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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時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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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時計

“你說什麽?”

崔瀾倏然從公文中擡起頭來。

謝嶠本守在外面, 反正斟酌著兩人先前的話,聽見這四個字,亦不可置信地回頭。

她說什麽?

她要與自己和離?

僅僅是……因為昨夜嗎?

他當真摸不透她的感情。

她的興致往往來得快, 去的也快, 一如當年莫名其妙地纏著他不放一般, 如今她說和離便要和離。

他幾步走至門前, 顧不得什麽知禮守節,猛地推開房門, 於此同時,他看見她凝神望向面前的青衣男子, 清脆的嗓音裏帶著一絲不茍的認真。

“我說, 我要和離。”她重覆道。

一瞬間,外間的陽光直直刺進來,崔湄側目, 看見逆光而立的清雋身影。

謝嶠扶著門框,仍努力保持著鎮定自若的模樣, 可微微蜷緊的手指仍是出賣了他此刻的慌亂。

他緊抿著唇, 求救似地看向崔瀾。

崔瀾穩重, 斷不會如她一般胡鬧, 也不會由著自家妹妹把婚姻當作兒戲。

崔瀾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並未追究他為何貿然闖入此間。

仿佛早就知曉他在一般。

崔瀾望向小妹,微微頷首:“日子終究是你自己過, 自己拿主意便是,橫豎有家裏為你兜底。”

謝嶠未曾想崔瀾問也不問,勸也不勸, 就這般認可了崔湄的想法。

“不行!”他只得生生打斷兄妹二人的談話,“我不同意!”

他迎上少女靜默的視線。

“奉旨成婚之時, 你便不曾問過我的意見,怎麽如今和離,你竟還這般不管不顧?”

他的面色有些蒼白,聲音再不似從前平靜。

“正因如此,我才要同你和離啊。”

崔湄微垂眼尾,神情帶著幾分愧疚。

“成婚確是要兩人你情我願,從前我不顧你感受,強加與你,是我不對。但和離一事,是因兩人感情有了裂痕,既已生隙,任意一方抽離,都是同樣的結果。我如今這麽做,恰恰也是考慮了你,謝嶠。”

“你何時考慮了我?”他杵在原地,神情滿是寂寥,“兩人之間有了嫌隙,便該盡力修補才是,你……你何時給過我修補的機會?”

她眨了眨眼睛:“可我見你並無修補之意啊。”

“昨日你走以後,有那麽多時辰可以彌補,你卻一句話也沒有。還有今早……謝嶠,其實你有很多時候可以道歉,但你從來都沒想過及時補救,若非你聽見我方才和兄長道我要和離,只怕……只怕你也不會慌成這個樣子……”

她的聲音愈發地小,最後垂下頭來,顯得愈發委屈。

謝嶠怔了一怔。

其實她說得沒錯,縱然t他知曉自己不對,也未想過要及時道歉。

他只覺得,大家都冷靜下來仔細想一想,各打五十大板,便能得過且過。

卻忽視了她也是個人,有自己的思想和感受。

他冷靜好了,或能與她繼續相處,可待她冷靜下來,她也有不願的權力。

“抱歉,昨日是我一時沖動。”他聲音啞了下來,“可有弄疼你嗎?”

崔湄微微顰眉:“其實也不光是昨夜的事情……”

崔瀾的目光在二人之間流連,聽去了七七八八,未待她說完,便大抵猜到了昨夜發生了什麽。

他“蹭”地自桌前站起身來,幾步行至謝嶠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把他抵在房門之上,眸中風雨欲來。

“混賬,你對她做了什麽?”

崔湄見狀忙去拉他:“阿兄,我沒事的……皇寺乃肅穆威嚴之地,你莫要動手,免惹陛下盛怒。”

“和離,必須和離!”崔瀾強壓怒火,走回書案前,“我現下便幫你起草和離書,你們二人閱罷簽字便是!”

她默許了阿兄之舉,轉身體面地幫謝嶠理平被阿兄攥皺了的衣襟。

謝嶠一把攥住她的手,微闔了闔眼:“不許和離。”

“必須和離!”

崔瀾一邊奮筆疾書,一邊朝門口吼道。

崔湄夾在這二人之間,有些欲哭無淚。

若說他們相處得這樣久,毫無感情,肯定是不可能的,但若說讓她就此放過……

謝嶠根本沒有聽明白她在說些什麽,也根本沒有認識到自己錯在哪裏。

她回想著他方才的“不許”二字,亦搖了搖頭,試圖把自己的手抽離回去。

“謝嶠,你看,事到如今,你還這般強硬。”

強硬到只顧及他自己的感受,只一味命令,卻不想同她坐下來好好談一談。

謝嶠僵在原地。

哪怕他再後知後覺,也能感受到她的冷淡。

他不明白,她的感情為何可以付出的那般熱烈,又收回地如此幹凈利落。

他不由得想起弟弟的話。

她眼中的“謝嶠”不過只是一個名字,她喜歡誰,誰便是他。

他覺得他要失去她了。

又好像從未擁有過她。

他側目望著門外的枯枝,想來此刻,無羈已打馬到了下一座城池了罷?

他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像是在嘲諷。

不行,絕對不行!

弟弟好容易不在,他無論如何也得留住她在身邊!

崔瀾把筆擱在一旁,拿著那紙和離書過來,遞予他:“你簽了它,自皇寺回京後,她便不和你回去了,我直接帶她回家。”

謝嶠目光落在白紙黑字之上,擡手接過,將它撕了個粉碎。

“不許和離。”

漫天飛舞的紙屑之下,他紅了眼眶,執拗道。

崔瀾一哽,把妹妹護在身後,“你不簽也罷,大不了回京之後一紙訴狀遞去禦前,讓陛下評說。”

“陛下?呵。”謝嶠嗤然一笑,似是想到了什麽,“湄兒,你方才問起你的娘親,是嗎?”

“你知道什麽?”崔湄不禁往前走了一步。

原先的事便是謝崢告訴她的,他既知道,那謝嶠知道的只會更多。

“你打消和我和離的念頭,好好跟我回去,我便告訴你。”

崔瀾的臉色冷下來,攔著妹妹問道:“你什麽意思?你拿這個要挾她?”

謝嶠定定看她半晌,同崔瀾道:“卸磨殺驢,殺雞儆猴,不知崔大人可否知曉這兩個典故?”

“你覺得是要挾也好,挽留也罷,崔湄,聽與不聽,全在你。”

說罷,謝嶠轉身拂袖而去,只留兄妹二人面面相覷。

謝崢那日告訴她時,便猜測會與自己府上相關,經謝嶠這麽一點,她更確信他所說的兩個典故意指自己府上。

卸磨殺驢,殺雞儆猴。

她有些不敢深想。

良久,她扯了扯兄長的衣袖,聲音有些顫抖。

“阿兄……細作一事本就是謝嶠在查,他定是知道許多——”

“不行!”崔瀾打斷了她,“我會想辦法探聽,但是我斷不容許他拿這個來要挾你!你就乖乖呆在這兒,哪也不許去。”

崔瀾把她留在屋內,轉身鎖了禪房的門。

她在屋內拍打著房門,試圖叫住他。

“阿兄!你別鎖我呀!”

可饒她拍紅了手,崔瀾卻是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她倚著門,有些無力,緩緩坐在地上。

謝嶠方才既放了話,她便知道,這是唯一的法子。

若是阿兄輕易探聽,謝崢那時定也可知,斷不會僅告訴她心中推測了。

李堪將軍同謝崢那日說的話猶在耳畔。

……可是北境的戰事?

她頓時慌張起來。

戰爭關乎性命,她怎麽能容許旁人拿爹爹性命做賭啊!

門已被阿兄上了鎖,她左顧右盼,只見崔瀾書案旁的窗子尚有出去之可能。

不就是翻窗嗎?

一不做二不休,她踩著凳子爬了出來,徑直朝謝嶠的院子奔去。

像是早知她會來一般,謝嶠遣散了旁人,整間小院清靜寂寥。

她邁進房內,只聽他道:“你還是來了。”

“事關家中,我能不來嗎?”她哂笑道,“謝嶠,縱然你用這樣的方式留住我,能留我一時,還能留我一世嗎?”

“你怎知不能?”

他走過去鎖了房門,神色淡淡,與先前在阿兄院中面色慌亂的男子簡直判若兩人。

緊接著,一只略顯冰涼的手撫上她的臉。

“這幾日睡得可好?”

她微微偏頭避開,眼眶當即紅了:“我現下沒有心情同你扯旁的。”

“湄兒不必如此心急。”他頓了頓,“你相信嗎?一個人待你的好,或許不僅僅是在表面上。”

“我昨日確是沖動,所以無羈打我的一巴掌,我便生生受了。”

他握起她的手,放在自己頰畔輕蹭著,下頜胡茬劃過她手背嬌嫩的肌膚,她這才發現他似乎有些憔悴,眼下還暈著一層淺淡烏青。

她冷靜了些許,由他牽著自己,靜待他的後文。

“你可知,無羈今日折返北境?”

“我不知道。”她道。

“我讓他給岳丈帶去了一封信。”

“什麽?”

“就是方才想要告訴你的那些啊。”

謝嶠說得平靜,崔湄聽著,卻是一楞。

“殺雞儆猴,是指陛下對崔氏不滿多時,打算拿崔氏開刀。”

“你說什麽?”她有些懵懂。

他深吸一口氣,徐徐道來。

“想必岳丈的性子,你比我要清楚許多。他胸中自有溝壑,不涉黨爭,不收權柄,卻有北境幾十萬大軍悉數聽命與他,而他,亦擔得起‘鎮國柱石’之稱。”

“爹爹明明做得極好,陛下為何會不滿!”

“這便要說起咱們的陛下。”謝嶠語氣中不禁帶出一絲輕蔑,“陛下並非嫡出,乃皇太子薨逝之後的備選,故而他心裏早埋下了顆拼命想要證明自己的種子。”

“他想開疆擴土,想建功立業,故而岳丈在戰事之上的屢次相駁,落在他眼裏,便成了不尊皇權。”

“……簡直荒謬。”

崔湄甚少知曉政事,如今聽他道出,才發現其中有多少看不見的漩渦。

一旦涉足,便是萬劫不覆。

“呵,確實荒謬。崔大人方才亦言,你娘之事唯有先帝與陛下知曉,可這一事,可大可小,小到無關緊要,大到足以成為岳丈的把柄。”

“所以……你的另一個典故便是過河拆橋?”崔湄試著分析,“若爹爹尚有大用,陛下便不敢輕舉妄動,如若失了其用,便……便會惹禍上身?”

“不錯。”

謝嶠望向她的目光帶著些欣慰。

她果真聰慧,一點即透。

如若早早知道她就是他心裏的那個姑娘……

想到這兒,他的心猛地一抽,神情有些無助,道:“我命無羈帶給岳丈的信,便言及此事,告知利弊,湄兒,這樣的補救,難道不夠嗎?”

崔湄心中震撼難以言表,今日她驟然得知太多事情,一時間消化不完,故而也不知該如何答他。

他望著她,仿佛能看穿她內心的掙紮。

她好像並沒有原諒他。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此舉冒著多大的風險!

其實,他並未全盤托出。

他早早便看透了當今陛下的性子,亦對他寒了心,宜王頗有賢名,是個做實事之人,故而他決意扶持。

可若想推崇宜王上位,便需一個討伐當今陛下的名頭。

然,沒有比不辨忠奸更好的理由。

可這個名頭,則需作壁上觀,眼看崔家傾覆,再以此為名討伐。

從前,他覺得為長遠計,犧牲再所難免,可自從知曉她便是那個女子……

他不願她恨自己。

弟弟說得對,能帶給她開心幸福,才配同她在一起。

他只能冒著被宜王發現,勃然大怒的風險,盡力幫她一把。

至於崔堯會如何選擇,他t便不得而知了。

謝嶠微微嘆息道:“你在這兒好生想一想罷。”

說罷,他便起身出了門去。

崔湄仍呆坐著,忽聽見門外傳來了熟悉的金屬碰撞之音。

她猛地站起身來,跑至門邊,用力拽了拽,卻只聽見鎖鏈和鎖頭的碰撞之聲。

她詫異道:“謝嶠,你也鎖我?”

謝嶠蹙了蹙眉,忽視了她口中的“也”字,走向窗前。

“我說了,我自有法子留下你。”

窗前亦傳來了同樣的響動。

她凝著窗紙透進來的人影,咬著唇道:“你真是瘋了。”

他不同於阿兄。

阿兄關她,只是怕她一時糊塗,並未有限制她自由之意。

可他把她關在這間禪房裏,卻是實打實地想要把她關在這間幾步到頭的屋子裏。

這是明目張膽的.囚.禁!

“隨你怎麽說。”他自嘲般溢出一聲輕笑,語氣中沾滿潮濕,“我都告訴了你,你卻還不願主動留下,你說,我能放你離開嗎?”

真的放開,他怕是再也沒有機會了吧。

房中落入死一般的靜寂。

待院中的腳步聲散去,周遭便再無聲音,仿若獨辟了一處荒蕪的所在,除了她,寸草不生。

他確實給了她一個滿意的答覆,甚至連行動都先人一步。

可她好容易稍稍動搖的心,卻再次因他這般瘋魔的舉動跌至了谷底。

她本是個敢作敢當的性子。

可不知怎地,她甚至有些後悔當初招惹了他。

*

謝崢帶信抵達北境,已是兩日後。

走前,兄長托付他把這封信務必交予主帥崔堯之手,且囑咐他切莫私閱,他雖好奇,可秉持著君子之約,從未拆看。

如今交至崔堯手中,見他神色漸凝,心中好奇更甚。

“崔帥……可否方便一問,家兄信中究竟說了什麽?”

謝崔兩家沾了姻親,兄長名義上是崔堯的女婿,有書信來往,本是理所應當。

他只是怕這信同崔湄有關。

崔堯把信折回信封,丟至火盆之上,頃刻燃了個幹凈。

“是說北境戰局。”

“戰局?”

謝崢心有懷疑,不由重覆一遍。

兄長是文臣,戰局同他何關?

“無羈,我問你,如若兩國皆野心勃勃,妄圖相互吞並,早晚必有一戰。”

“如今有一良機,能殲退敵國主力,令其元氣大損,使邊境將士百姓十餘年無憂,這一戰,你是打,還是不打?”

這不是好事嗎?

謝崢一時不明,試探問道:“難道有何不可解的弊端嗎?”

崔堯沈思片刻,搖了搖頭。

“除卻有死在戰場之上的風險,於你而言,並無壞處。”

“那為何不?”

“好。”崔堯拍了拍他的肩,“好孩子,此戰若勝,你必能名留青史,謝家封侯亦指日可待,我家湄兒托付在你家中,還望……你們好生照顧。”

不知為何,明明是慷慨之語,落在他的耳中,卻有些托孤的意味。

謝崢心中沈沈,如有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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