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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F:夢回(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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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F:夢回(終)

他知道。

他一早就知道。

早在崔湄於白府遞還給他那枚玉佩時, 謝嶠便已經料到了他們的故事終究會走至這般結局。

撫琴的老者來自南疆,是頗有名氣的巫蠱師。

他常年在外,雲游四海, 因緣際會,謝嶠偶然與他遇見, 知曉他有一最為擅長的蠱術, 名為“若夢”。

顧名思義, 便是讓受蠱者放出指尖血, 由他的蠱蟲舔舐,再命巫蠱師撫琴指引, 可為受蠱之人編織一個夢境。

以人生憾事為伊始, 回溯至與對方初識的前一瞬間。

因蠱入夢之人,全然不會覺得自己置身虛無,其間種種都與現實一模一樣。

他感受得到微風拂面,嗅得到淡淡花草清香, 亦能觸碰得到想要觸碰的人。

生或死, 愛或恨,都身臨其境。

如若入夢之人能夠改變夢境裏故事的結局, 彌補現實之中的憾事,便可以繼續活在這個世界, 再無需從夢境抽離。

可若其間發生的種種終不能更改, 依然遵循著現實既定的軌跡, 則意味著受蠱者與他的遺憾終是無緣。

屆時, 曲調改,琴弦斷, 入夢的人終會夢回還。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對於被終不可得之物困住的人而言, 這樣的蠱術,也無異於一種救贖。

可顯然,他失敗了。

無論是他先遇見她,還是弟弟先遇見她,她都會愛上弟弟,而不是他。

老者望著謝嶠眉宇間凝結的沈郁之色,神色平靜地卸去已斷成兩截的琴弦,瞥向一旁吸了個飽的蠱蟲,見它正在琉璃盞裏歡快打滾。

他合上盞蓋,收入囊中,輕輕嘆了口氣。

“以自己十年壽命,換得與她的大夢一場,值得嗎?”

血腥味在唇齒之間蔓延,謝嶠咽下些許:“值得。”

他就是這樣不撞南墻不回頭的性子。

不試遍一切法子,縱然一時退讓,也並非全然心甘情願。

如今,他回溯至他們初識那日,知曉無論如何,結局也無從更改,反倒能真正釋然。

“罷了罷了。”老者無奈搖頭,“每個找老夫行此蠱術的人,答案都一樣,都說自己無悔。”

“都是癡兒罷了。”

“但老夫轉念一想,世間若無你們這些癡男怨女,老夫的小蟲兒興許早就餓死了。”

“只能多謝謝你們這些好心人嘍!”

謝嶠聽著老者的調笑之語,想跟著一同笑笑,剛彎起唇角,便又是一陣急咳。

他獨自順了半晌氣後,終於艱澀開口:“那麽她……”

“你放心,她自會從夢中醒來。”

老者的目光落至書案,上面鋪著一張美人圖。

其上的姑娘明眸善睞,意態姿媚,自成一派純真嬌憨。

他知曉這位年紀輕輕便位高權重的公子所念之人便是她。

“無論你是打破夢境,還是永留於此,於她而言,都是一個平平無奇夜晚裏的大夢一場罷了。至於她是否記得夢中之事……這要因人而異。你也知道,世間執著夢境之人本就少之又少。”

算了。

謝嶠垂眸。

不記得便不記得罷。

反正她也不會知曉這夜的夢境是由他一手促成。

想著想著,他忽然憶起一件更為緊要的事。

“對了。”謝嶠望向老者,“我記得您同我說過,蠱蟲只會引其飲血之人攜現實記憶夢回過去,可……可在下為何覺得,其中還有另一人,也有著現實之中的記憶?”

“哦?是嗎?”

老者只負責養蠱與彈琴,他並不能窺見旁人墮入了怎麽樣的夢境,自也不知面前人與親弟之間的羈絆。

他思量片刻,沈吟道:“你所說那人,可同你血脈相連?”

謝嶠頷首:“不瞞您說,是我同胞而出的親弟弟。”

何止血脈相連。

他們簡直是世界上最親的人,自在母親肚裏開始,便是相依相伴的一雙。

老者訝然,撫了撫胡須道:“如若你們身體裏流著的是一樣的血……那確會如此。”

“雙生子的特殊情況你也該事先言明……還好……還好夢中之事未曾更改,否則後果不堪設想。”老者有些後怕道。

“此話怎講?”

“若真遂了你的願,你那無端入夢的弟弟,怕也是會被困在其中一生。”

聽見這話,謝嶠背後頓時冒出一片冷汗。

當真是萬幸。

萬幸弟弟陰差陽錯地帶著記憶與他一同入了夢境,與崔湄再度修成正果。

如若礙於他的一己私欲,把弟弟困在夢境中痛苦一生,那便違逆了他的初衷——

他本想自己為自己圓一個夢,並不想妨著弟弟與崔湄在現實裏好好過日子。

畢竟這是他的家人。

如若因血脈相牽,弟弟必須與他一同入夢,意外致使他與崔湄在現實之中生生分離,縱他得以圓夢,也會不得安寧。

如今,便是最完美的結局。

“對了,還有最後一事需問問您。”

“既然血脈可以共通,那我折在其中的壽命——”

“你放心,他又沒有被蠱蟲吸食,只會折你自己的陽壽。”老者見怪不怪道。

這樣的隱世高人談起生死,往往就如同尋常人家談起早飯一般。

不過聽他這麽說,謝嶠終於放下心來。

他轉過頭,望向窗外。

東方隱約浮起魚肚白,似銀子般的幾點明星在晨昏相接的天空中柔柔散著光暈。

就快是新的一天。

*

崔湄在謝崢的懷裏醒來。

她揉了揉腦袋,感覺自己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裏,她似乎很早便認識了謝崢,然後追求了這個人很長時間。

她依稀記得她好像還被他的話搞得很委屈。

這個人好煩,不管在哪裏都要欺負她。

想到這兒,她氣不打一出來,見他睡得正香,便攥緊了手指,揮拳錘向他的胸膛出氣。

誰料一拳下去,謝崢的唇角反倒溢出一點血。

崔湄凝著他唇角緩緩滲出的紅線,瞳孔微縮,顫顫巍巍地伸出指尖撚去些許,放在鼻間聞了聞。

是血腥味兒,沒錯。

她轉而去看向自己的手。

難道……是在自己血脈的中的封印遭人解開,以至於她忽然有了內力,隨手一拳便能把她能文能武的夫君……打出內傷?

這簡直難以置信。

她伸出雙手,本想把謝崢晃醒,可怕她壓制不住體內洶湧澎湃的內力,反倒再給他添了傷,訕訕地把手收起來,擡首去喚他。

“謝崢……”

初醒的聲音裏還帶著一絲纏綿的軟,男子依舊睡著,無動於衷。

“夫君?”

她換了個他更喜歡的稱呼。

男子依舊置之不理。

“阿崢哥哥!”

纖長的眼睫依舊垂著,沒有絲毫翕動的跡象,若非呼吸平穩,她很難不懷疑他是不是死了。

可她如今既不敢推他,又不敢打他,叫他也沒有反應,那該怎麽辦?

她思量片刻,抿了抿唇,往他懷中擠了擠,仰起臉,湊向他的喉結。

而後探出小舌,輕輕在其上劃了一遭。

果然,男子的喉結頗為明顯地動了動。

見終有效果,她便再大膽些許,把兩瓣飽滿柔軟吻了上去,再輕輕舔舐一番。

她感受到男子的喉結上下一滾,緊接著,他翻了個身,很是輕易地鉗制住她,帶著些許晨起的茫然,啞聲問道:“一大早你就……都是做娘親的人了,能不能克制一下?”

她睜著一雙水盈盈的眸子,囁嚅道:“我只是想要叫醒你。”

“你到底是想叫醒我,還是叫醒它?”

她本無心感受,經這句不大清白的言語提醒,頗為輕易地領悟了他話中之意,面上一紅。

“你真的很不要臉。”

嬌人在懷,他本打算順勢吻上一吻,讓她知道何為真正的不要臉,卻忽感覺口中有些血氣。

他擡指拭了拭唇角,見指尖染著薄薄一層血跡。

他松開她,微微凝眉,回想起那個無比真實的夢。

他不知這是攜現實記憶入夢後被夢境反噬的結果,只是想起她在夢裏的主動示好,莫名有些慶幸。

慶幸他在現實裏先愛上了她,才不至於讓她為了追求他去受苦。

誰知她環上了他的腰,悶悶道:“對不起啊……”

“你同我道歉做什麽?”

“我醒來後,不小心錘,錘了你一拳,然後你就變成這樣了。”

與男子截然不同的軟綿身子埋在他懷中,清甜的體香徐徐飄進鼻腔,他想起方才她的大膽挑.逗,喉結不由自主跟著向下一沈,順勢摟住她,無奈笑道:“你以為你是什麽人,能把我打成這樣?”

她順勢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身前,開始描繪她的暢想。

“有沒有一種可能,我娘她原本就是個絕頂高手,生下我以後,知曉自己大勢已去,便把一身內力悉數渡給了我,好護我平安,然後找高人把我的內力封印起來,只待不知何時它自行融會貫通,解開封印,從此我就變成了新的絕頂高手。”

“……我覺得你還是少看些話本為好。”

他把她摟得更緊了些。

謝崢總是會猝不及防地被她逗笑,他覺得他的夫人腦子裏的天馬行空實在是太過可愛,可愛到他的心都跟著她徹底化了。

他從前自詡無心情愛,可自從認識了她,他才知道這是一件多麽有意思的事情。

在外神經需要時刻緊繃著的日子裏,她便是他唯一的慰藉。

即便想想,就已然覺得很是幸福。

“……你覺得我是瞎編的嗎!”她看起來很是不忿,旋即把搭在他腰上的手撤下來,“我試給你看唄,我現在就能把你推下床。”

她雙手抵在他身前,暗自使力,緊緊抿唇,臉頰因太過用力,微微有些鼓。

有點費勁。

但她一定可以的。

她的小臉微微皺起,甚至鼻尖都掛上了一層薄汗。

謝崢靜靜旁觀著她的表演。

除卻莫名嘔出的那口血,他確信他自己安好無事。

細白的腕子就在他眼前。

他垂下目光凝了片刻,旋即翻身下了床。

崔湄的手驟然一松,她擡首望向謝崢,見他站在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故作誇張地訝然道:“天吶,真想不到,夫人居然真的有內力。”

“我去漱一漱口中的血。”

旋即,他轉身往屏風後的浴桶走去,沒一會兒,便傳來陣陣水聲。

崔湄躺在床上,一時有些風中淩亂。

不是漱口嗎?

怎麽改沐浴了?

權當他是一個愛幹凈的男子罷。

不久,水聲漸停,謝崢繞過屏風,朝她走過來。

她擡眼見他只簡單披了件裏衣,甚至連腰帶都系得松垮,隱隱露出其中流暢的肌肉線條,昔日在戰場之上落下的傷痕蓄著層淡淡水汽,莫名有些誘人。

她不由自主地吞了一口口水,一擡眼,卻發現他的散漫目光正毫不遮掩地停留在她的身上。

“很喜歡看?”

被人當場抓包偷看總是有些丟人的。

她的臉當即紅了,只恨不得把自己蒙進被子裏。

崔湄移開目光,磕磕巴巴道:“……誰讓你故意勾引我呢,你你你把衣裳穿好,我想看不也沒,沒得看嗎?”

她正打算掀開被子,好把自己藏進去,誰曾想謝崢卻忽然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腕。

緊接著,他稍一用力,她便掉入了他的懷中。

莫名其妙的,她另一只不曾被禁錮著的手恰到好處地按在了他的胸肌上。

她臉上的溫度更燙,整個人幾乎要羞死了,掙紮道:“你你你放開我……”

他輕描淡寫道:“湄兒不是有內力嗎,甩開我還不是輕而易舉?”

濕漉漉的墨眸帶著些許不解。

“你怎麽還不用內力呀,該不會是喜歡得緊,所以欲擒故縱吧?”

她欲哭無淚,不得不承認道:“好吧,其實我剛才推你推不動的時候就發現我可能並沒有內力,但是我既然放話出去,總不大好意思再收回來。”

“我都認錯了,你總能放開我了吧。”

誰料他反而貼近她,指尖擡起她的下巴。

崔湄被迫仰起頭來看著他。

“你騙人。”

他聲音輕緩,頗有些循循善誘的意味。

“你明明就是有內力,但舍不得推開我。”

“所以你很想要。”

什麽跟什麽嘛……

崔湄覺得不對勁,但是崔湄無可奈何。

男子的手落在她的腰上,俯身去吻她,熟練地同她唇舌交纏。

吻著吻著,不知何時,她的身上一涼。

最後的遮蔽也被他丟去了一旁。

……

一片混亂之中,她微微顫著身子,試圖與他分開,可他卻牢牢握著她的腰,不許她離開分毫。

“……可以了吧?”她無助道。

“你覺得可以的話,就用封印已久,再壓制不住的內力把我推開就是了。”

他吻了吻她的腰,迫得她癢出了些眼淚。

“嗚嗚嗚嗚我是胡說八道的……”

“胡說,我們湄兒才不會騙人呢。”

很快,她的思緒再度七葷八素起來。

忽然,他的動作慢了下來,大掌捂住了她的唇,逼退了她將要逸出的音調。

意識得以短暫回籠。

她聽見門外清脆的聲音由遠及近。

“輕蘿姑姑!阿娘起床了嗎!”

“還沒呢,小小姐,你不如回自己房裏呆著。”

門外,小梔凝著緊閉的房門若有所思,最後下了個決定。

“那我就等在這裏好了。”

崔湄的大腦已然有些混沌。

謝崢松開手,吻了吻她的唇,頗為不知廉恥道:“小朋友就在外面,夫人是打算用內力推開我,還是打算忍著不出聲?”

於此同時,崔湄緊咬著嘴唇,眉頭猛地一皺,硬忍著沒有出聲。

崔湄:“……”

這個人真的很不要臉!

*

待他終於肯停歇之時,她已然委屈巴巴地縮在了被子裏。

她只覺得奇怪。

明明他們平時的夫妻之事很是正常,為何他倒似一副禁欲許久的模樣。

殊不知對他而言,是在夢境裏生生忍了數月。

整日需見一個未及笄的小姑娘在他面前晃蕩撩撥,他卻丟不得,碰不得,真真是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心怕飛了。

還是如今好。

如今他們名正言順,理所應當。

他心滿意足地攬過她,打算再與她睡片刻回籠覺,她卻忽然想起了尚被關在外面的小梔,推了推他道:“你帶我去沐浴,我要把小梔放進來。”

他捉住她的手,籠在手心裏,再度闔上眼睛:“你管她做什麽。”

她不滿道:“拜托,那也是你的女兒。”

“帶我去沐浴。”

顯然,他在她面前不是什麽正人君子,她說帶她去沐浴,他想到的自然不是單純的沐浴,可他見她已經被折騰得如此疲累,又實在不忍再主動索求。

身子一輕,她被他打橫抱起。

依舊是那令她頗為安心的嗓音,卻道出一句令她心頭一顫的話:“夫人真的只是想單純沐浴嗎?”

崔湄:“……”

“謝崢,你不要太過分了!”

*

花開花落,雲卷雲舒,秋雨淅淅瀝瀝,不知綿延了幾日,一轉眼,便又快到了謝崢的生辰。

這回的崔湄不禁有些發愁。

謝崢與謝嶠是雙生子,生辰自然也在同一天。

往日母親在府上操持一應家事,自然會把兄弟二人的生辰宴辦得妥帖熱鬧。

可今次,謝清源自覺上了年紀,一雙兒子又各有各的出息,已沒什麽後顧之憂,便辭官致仕,攜著王若芷一同游山玩水去了。

偌大的謝府便只剩他們這些年輕人。

她本想去問問謝崢對於他們的生辰宴有何種看法,但轉念一想,哪有主動問壽星這個的?

如此一來,豈非全然沒了驚喜嗎?

可她卻也是真真兒為難。

若是只管謝崢,不顧謝嶠,他本就孤身一人,豈非顯得太過冷清。

若她替兩人一同操持,又不知自己那個醋壇子夫君是否會偷偷躲在被子裏掉小珍珠。

“唉。”

她獨自坐在廊下,望著院內剛放晴的天空,發出今日不知第多少次嘆息。

身後忽然傳來踏水而至的響動。

她漫不經心地回頭,卻見是小梔光著腳,一路踩著青石板的積水而來。

她微不可見地蹙起眉頭:“小梔,你怎麽不穿鞋子?”

這些日子頗為濕寒,她這般巴巴跑來,若染上些什麽病,不是給她本就煩惱的事兒裏再添上一筆嗎?

“是爹……跌倒了,鞋子濕透了,不舒服。”小梔糯糯道。

其實不是這樣的。

是她那倒黴爹爹看娘親整日魂不守舍,有心事卻不與他言說,故而威逼加利誘,迫著她這麽一個可憐的小孩來打聽的。

“阿娘,你看起來不是很高興,你在想什麽呢?”

“想你為什麽這麽大了還不會主動穿鞋子。”她隨口敷衍道。

……她是有苦衷的。

她本來在床上玩小玩偶玩得好好的,是爹爹把她抱下床,丟出門外的。

但沒關系,她一向是個細心嘴甜的小女孩。

她擺出一副委屈巴巴的神情道:“娘親騙人,小梔就是遠遠見阿娘憂愁,才一時顧不得穿鞋子的,巴巴地跑來想為阿娘分憂,阿娘卻騙我說是因為我才不高興的,這簡直是本末倒置嘛!”

崔湄不禁瞥了她一眼。

小小年紀,都會用本末倒置了。

她依舊沒說,只道:“小梔乖,這件事對你來說太覆雜了,你還是一邊玩去吧。”

崔湄的不信任反倒激起了小梔的勝負欲。

她握緊拳頭揚聲道:“先生教我,處世之道在於調和!阿娘與爹爹是男女調和,阿娘與小梔是大小調和,阿娘既有困擾,不與爹爹說也就罷了,可以同小梔說呀!”

大小調和?

崔湄這才垂眼去看她,覺得她說的不無道理。

她在這裏發愁該如何一碗水端平著操持生辰,眼前不是放著一個絕佳的人選嗎?

小梔是謝嶠的血親,可以承擔為謝嶠慶生的部分,這樣不就兩全其美。

她頓時了悟,拉過小梔,蹲下.身子與她細細道來。

待小梔聽懂之後,她一把抱起女兒往屋內走去,喚輕蘿弄了盆冒著熱氣的水,不由分說地把小梔的腳放了進去。

小梔當即叫出聲來:“燙燙燙娘親!娘親你要把小梔煮了滅口嗎?”

娘親按著她,卻不許她動。

“這是為給你驅寒氣的,女孩子要少受寒涼。”

“可爹爹才說過說,人要如松柏,不畏嚴寒風雪!”

小梔喊道,後知後覺好像說漏了嘴,趕忙又把嘴閉上。

所幸娘親並未追問,只道:“那你讓他自己凍著。”

不一會兒,她便覺得自己背後被這盆水熏出了些熱汗,整個人果然舒暢了許多。

小梔心想,歌謠裏唱的總是沒錯,果然世上只有娘親好,沒有娘親的她在倒黴爹爹手裏就像棵草。

轉眼,便到了兩人生辰這日。

兄弟二人一同並肩往正廳走的時候,謝嶠的步履愈發緩,就快到門前時,忽然同身旁的弟弟道:“我忽然想起還有些事務未處理完,你們先吃罷。”

他如今已然不想再去打擾他們夫妻兩人的生活。

正欲轉身,卻聽弟弟在身後喚道:“哥。”

“一起吧,今日也是你的生辰,湄兒也同你備了生辰禮。”

他望向弟弟與自己一般無二的樣貌,眉眼一時有些黯淡。

每當弟弟不計前嫌的時候,他的心裏都會有些自慚形愧。

其實,他幼時曾怨懟過。

他不過就比弟弟早出世了一刻鐘,為何就要背負起長兄的責任,明明他三歲時,他也三歲,他十八時,他亦如是。

比之弟弟,他得聽話懂事,沈穩安靜,才能給他作表率。

可顯然,他並沒有成為弟弟的表率,反與他走上了一條截然不同的路。

幼時,他更孤僻些,弟弟則更活潑些,便總有大人拿兩人相較,許是背後說得多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書院中的孩子便有樣學樣,說他不若弟弟的性子好。

其實他不覺得旁人的置喙會影響他。

弟弟卻聽不得這些,為了他,不惜與那些孩子大打出手。

其實,他沈下心來細細想想,那些旁人苛求他身為兄長應該做到的,無羈則換了一種更為潤物細無聲的方式,為他對抗著世間對他的不公。

包括後來主動提出替他成婚,本就是因為知曉他那時心中尚有旁人,才甘願主動犧牲他自己的婚姻大事。

是他從前太過自私了。

明明是他主動錯過她,卻總覺得是被弟弟搶走了幸福,才犯下了一些再不可彌補的錯處。

他身為長兄,反倒是弟弟更為寬宏。

廊下的燈籠散著柔暖的光暈,他擡起眼,眸中似盛了些碎光。

“好,替我多謝弟妹了。”

弟妹。

謝崢彎唇笑了笑。

兄長從前總是以“她”或“崔小姐”代稱,還是第一次這樣喚她。

哦,補充一點,是在現實中。

只因他憶起那個夢境裏,崔湄吻向他下頜時,曾道:“他喚我——弟妹。”

想來,兄長也徹底放下了。

除卻崔湄,兄弟二人皆不是十分愛熱鬧的性子,故而這場生辰宴雖並未大操大辦,但卻不失溫馨。

女使依著吩咐布菜斟酒後,小梔艱難地抱著一個比她還高的盒子,費力跑至謝嶠身前。

“伯伯,這是你的生辰禮。”

“是小梔送你的哦。”

她依著阿娘的吩咐強調道。

“這麽大呀。”

許是與小梔相處得久了,他講話的時候,總也會不自覺地帶出些語氣詞。

他接過長盒問小梔道:“是什麽呢?”

“伯伯拆開一看便知!”

謝嶠依言拆了禮盒,卻見裏面赫然放著一張七弦古琴,通體烏黑,木色柔和。

他隨意撥弄幾聲,只覺得它輕如呢喃絮語,重如泉落深澗,實乃一張好琴。

“怎麽會想起送這個?”

難道她發現了他做了什麽嗎?

他心跳漏了一拍,垂眸望向小梔。

小梔歪著腦袋,把阿娘告訴她的話一字不拉地背了出來:“小梔有一日忽然想起許久沒聽見伯伯撫琴了,便去問了墨松叔叔,他說,伯伯原先的琴弦斷掉了,再不能彈了。這不,趁伯伯生日,小梔好再送一張。”

謝嶠始終不曾把心中的疑慮問出口,只柔和笑笑,刮了刮小梔挺翹的鼻尖,道:“多謝你了。”

他心中清楚,今日的小梔不過是替崔湄傳話罷了。

這張琴,便是她為他備的。

不,應該說,這是他們一家三口,贈予他的生辰禮物。

他必須承認的是,有時他確然會憎恨命運,憎恨為什麽要他與他喜歡的姑娘陰差陽錯。

有時,他又不得不感激命運,是它讓他擁有一個如此和諧幸福的家——

父母和睦,兄友弟恭,夫妻恩愛,子侄聰慧。

人生已經如此圓滿,所念之人皆過得幸福。

他獨身一人,有詩書為伴,琴畫作陪,樂得自在,既如此,還有何所求?

酒足飯飽之後,在各回各院的路上,謝崢始終壓著想向崔湄邀功的心思,臨至院前,終再壓不住。

呵,自己夫人還覺得他會吃醋,還故意瞞著他。

他早已不是從前的那個謝崢了,如今的他,是再信任她不過的謝崢。

不行,得想個辦法讓她知道。

他清了清嗓子,故意問道:“湄兒,我的生辰禮物呢?”

“在臥房裏放著呢。”

“除卻那些尋常之物,我能不能再向你討要一個特別的?”

她回過頭,見他眸光璨璨,似盛了天上的星子。

她太過了解他。

這樣的神情往往沒什麽好事。

她後退一步,臉上掛起一抹羞惱,道:“先說好……你不要,不要太過分……”

他眸中劃過一瞬怔然。

“……你想哪兒去了?”

不過也不是不行。

“不是最好。”她不自在地移開目光,“你說罷。”

“向你討要一個身份。”

“嗯?”

“端茶倒水,做你一夜家奴。”

崔湄:?

奇怪的癖好又增加了。

她第一次見有人在自己生辰主動請纓給別人當家奴的。

“隨……隨便你?”

除了應允,她也沒什麽好說的。

顯然這份禮物比她給他精心選的東西更合心意,他甚至都沒來得及拆那些禮物,便興致勃勃地把她按在床沿,轉身離開。

再回來時,手上多了盆冒著熱氣的水。

他握住她的足踝,褪去鞋襪,把她的腳按進了熱水裏。

“嘶——”她倒抽了口涼氣,“燙燙燙!你要謀殺親主嗎?”

“忍一忍,女孩子要少受寒涼。”

他學著她當時對小梔說的話暗示。

“哪有你這樣的家奴,本小姐說的話你當耳旁風是不是?”

崔湄抿起唇,見謝崢沒理她,手仍壓著她的足踝,一同沒在熱水裏。

她後知後覺這一幕莫名有些眼熟。

“現在不燙了吧?”

熱氣驅散了些她的疲累。

為了生辰宴,她忙前忙後了好幾日。

“也就還行吧。”

她垂眼望向蹲在她面前的男子,他眉眼低垂,額前碎發微微遮蓋了些清雋的五官,正專註地給她揉捏著腳。

很難想象一個在戰場上叱咤風雲的侯爺,會在家裏給夫人做這種事。

她唇角稍稍揚起些弧度,驀地想起這可惡的熟悉之感來源何處。

“那,那日,是你逼著小梔來問我心事的?”

好一個“逼”字,他的夫人用詞愈發準確了。

“差不多吧。”他輕描淡寫道。

“你你你——”她的臉色陡然漲紅。

那日,她為了哄騙小孩子幫她辦事,所用詞匯極盡感情色彩。

譬如“你看伯伯一個人孤零零地多可憐呀?”“爹爹有娘親了,可伯伯身邊一個人都沒有。”“小梔能不能替伯伯的所愛之人好好為他過個生辰呢?”“他的琴好似壞了,小梔到時候替阿娘送他罷。”

其實,也是她措辭不當。

她這裏這個“所愛之人”,是指謝嶠未來的愛人,但是落在謝崢耳朵裏,怕是容易造成他倆的誤會。

她有些局促,忙解釋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擡手按住了她的唇。

“我知道。”他唇邊含著淺笑,“我沒有吃醋。”

“你買琴的地方,不還是綠綺為你推薦的嗎?”

她陡然瞪大眼睛,拿開他的手道:“你——該不會綠綺也被你收買了罷!”

“廢話,那張琴價值千金。不是我先付了款,為何你一百兩便能買到?”

臭男人,還挺體貼。

“我以為……我以為你不會願意見我和你哥再有什麽牽扯……”她垂下頭道。

“沒關系的湄兒。”

他輕輕按捏著她的足踝。

“我早就知道你的心只夠住進我一個人。”

“甚至你對兄長好,不過也是看在我的面子上,知曉我本就重感情。”

“你這麽做,都是為了我,我怎麽還會因為這些事情生你的氣?”

說話間,他擡起她的腳,欲替她擦去水珠。

溫熱的水給她的後跟染得通紅,映襯著瓷白的腳面,簡直可愛至極。

骨節修長的手指捏著軟滑的帕子,輕柔地擦過腳面,窗外是皎潔月色,照進床帳之中,莫名沾染了些情欲。

他指尖沾染的水珠落至她的足踝時,她忽然察覺到了什麽,顫著聲,氣急敗壞問謝崢道:“你你你……你方才捂我嘴唇的時候,是不是沾了盆裏的水。”

謝崢垂眸靜思片刻,篤定道:“好像是。”

她抿住唇,顯得頗有些不大高興。

“那怎麽辦!很臟誒!”

其實她很愛幹凈,一雙腳養護的很好,只是過不了心裏那關。

“其實也挺好辦的。”

他忽而起身,大手握住她另一只足踝,一路自小腿滑至膝彎,傾身湊近她。

“小的侍候夫人沐浴便是。”

她撐著身子,與他拉開些距離,心跳莫名加速,頰邊染上些許緋色,眸中水光瀲灩:“……我我我,我沒見過你這麽不要臉的家奴。”

他聞言輕輕一笑,將她打橫抱起,不由分說地往湢室走去。

“那我帶夫人親眼一見。”

……

天邊圓月盈盈,在溫池中灑下一層柔輝。

烏緞般的長發不知是被汗還是水潤濕了個透徹,貼在她的肩頭後背。

水波漾開的聲音與他們微促的呼吸交織在一起,與相隔不遠的琴聲交織成一曲婉轉旖旎的調子。

雨落,雨停,花開,花謝。

她與他一路走來,似乎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

可對上那雙滿是情意的深沈眼眸時,又覺得今後的幸福仍舊綿長遙遠。

她想,他們今後仍會鬥智鬥勇,插科打諢,他依然會變著法子對她耍無賴,她也會故意撒嬌,哭給他看。

(IF《若夢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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