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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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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9

不知道為什麽會見到年幼時的蕭清堯, 荼茉心生好奇,便從空中落下,緩緩飄進那個燈火通明的大殿。

原來這裏是天後的碧曄宮, 不少神仙匯聚一堂, 正在這裏喝酒作樂,歡度新春。

正上方的玉座之上, 天帝與天後同坐在一起, 天後懷裏還抱著一個粉雕玉砌的小女孩, 看上去不過才一兩歲模樣,看眉眼應該是慕容舒。

瞧見蕭清堯進來了, 天後笑著招手, 叫他過去, 拉他坐在自己旁邊, 親手為他夾了好幾只糖角。

在九重天上, 這種糖角只有過年時候才能在天後宮裏的筵席上吃到,小孩子吃了可以增強體質、增長靈氣, 大人吃了可以延年益壽、提升修為, 乃是尋常難得一見的好東西。

看到天後耐心細致地照看兩個孩子,坐在下方一邊看歌舞一邊談天說笑的仙家眾人不由低聲議論起來。

“蕭清堯那小子,他爹究竟是誰?天後為何對他格外另眼相看?”

“阿堯的母親可是月神蕭嫣, 蕭嫣與天後素來交好,如今月神已仙去, 天後幫她照料遺孤也是自然。”

“話雖如此, 可天後對那小子未免太過寵溺了些。你看這糖角,我們一年才能吃上一次, 那小子卻天天拿著當飯吃,就因他喜愛甜食, 天後便日日給他準備……”

“月神為了拯救黎民蒼生,不幸於戰場隕落,仙君該不會連她的孩子都容不下吧?就連這點小事也要計較?”

“正是因為敬重月神,我才要為她抱不平!聽說她被賊人欺負才會有身孕,不想殺生才會生下那小子……看見他就來氣,也不知道究竟是哪個畜生的血脈……”

“若不是被妖物所害,月神怎會不幸隕落?那小子就應該逐下天界,讓他自生自滅!”

“諸位慎言!膽敢在碧曄宮宴上胡言亂語,你們就不怕帝後責罰?”

“晦氣東西,不提也罷!”

……

荼茉浮在半空,聽著周圍那些竊竊私語,看著上方天後旁邊默默吃糖角,努力擡頭挺胸坐得筆直的蕭清堯,也不知道該說他幸還是不幸。

迎接新年的宴會結束,諸神仙們陸續離開。

有的一家三口,父親在左,母親在右,將小孩子牽在中間;有的一家好幾口,父親背一個,母親抱一個,還有調皮的大孩子跑在前頭……

年幼的蕭清堯望著他們三三兩兩遠去的背影,縱然他住在最華麗最寬敞的碧曄宮,縱然天帝與天後都待他極好,可是關上房門,偌大的殿內,只有他一個人。

他將門推開一條縫,悄悄走出去,到了正殿寢宮,坐在幽暗的窗臺下,就能聽到裏面天後正在給慕容舒唱歌,給她講故事,哄她入睡。

等他聽完故事,便會回到自己的寢宮,將門關好,默默睡去。

他很乖,很聽話,從不讓人多費心,也從不調皮惹事,無論做什麽都有模有樣,做到最好。

讀書數他聰敏卓秀,練武比拼也每每總是他拔得頭籌。

只是他這般出挑,犯了眾怒,時常會有一些比他高很多的大孩子找他的麻煩。要麽扔他的書本,要麽割壞他的弓弦,甚至趁無人的時候,合起夥來教訓他,將他摁在地上連打帶罵,衣服被踩滿臟兮兮的腳印。

“打死你這個小雜種!讓你出風頭!一天到晚就會在人前顯擺,就你有能耐!”

“仗著有帝後撐腰,還真以為自己是王子了?還不是個沒人要的野種!”

“練武誰不是憑自己真本事,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憑什麽你吃了靈丹就能拿第一?”

“文考的獎賞是你的,武比的利是是你的,就連去祭祀進香都要你排在最前頭,憑什麽樣樣都緊著你?你配嗎?下賤的臟東西!”

……

年幼的蕭清堯被他們打得渾身青紫,滿身臟汙,只有一張臉是好的,不會教人看出來。他從不還手,也從不去帝後面前告狀,只會默默忍受著,自己將踩滿腳印的衣服洗得雪白,出現在人前,永遠都是一副幹幹凈凈的整齊模樣。

直到他年歲漸長,身形也越來越高,學業越加優秀,靈力和修為也日漸攀升,再沒有哪個孩子能輕易將他扳倒。他的相貌越長越俊,小小年紀便獨具風神,走到哪裏都是最耀眼的存在,任誰見了都很難不喜歡他,就連舒棠公主都甘願跟在他後面像小跟班一樣,再沒有任何人膽敢隨意欺負他。

十五歲束冠那天,天帝與天後親自為他加禮,問他可有什麽心願?他說,他想知道他的父親是誰?帝後二人卻全都沈默了。

他以為大概永遠都無法知道自己的身世了。然而那天夜裏,舒棠公主卻悄悄跑到他房中,滿眼興奮地告訴他,她偷偷聽到父母說話,得知他的父親竟然是仙隱於東海之外的聖手佛陀,那位當世第一強者。而且不久之後,聖手佛陀便會到九重天上開壇講筵,招收一名親傳弟子。

那天夜裏,蕭清堯沒睡。

他坐在寢宮門前的石階上,漫天飛舞的雪花落了他一身,和他雪白的衣袍融為一體,冷冰冰的,不染纖塵。

他的眼眸狹長而幽深,目光澹澹地凝視著遠處,在晦暗不明的夜色裏,仿佛一泓冰封萬裏的雪野,靜默無聲。

荼茉坐在覆滿積雪的梅枝上,隔著漫天飛舞的雪花看著他,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

她百無聊賴地躍下枝頭,想去別處轉轉,可是無形t中仿佛有一條繩索將她拴住,無論她如何飄蕩,都無法離開他十丈遠。

不知這裏究竟是怎麽回事,但應該是魔王離千殤搞的鬼無疑。他臨死還想拉他們一起陪葬,裏面必然十分兇險,只是不知那兇險埋藏在何處?

時光飛快滑過,轉眼到了聖手佛陀來九重天開壇講筵那一天。一襲褐衣眉目慈悲的智者,周身聖光普照,那一雙狹長深邃的眼睛,仿佛能看透這世間所有的一切。

為了親耳聆聽聖神教誨,得到這位得道大能的指點,九重天上所有年少才俊、仙子仙女全都去了,蕭清堯也一樣。

七七四十九天講筵,聖手佛陀講授的每一句都是般若智慧、天地奧義,有很多聰敏的少年人經這一番點撥,眼前豁然開朗,開始凝築道心。最終道心最純正者,即可成為聖手佛陀的親傳弟子。

依照往常來說,最早凝築道心,且道心最純正者,非蕭清堯莫屬。所有人都認為,最後能成為聖手佛陀親傳弟子之人,肯定是他。

然而誰都沒想到,七七四十九天過去,聽授者十之八九都已道心初結,而蕭清堯卻依舊了無所悟。

一時之間,流言四起,有不少人都在悄聲議論。

“我就說他不行吧,平日修煉靠的都是天後給他那些靈丹妙藥,修為才能提升那麽快,到了見真章的時候就露餡了。”

“結道心也沒那麽難吧,他怎麽這麽久了還凝不出來?這悟性也太差了點。”

“所以說他弄虛作假,早晚會現出原形,野種就是野種,爛泥扶不上墻……”

偌大的講壇位於整個雲浮廣場中央,以正中高臺為中心,四周一圈圈圍坐著百十多名天之驕子和驕女,目光紛紛投向最後方。

仿佛沒聽到周圍那些刺耳的議論聲,隔著近百丈距離,蕭清堯對上聖手佛陀的目光,但也僅僅是一瞬間,眸深似海的佛陀很快便移開視線,目光淡得無波無瀾,從那些道心初結之人中選出一名親傳弟子。

講筵結束,他要走了。

眼睜睜看著那一襲褐色身影走下高臺,帶著他剛剛親選的弟子,很快便走出雲浮廣場,向南天門行去,蕭清堯像被風沙迷了眼,有些狼狽地站起身,快步又倉促地急追上去。

他跑得很快很急,心臟砰砰直跳,快要從喉嚨口蹦出去一樣,幾乎拼盡全身力氣,終於趕在南天門之前,追上那一襲褐色身影。

“上師請留步!”他大聲喊了一句,瞬間紅了眼眶。

聖手佛陀停下步子回過身來,看向他,慈善悲憫的眸子淡靜無波。

蕭清堯走上前去,紅著眼角,啞聲問:“我有一惑不解,上師能否為我解惑?”

聖手佛陀緩緩點了點頭:“你說吧。”

“很多人都說,我是骯臟的野種。”蕭清堯盯著那一雙與他如出一轍的狹長眼眸,一字字問,“上師覺得,我該如何自處?”

聖手佛陀滿眼悲憫地看著他,語氣溫和道:“心若明凈,便不懼毀譽加身,你能看開,深陷泥淖亦能隨心自在。”

“若我看不開呢?”單薄清瘦的少年,筆直的身形像一支孤韌的竹,漆黑幽深的眼,充斥著濃到化不開的執拗,“為什麽我無父無母?為什麽我沒有家?為什麽我要孤零零一個人?為什麽要把我生下來,卻對我不管不顧?”

右手豎起在胸前,結無畏印,聖手佛陀垂眸看著他,語氣淡然平靜:“有的父母,在他們的家之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就像一塊石頭,留在家中,也許只能墊桌腳,但是砌到堤壩上,它卻可以抵禦洪流。”

擡手凝結出一顆七彩流轉的寶珠,他拉起蕭清堯的手,將寶珠放入他掌心:“這顆九靈月魄,是你母親臨終之時,留給你的。她雖然不曾照料你長大,但她願意生下你,自然是愛你的。只是除了愛你,她也是兼愛天下的月神,她是為了天下蒼生犧牲自己的英雄,你應該為你的母親而驕傲。”

感覺到掌中那顆寶珠散發出的溫潤靈氣,修長的手指攥在一起,將那顆珠子緊緊握在掌心,清俊的少年死死咬住牙關,卻還是沒忍住兩行眼淚滑落下來。

他長到十五歲,第一次知道,原來他也是有人愛的。

聖手佛陀沈聲道:“你是月神的孩子,天生肩擔著責任。你要對得起她的犧牲,對得起她所庇護的這片天下,要成為像她一樣的英雄,讓她為你驕傲。”

“那我的父親呢?”蕭清堯擡起眼簾,盯著他的眼睛,“他也會為我驕傲嗎?”

天風浩蕩,烈烈錚鳴。

褐色衣袍隨風翻卷,聖手佛陀在凜冽長風中沈默了許久,淡淡開口:“我無法回答你這個問題,但我可以收你為弟子,教化你入道,你可願意?”

烈烈天風轟然作響,漫天雲霞,金光四射。

蕭清堯在一片恢弘天光之中結下道心,輕輕點頭,說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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