂嘉年道:“老師,就讓我跟您一起去吧。”

“也罷,你想去就跟著去吧。出去開開眼界,長些見識,待到會試時,你的策論會更加言之有物。”

李覆也想去,郭金門瞪他:“你如今連舉人都沒考上,出遠門耽誤你讀書,那可怎生是好?”

“我可以在路上背書,遇到不懂的還能問師父師弟。”

李覆也想去外面長見識。

郭金門不知道是不是偏愛出身不好的窮學子,先前收的兩個弟子,朱軾是農家子弟出身,李覆也是農家子弟出身,兩人的求學路徑相似,都是舉全家甚至全族之力才供出他們一個讀書人。李覆靠著博聞強識考上秀才,後又考進岳麓書院,拜郭金門為師。他這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從老家到岳麓書院,從未去過其他地方,更別說出省。

李覆哀求:“老師,聖人都說讀萬卷書走萬裏路,我明年將要考舉試了,卻只會在紙上寫文章,連湖南之外的地方都沒去過,考策論時,如何能寫出精髓來?”

見老師不松口,李覆繼續又道:“小嘉年師弟和我年齡相仿,就已經獨自從京城到岳麓書院求學,我……”

“行了,想去就去吧。你也年紀不小了,別做小兒之態。”郭金門嫌他煩。

李覆嘿嘿一笑,他攀著嘉年的肩膀:“師父,你還要收拾什麽行李,弟子幫您。”

“我這裏不用你們,你們回去收拾行李吧,下午咱們就走。對了,家裏馬車不大,以免咱們三人乘車擁擠,你們別帶太多行李。”

李覆幹脆地答應了,反正夏日天氣熱,衣裳容易幹,帶一套換洗的就成。

董鄂嘉年道:“既然如此,師兄跟老師乘一輛車,我和我夫人乘一輛馬車。”

“哎呀,我都忘了,小師弟出身富貴人家,跟我等泥腿子不一樣。”

董鄂嘉年瞥了師兄一眼,對老師恭敬道:“自從來岳麓書院後,我和夫人一直未回去看望過兄嫂,福建距離廣信府不遠,回來時,我想帶著夫人順路去一趟廣信府。”

“手足兄弟,是至親,確實該常回去瞧瞧。”

郭金門答應了,董鄂嘉年和李覆這才退下,約好午時末在書院門口碰頭。

“小師弟,沒想到你出遠門都要帶上弟妹,夫妻舉案齊眉,真是難得呀。”

“師兄客氣,師兄和嫂子之間感情也不錯。”

李覆哈哈一笑:“還行吧。你小子,想不想為我和你嫂子做點貢獻?”

“師兄又瞧上我家什麽了?”

“哈哈,你上回給我的那個金黃色的點心不錯,帶回去後你嫂子特別喜歡,什麽時候再給師兄送點兒?”

李覆出身農家,娶了個商戶之妻,夫妻倆感情甚好,李覆在董鄂嘉年處吃到什麽好東西,一定要帶回家給夫人嘗嘗。

“師兄說的是千條金絲餅吧,嫂子還挺會吃的。”千條金絲餅是宮裏的點心方子。

“沒錯,就是那個。”

“今次著急出門,恐怕不行,等我們從福建回來,做好了送到師兄府上。”

“那就多謝師弟了。”李覆拍拍董鄂嘉年的肩膀,笑著走了。

董鄂嘉年也笑了笑,心情十分不錯。

老師挺會收弟子,大師兄二師兄出身低,卻都是豁達樂觀的性子。比如二師兄李覆,看上他家什麽好東西了,都是直言討要。

不得不說,董鄂嘉年十分吃這一套。

董鄂嘉年夫妻兩人來岳麓書院求學,身邊跟著的小廝、丫鬟、侍衛等就有六個人。他們到南方後先去廣信府拜見大哥大嫂,大嫂說他們身邊伺候的人沒一個會說本地話,又給了他們兩個伺候的人。

家裏人口多,為了住得舒坦點,夫妻倆在書院不遠處租了套兩進的宅子。

“你帶我去泉州府玩兒?”小覺羅氏歡喜得眼睛都睜大了。

董鄂嘉年笑著道:“也不全是玩兒,咱們去泉州府看看,待回來時,咱們去一趟廣信府見大哥大嫂。”

“那就是去玩兒嘛。”

小覺羅氏招呼丫頭收拾行李,行李收到一半,小覺羅氏想起送禮的事,哎呀道:“你也不早說,我也沒個準備,匆忙間咱們去哪兒買土儀?”

“老師臨時說要去泉州府,這可怪不得我。”

董鄂嘉年收了一套筆墨紙硯交給小廝:“天氣這麽熱,你也別給大哥大嫂準備什麽土儀了,不如等我們到泉州府後,咱們在泉州府采購些當地特產送給大哥大嫂。”

“只能這樣了。”

小覺羅氏跑過來拽著董鄂嘉年袖子,語帶撒嬌:“多買些,咱們給額娘、姐姐他們也送些回去。”

董鄂嘉年拉著她的手笑道:“姐姐手裏的嫁妝鋪子,有好幾個鋪面做的都是南北貨生意,她還差你這點土儀?”

“那不一樣,咱們送的是咱們的心意。”

小覺羅氏特別感謝姐姐對她的提點,也感謝公婆對她的體貼,正因為婆家人對她好,她才能跟著嘉年來南方,活得如此肆意。

夫妻倆親親熱熱地說著家裏的瑣碎小事,該安排的安排好,用了午飯,夫妻倆上車去書院門口等老師和師兄。

“喲,嘉年,你家的馬車真寬敞,車輪可支撐得住?”

董鄂嘉年到書院後一心跟著老師讀書,也沒出過遠門,李覆自然也就沒見過董鄂嘉年家的馬車。今天一見,嚇了一大跳,這馬車比尋常馬車大了一半。

“師兄放心,車輪是特制的,沒有問題。”

郭金門掀開簾子,看了眼車輪,這車輪確實跟一般車輪不一樣。

“走吧,先出發,路上再聊。”

他們希望盡快趕到泉州府,水路、陸路搭配著走。但就算他們趕的急,肯定看不到水師出兵的場面了,若是能碰到得勝歸來的場面也是平生快事。

郭金門和弟子李覆一輛車,小廝和車夫坐馬車外。董鄂嘉年夫妻乘坐的馬車也不差不多,只多了兩位騎馬的侍衛。

李覆不會騎馬,趕路間隙休息時,李覆顛顛兒地跑去跟侍衛請教,如何做到跟他們一樣,上馬下馬動作都如此好看?

小覺羅氏見了,笑著跟嘉年說:“二師兄這種性子真好,做什麽都能歡歡喜喜的。”

想想她未出嫁前的日子,被額娘嬌養著,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錦衣華服,心裏卻十分貧瘠,不如二師兄許多。

趕路的日子無甚可說,一行人匆忙趕到泉州府,如郭金門所料,直郡王從紅河港趕來,已率領水師走了三日了。

“唉,也不知道水師打得如何了?把倭寇趕走了沒有。”

“怎麽只趕走?倭寇殺了我們大清這麽多百姓,應該都抓了砍頭。”

其他百姓同仇敵愾,說得對,就是該抓了殺頭。

郭金門和百姓們站在水邊望著寬闊的大海,自從皇上□□後,大清水師再沒有打過仗,希望這一次,能打出大清水師的威風,震懾住宵小,還沿海百姓一個安寧。

“黃瞻兄,你也來泉州府?”

郭金門扭頭,先是震驚,後又狂喜:“鑄萬兄,渾然兄,沒想到能在泉州見到二位兄長。”

唐甄、顏元兩人大笑。

唐甄笑言:“有緣千裏來相逢,咱們三人並未相約,卻能在這裏碰到,大喜,找個酒樓喝一杯如何?”

“走走走,我請客。”

唐甄看了董鄂嘉年一眼,笑道:“不用渾然兄請客,今兒咱們這裏有個大財主,叫財主請客。”

郭金門看看弟子,又看唐甄:“鑄萬兄認識我這個小弟子?”

“認識,你這個弟子,是我認識的一個小丫頭的弟弟。黃瞻兄,你這位弟子的姐姐,那是賺銀子的一把好手,如果不是她生性不愛張揚,徽商裏頭她都能排在前列。”

“竟然如此?”

李覆比老師還震驚,他知道這個小師弟家裏富裕,沒想到竟然如此富裕,居然能和徽商作比。

董鄂嘉年推了他一下:“老師走了,師兄快跟上。”

李覆快走了幾步,跟董鄂嘉年肩並肩,語氣諂媚:“嘉年,以後我叫你師兄吧。”

“好端端的,師兄犯病了?”⌒

李覆說出自己的打算:“我叫你師兄,你就是我哥哥,你的姐姐,自然也是我的姐姐,這樣一來,逢年過節時我去咱們姐姐府上磕頭,姐姐會不會賞我一塊金子?”

董鄂嘉年冷笑,他就知道,師兄只有在占他便宜的時候才會對他有如此好的態度。

“嘉年,你別走嘛,你快告訴我,咱們姐姐認不認我這個弟弟。”

董鄂嘉年嫌師兄吵鬧,他快步跟上三位師長,李覆跑上前,果然不敢再胡說。

唐甄選了一座觀海景位置特別好的酒樓,坐在二樓窗邊,隨意一瞥,目之所及全是滔滔海浪,綿延不絕。

顏元和郭金門身邊都帶著兩個弟子,只有唐甄一人前來,郭金門親手給他斟茶:“兄長如今已是古稀之年的人了,怎麽還一人出遠門,身邊也不帶個弟子。”

“我這樣的人,就不禍害年輕小輩了,拜我為師,年紀輕輕就斷了仕途之路,我也不忍心。”

唐甄一貫主張以百姓為本,反對士人空談,更加批判君權神授那一套,哪個年輕人若跟他學,這一輩子都出不了頭。

瞧瞧,董鄂家的那個小丫頭寫信誇他這裏好那裏好,她的弟弟怎麽不送來拜他為師?偏要叫董鄂家的小子不遠千裏跑去岳麓書院求學。

哼,唐甄一看到董鄂家的這個小子就想到他姐姐,他就生氣。

郭金門搖搖頭:“鑄萬兄不用妄自菲薄,你之功績,功在千秋。百年千年之後,我這個只會教弟子考科舉的岳麓書院的山長早已淹沒在歷史煙塵中,鑄萬兄你的名字,定然會留在後人心中。”

顏元舉起茶杯:“我認同黃瞻兄的話,敬鑄萬兄。”

郭金門舉起茶杯,同樣道:“鑄萬兄!”

唐甄也未推辭,舉起茶杯,和兩位好友以茶代酒,喝了一杯。

唐甄問道:“渾然兄、黃瞻兄,你二人為何前來泉州府?”

“朝廷今年突然展現出和以往不同的風貌,行事激進了許多,如今讀書人對孔家,對朝野的討論,鑄萬兄當真不知?”

“我帶著弟子前來泉州,就是想親眼看看,這些變化到底是真還是假。”

唐甄看向兩位老友:“如果這種變化為真,你們如何想?”

“如果是真的,當今堪稱聖人,滿朝文武大臣也算為民做主了。”

唐甄又問:“若從朝堂到民間產生的這些變化,來自朝中一小部分人呢?”

郭金門猶豫,顏元直言:“若大清這一年的變化只是來自一小部分人,皇上能容忍他們,皇上稱不上聖人,也能說是位明君。”

唐甄、顏元兩人能在天下讀書人中有聲望,不僅是因為他們是學識過人的大儒,還因為他們對天下有自己的思考,提出了獨特的觀點。

在任何時代,能逃脫出時代的局限,以第三者的視角對自己所處的時代進行批判,代表著他們對當前時代的觀察十分深入,朝野上下出現任何趨勢,他們都能敏銳地察覺到。

大清剛入關時如日中天的模樣他們見過,康熙對天下的掌控力逐漸下滑,朝堂內外的腐敗他們也正在見證。

本以為大清會像其他皇朝一般,用不了多久就會走上末路,天下或許又會興起兵災,百姓流離失所,過了今日沒明日,直到新的皇朝建立,開始新一輪循環。

如今,起新變化了。

“鑄萬兄,你來泉州府又是為何?”

“我來這一趟,就是想看看,是不是真的出現新變化,能把滑落的大清往上拉一拉。”

唐甄垂下眼皮:“我雖生於明末,幼年時和家父在蜀中還算安穩,可以說這一輩子沒受過改朝換代之苦楚。”

“我老了,活不了幾年了,大清以後如何我也管不了,也不該我管。但這天下蒼生啊,本就已經夠苦了,如若能看到百姓日子好過一點,我就算即刻死了,也能安心幾分。”

以往,華夏這塊土地上的一代接一代的王朝,打來打去,不是自己人就是近鄰,上位之初不管如何血腥,為了坐穩天下,就算裝模作樣,對百姓也能有幾分體恤。

如今之時勢,敵人若從海外來,非我族類,他們只想侵略,不想長治久安,這塊土地上的百姓該如何活下去?

顏元道:“鑄萬兄擔心的,正是我所擔心的。希望這次澎湖之戰,能讓朝廷打開眼界,一定要把海軍建起來。”

消息靈通的唐甄道:“聽說,朝廷已經答應建海軍了,但軍費少之又少,只有區區兩百萬兩。”

郭金門怒道:“兩百萬兩,大清海岸線如此漫長,兩百萬兩軍費養出來的將士們別說守衛大清全境,倭寇打進來,能不能守得住福建都難說。”

顏元關心道:“皇上為何同意建海軍,卻不給軍費?”

“沒銀子吧。”董鄂嘉年知道一點。

沒銀子?大清百姓繳的稅賦比明朝時翻了一倍,朝廷居然沒有銀子。

唐甄、顏元、郭金門被氣的說不出話來。

李覆聽老師和唐甄、顏元兩位大儒談話,他心裏的震驚無以言表,在他看來繁榮昌盛的大清,在老師和大儒眼裏竟然是這般不堪。

身為滿人的董鄂嘉年默默低下了頭,這些事他都知道。姚元景給姐夫講課時他都旁聽過,大清朝堂上的鬥爭齷齪,比老師們知道的更甚。

姚元景曾毫不避諱地對姐夫說,大清內憂外患,皇上又年邁,皇子們若為皇位爭奪太過激烈,提前引爆了大清隱藏的暗疾,大清傾覆,是可以預見的事情。

開年後,姐夫冒著被貪官汙吏圍殺的風險,也要咬著牙把案子查到底,就是因為聽了姚元景這番話。

大清已經沒有多少退路了,再不奮起改變,走入死局後就再也無力回天了。

他是滿人,姓董鄂,無論是個人還是家族的利益,都深深地和大清綁定,大清興旺,則他興旺,大清滅亡,世代武官的董鄂家只會死在大清前頭。

董鄂嘉年開始並不理解姐姐為什麽要做那些費力不討好的事,現在董鄂嘉年明白了,姐姐做那些事,只是為了推著大清再搏一搏。

搏輸了,姐姐肯定會帶著他們全家離開這裏。但是沒有退路的百姓呢?

“董鄂家的小子,你姐姐近日可給你寫過信?”

董鄂嘉年搖頭:“自從去岳麓書院讀書後,來往不方便,已經有段時日沒收到姐姐的信。”

唐甄冷哼:“你也是蠢的,跟著你姐姐,不比跟著你去岳麓書院死讀書學到的東西多?就算要學考科舉,你不跟著姚元景、張廷玉學,跟著郭金門?”

郭金門不滿:“鑄萬兄,打人不打臉。”

“你這個老東西,到老了,竟然要起臉面來了。”

郭金門惱了:“我和渾然兄好歹是書院的山長,不比你這個潑皮無賴,無師長無徒孫,去街上撒潑打滾也無人為你臉紅。”

顏元忙勸架:“咱們多少年沒見了,好不容易遇到,你們不珍惜,偏要吵一架心裏才痛快是不是?”

唐甄、郭金門兩人對視,冷哼一聲,同時扭頭看向窗外。

過了會兒,顏元又道:“多大年紀了,怎麽還跟孩童似的,生氣就不說話了?”

郭金門喉頭發緊,她嘴唇動了好幾下才道:“渾然兄,海面上是不是有大船過來了?”

好多大船!

領頭的那艘船打著大清的旗號,迎著正午最烈的太陽,乘風破浪而來。

“水師回來了!”

“我們大清勝了!”

“快去海邊看吶,咱們的士兵回來了!”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我們能贏,我大清的官兵驍勇善戰,定能打敗倭寇!”

“他娘的,倭寇再敢來沿海村莊劫掠,老子活劈了他們。”

城裏的百姓又笑又罵又哭,都往港口趕去。街角一個賣肉的屠夫,切肉切到一半,握著刀跟著人群往海邊湧。

唐甄眼睛裏閃著水光,勝了,他們真的勝了!

好樣的!

大船還未靠岸,百姓擠滿了海灘,看到大船過來,高興得又叫又跳。

泉州知府王志等在碼頭上迎接,著急地原地轉圈,直到領頭的大船距碼頭還有幾十米,王志看清楚站在船頭的是直郡王,他才算放下心來。

手腳齊全,瞧著肩膀受了傷,應無大礙吧。

大船在大家的期待中,總算靠岸,直郡王不著急下船,先從船上拖下來的是俘虜的倭寇,一共五百六十三人。

“泉州知府王志,見過直郡王。”

胤褆問王志:“給死刑犯行刑的刀斧手,泉州有幾位?”

這話問的……王志不解,他順著直郡王的目光看過去,難道是要……

“現在去問,所有刀斧手都叫來。倭寇虐殺我大清百姓,他們自然該以命抵命。”

王志臉色頓時變了:“這麽多倭寇,都要殺嗎?”

胤褆瞪過去,高聲怒斥:“倭寇殺沿海百姓的時候,你怎麽不去問問倭寇,為什麽把我大清百姓都殺了!”

“直郡王息怒,下官並無此意,只是,衙門內確實沒有這麽多刀斧手。”

圍著碼頭的百姓聽到這話,擠在人群中的屠夫舉起手中屠刀:“大人,刀斧手不夠,我來!”

“大人我來,我弟弟家,男女老少八口人都被倭寇所殺,我要替我弟弟家報仇!”

“我來,我老家全村被屠,狗日的倭寇全都給我老家鄉親們抵命!”

“大人,讓我來!”

“大人!”

碼頭上的衙役攔不住,憤怒哭喊的百姓一個勁兒地往前沖,王志嚇得滿頭大汗:“大家別擠了,別擠了,一會兒都擠海裏去了。”

“砰!”

不知道誰敲了一聲大鑼,金石之聲驚醒了所有人。

“都排隊!有仇的報仇,有怨的抱怨!”

百姓冷靜下來,都沖去排隊,迫不及待,他們要為父母兄弟,為鄉親父老報仇!

百姓冷靜了,倭寇卻瘋了,可他們掙不脫,逃不掉,只能伸長脖子,等待死亡的降臨。

一個看起來十一二歲還未長成的小姑娘,雙手抓起屠夫遞給她的刀,她用盡渾身力氣,朝倭寇脖子上砍去。

鮮血噴灑,濺了她一臉,她卻不怕,反而大笑起來。

郭金門移開眼睛,不忍看。不知道這個小姑娘經歷過怎樣的苦難,才會變成今天這樣。

出生在一個貧窮又寧靜祥和的小村莊,從小周遭被家人族親護著,從未見過殺人的李覆,他被這血腥的場面鎮住了。

今天所聽、所見、所感,推翻了他前二十多年的認知,這個世道,原來是這樣的嗎?

董鄂嘉年扭頭問妻子:“怕嗎?”

小覺羅氏搖搖頭,她不怕,她只覺得倭寇可惡。大清為什麽不把倭寇滅了?怎麽會放縱倭寇至此?

五百六十三個倭寇,遠遠不能平息百姓的怒火,沒排到報仇的人,蹲地上大哭,為慘死的親人,也為自己。

“從今天起,大清海軍成立了!以後,大清海軍全體將士將刻苦訓練,扞衛大清海上疆土,肅清所有來犯之敵!”胤褆舉起手高聲呼喊。

“好!”

“太好了!”

震天的叫好聲幾乎要刺破人的耳朵,董鄂嘉年,李覆,其他站在人群中的學子們,唐甄、顏元、郭金門這等大儒們。

這個時刻,這個瞬間,如同燒紅的烙鐵碰上皮肉,深深地烙印進他們的心裏,他們的腦子裏。

這才是為官者,從政者,該追求的東西,這才是真正的民意,民心!

唐甄笑道:“建海軍乃大勢所趨,他們現在缺人、缺船、缺大炮,實在是太過艱難了些,老夫我沒什麽能助他們的,就捐十兩銀子給他們吧。”

“我捐二十兩!”

郭金門看顏元,顏元莫名其妙:“看我做什麽,你們窮,難道我就富裕了?”

“那你捐多少?”

“三十兩!”

小覺羅氏扯了扯董鄂嘉年的衣袖,小聲說:“咱們家捐五百兩,偷偷捐款,不叫老師們瞧見。”

李覆瞥了師弟夫妻倆一眼:“我聽到了。”

“聽到了就聽到了吧。”

董鄂嘉年掏出五百兩銀子交給師兄:“我去不合適,麻煩師兄幫個忙。”

郭金門等見狀,都把銀子交給李覆,叫他一起送去。

“大人!”

王志不耐煩道:“你是哪裏的學子?有話快說,本大人沒空。”

“不是找你,我找直郡王。”

胤褆轉身正要上船,聽到這話後停下來:“你有何事?”

李覆上前一步:“我等聽說朝廷只給兩百萬兩銀子建海軍,海軍要招人、造船、造大炮,肯定非常缺銀子,我等幫不上什麽忙,只能捐一點銀子,希望咱們大清海軍越來越強,趕走洋人倭寇,還大清沿海百姓一個安寧。”

李覆帶頭,圍觀的百姓連忙說他們也要捐銀子,一文錢、一吊錢、銀子、金子、首飾、發簪,捐什麽的都有。

剛才敲鑼的那個小夥兒,他捧著一個大鑼,銅錢銀子劈裏啪啦全往他鑼裏放,一會兒就堆滿了。

唐子歸連忙跑過來道:“大夥兒先別著急捐銀子,等我們叫個賬房來,以後所有給海軍的捐款咱們都記賬,每月會把捐款名單貼到海軍衙門外墻上,大夥兒都可以去看看,有沒有自己的名字。”

“咱們大清海軍,窮歸窮,但是絕不貪汙啊!”

唐甄讚賞:“這個小夥子不錯,腦子轉得快。”

時辰不早了,大太陽底下站了許久,唐甄、顏元、郭金門三個上了年紀的人支撐不住,正要回去時,董鄂嘉年看到他大哥從船上下來。

小覺羅氏也瞧見了:“大哥怎麽會在這裏?大哥不是在廣信府嗎?”

董鄂嘉年也不知,他忙跟師兄說:“你陪著老師先走,我去見我大哥。”

董鄂嘉年拉著小覺羅氏往前擠,董鄂長吉也看到了弟弟夫妻倆。

“胡鬧,你們夫妻怎麽跑這裏來了,還不快回去。”董鄂長吉訓斥道。

“大哥,我們跟著老師過來的,一會兒就走,您怎麽也來這裏了?”

“說來話長,你們住哪兒?”

“住雲來客棧。”

“你先回客棧,等我這裏忙完就去找你們。”

他們這次大勝而歸,也不是全無傷亡,等人群散開,才好將將士們的屍首擡下來,送他們回家鄉安葬。

唐甄他們沒有回客棧,依然回剛才那座茶樓,他們看到白布裹著的屍首,一個個地從船上擡下來,擺滿了碼頭。

唐甄問董鄂嘉年:“前些年你姐姐花銀子找了許多墨家搞機關術的人,弄的那個煮開水的玩意兒,現今如何了?”

董鄂嘉年:“……?”

啊,煮開水是什麽東西?還要花銀子找墨家人來搞?

唐甄恨恨地瞪董鄂嘉年:“你們是親姐弟,你姐姐在做什麽你都不知道?”

胤禟在這兒,肯定要冷笑一聲,親姐弟算什麽,他這個整日和福晉同床共枕的人,都不知道福晉整日在忙些什麽。

“福晉,你又不搭理爺。”

“別鬧,等我忙完了你再過來。”

胤禟偏不,他就跟個鬧脾氣的小孩兒一樣,站到福晉對面,雙手撐在書桌上:“你先告訴我,你弄的這都是些什麽。”

又是格子又是線條,右邊一張宣紙上胡亂地勾勒了幾下,上面每個地方用三角形標記,也不知道標記的什麽東西。

胤禟心裏怒嚎,他感覺自己在福晉面前又成了傻子。

“行了,你想知道什麽,我告訴你。”葉菁菁丟開筆。

胤禟一巴掌拍右邊宣紙上:“你畫的什麽東西?”

“抽象版的大清沿海疆域線。”

胤禟回憶了下唐子歸畫的地圖,好像大概對得上,但是,這跟唐子歸畫的根本不是同一個東西吧。

“我自己看得懂就夠了,畫那麽清楚做什麽。”

胤禟指著她面前那張紙:“這上面是什麽?”

“咱們南海周邊的藩屬國的特產,糧食、礦產這兩樣最重要。”葉菁菁把表格中這兩行圈起來。

“這些消息你從哪裏得來的?”福晉給他解釋什麽符號代表著什麽東西後,胤禟目光再也沒辦法從圖紙上移開。

葉菁菁輕哼:“你以為我花那麽多銀子,養那麽多能幹的管事,還讓他們學外語,能文能武,就是為了讓他們給我管著嫁妝鋪子,站在櫃臺後算賬手銀子的?”

胤禟讚道:“福晉,真該叫理藩院那些人跟你的管事學學。”

“福晉,你弄這些是想做什麽?”

“能做什麽?當然是做生意。”

海軍那麽窮,朝廷還不出錢,海軍不自己想辦法養活自己,那還能怎麽辦?

“海軍建起來,也該大哥管,你現在懷孕,少費些心思。”

葉菁菁也不想費心思,但是這個時間節點上,海軍實在太重要了,海軍好不容易要搭架子了,她明明能幫把手,總不能不管吧。

而且,康熙早就算計她了。

胤禟明了:“你是為皇阿瑪提拔董鄂家的武官發愁?”

“董鄂家即將要去海軍的旁支子弟有三十幾個人,從沒有品級的百夫長,到千總、護軍參領、八旗佐領……呵,我都不知道董鄂家旁支有這麽多芝麻小官兒。”

旁支就算了,她的親大哥,康熙直接把他從正四品指揮僉事升至從二品副將,這個升遷速度,當初佟家勢力最大的時候,佟家也沒人能做到。

因為海軍初建,深受康熙信任的一等侍衛、二等侍衛、三等侍衛都提拔了不少人去海軍,任命還沒下來,但是內閣處的名單已經傳出來了,連升兩三級的武官有七八個,他大哥在其中也是最顯眼。

“你要不樂意,叫董鄂家的人別去?”

“不能不去。”

海軍必須建,這時候董鄂家的人要是退了,百官怎麽看董鄂家?一直鬧著要建海軍的胤禟又該如何自處?

另外,海軍缺人,只要願意去的,至少官升一級。她要不讓,這是擋了人家的前程。

葉菁菁把她計劃好的海外貿易安排重新寫了一遍,吹幹後拿給胤禟。

“過兩天,等大哥回京跟皇阿瑪稟報戰果時,你把這個拿去跟大哥商量,只要按照我規劃好的貿易路線,不僅不會影響他練兵,抽空一年掙五六百萬兩銀子肯定沒問題。”

“貿易之事必須海軍自己來,事情辦好之前,不能叫朝廷知道,否則那些惦記銀子的人肯定不樂意叫海軍做這個生意。”

“他們若伸手,大哥他們別說掙銀子給自己補裝備,整個海軍都將變成給朝廷掙銀子的商隊。”

“福晉,靠大哥不行,要想做好這個生意,必須弄個懂這些的人。”胤禟跟著福晉,也學會了用人之道。

“嚴真,叫他去海軍管南海貿易,先給個小官,等他明年考上舉人,再提拔他。”

“他要是考不上舉人,他……”

“他自己不爭氣,就怪不得別人了。”

下午,姚元景下值後來九皇子府給九阿哥講書,姚元景看到葉菁菁給海軍規劃的掙錢大計,他氣憤不已。

“姚大人,你氣什麽?”

“氣戶部,氣朝廷,有那個空閑挖空心思貪銀子,不如想法子開源掙銀子。我看,戶部交給你福晉管,也不會有如此大的虧空。”

胤禟得意:“我府上大小事宜都是福晉在管,什麽時候都不缺銀子使。”

姚元景懶得懟胤禟,他道:“按照菁菁的規劃,生意其實可以做得更大一些,把徽商、晉商、浙商、粵商等等,每處選一家拉進來,可以把成本壓的更低。”

“你說壓價就壓價,人家就樂意?”

“放心,他們會樂意的。”

按照菁菁的計劃,海軍建設初期主要在南海一帶做貿易,等海軍徹底發展起來了,海軍的貿易範圍將向全球擴散。

全球貿易有多掙錢,那些商人比朝廷算得更明白。

相比以後的利益,前期這點小投資不算什麽。

海軍,只要和大部分利益團體綁定起來,發展前景勢不可擋。

缺人、缺船、缺火炮、缺銀子,都可以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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