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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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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9

女姒很快便找到蕭清堯新的轉世。

這一世, 蕭清堯的父母是塞外躲避兵禍的流民,一路逃向關內,結果在流亡途中被殺。父母雙亡的蕭清堯, 那時不過才幾個月大, 被路過的老和尚撿到,帶回寺廟收養。

老和尚很老, 寺廟也很破, 連山門都塌了一半, 橫梁上只剩一個“寺”字,也不知究竟是什麽寺。

整個寺廟裏只有老和尚一個人, 每天用竹筐背著小嬰孩, 去山下四處化緣。

荼茉怕那老和尚把蕭清堯養死了, 也擔心那個“仇人”再下殺手, 本想將蕭清堯帶回她的醫館, 可是又怕被那個“仇人”發現,暴露了她的身份。

來回思慮一番, 荼茉覺得應該慎重一點, 還是不暴露身份為好。

畢竟那個不停追殺蕭清堯的“仇人”究竟是誰,她還不知道,若是她惹不起的人, 只怕會惹火燒身。

於是她又去了一趟昆侖地宮,將獬豸帶出來, 讓他去守著那座寺廟。

獬豸化身成廟宇屋脊上的戧獸, 蹲在那裏毫不起眼,但是能看清周圍的一切。

小嬰孩在老和尚的照看下, 一天天長大了。

老和尚給他剃了光頭,點上六個戒疤, 給他取名叫“懷生”,以“心懷眾生”之意。

每日晨鐘暮鼓,弊衣簞食,老和尚帶著懷生誦經禮佛,打拳練劍,要麽下山化緣,要麽種番薯毛芋。

一老一少過得清貧卻也安樂,那個想殺蕭清堯的仇人竟然也一直未出現。

不知是那仇人畏懼獬豸,還是那仇人殺了蕭清堯四次已經殺夠了,這一世打算放過他。

荼茉本以為這樣安穩的日子還能持續很久。

不料忽然有一天晚上,夜已經深了,她正要關門落鎖,熄燈睡覺,獬豸卻忽然提著懷生,出現在她面前。

“老和尚今夜圓寂了,他沒處可去。”獬豸粗著嗓門,一臉耿直,“我就給你送來了。”

荼茉:“……”

剛剛六歲的懷生,個頭像個番薯,沒有頭發的腦袋圓溜溜的,像個湯圓,白生生的臉蛋還帶著嬰兒肥,像個發面饅頭,仰頭盯著荼茉,烏黑狹長的眼珠,滿是戒備。

荼茉深深吸了一口氣,垂眸看著懷生,冷聲道:“老和尚把你賣給我了,以後你就是我的奴仆,知道嗎?”

懷生瞪著眼看她:“你騙人,我師父才不會把我賣掉!”

荼茉瞇起眼睛,毫不客氣地搶過他懷裏抱著的灰布褡褳,拉開門就扔了出去:“那你走啊,誰攔你了?”

說完她便一手撐著門框,一手叉腰,好一副盛氣淩人的架勢。

獬豸面無表情地站在一旁,事不關己,一言不發。

懷生仰頭看看他又看看荼茉,發面饅頭似的白臉憋得通紅,跑出去撿起自己的褡褳,拍拍灰土重新抱在懷裏,正猶豫著想走回去的時候,荼茉卻連看都不看他一眼,“砰”地一下把門關上了。

大不了就讓他再死一次。

反正死得又不是她。

荼茉將獬豸變成一塊小石頭,隨手扔到案桌上,然後便回去自己臥房,一夜好睡。

第二天早晨起來,天下起蒙蒙細雨,荼茉一邊將頭發盤起來,一邊推開醫館大門,剛要走出去,腳下一絆。

低頭看,門口臺階上蹲著一個矮番薯。

荼茉垂眸冷笑:“不是不想待在這裏嗎,怎麽不走?”

矮番薯紅著眼圈,沒說話。

“那我再問你一遍。”荼茉冷眼看他,“要不要當我的奴仆?”

矮番薯緊緊抿著嘴唇,過了一會兒,默默點了點頭。

荼茉嘖嘖兩聲,那高高在上的天神,也不過就這麽點骨氣。

她端起手臂抱在身前,用下巴指了指門口一夜堆積的那些花瓣和落葉,吩咐道:“去拿個笤帚,把門口掃了。”

矮番薯站起身,回頭看看醫館裏面,走到角落拿起笤帚,又仰頭問荼茉:“圓寂是什麽意思?”

細密的雨聲沙沙響,連空氣都潮漉漉的,荼茉漠無表情地看著他,帶著些殘忍道:“就是死了,不喘氣了,再也不能站起來說話。”

“所以,我師父是死了,不是把我賣了。”矮番薯紅著眼睛,說完便抱著比他還高的笤帚走出去,冒著雨一下一下清掃門口的花瓣和落葉。

下雨天通常沒什麽人來看病,荼茉繼續研制她的止血藥新配方,一點點調配各種藥粉的比例。

過了一會兒,矮番薯掃完地,將臟東西盛進簸箕裏扔掉,就著屋檐下滴落的雨水洗了手,然後又看向荼茉:“嬸嬸,我餓了。”

荼茉捏著藥杵的手一抖,擡起眼簾冷冰冰地看向他:“誰是你嬸嬸,少套近乎!”

她來到人間皇城北坊這邊開醫館,也有十多年了。為了像個普通人一樣,免得令人起疑,她每隔幾年便將自己的外貌變老一點,如今眼角已有細紋,鬢邊也有了幾絲白發,看上去確實已經不再年輕。

但也不代表著某些人可以叫她嬸嬸。

“你以後叫我蒼夫人,給我放尊重一點。”荼茉毫不客氣地訓誡著,隨手將一笸籮肉幹丟到案桌旁,“想吃自己拿。”

“阿彌陀佛。”矮番薯連忙閉上眼睛,舉起白胖的小手豎在胸前,念念有詞地不知道在說些什麽。

“閉嘴。”荼茉不愛聽他的聲音,呵斥道,“你要吃就吃,不吃別廢話。”

矮番薯抿著唇:“出家人不能食肉,我要吃素。”

荼茉忍著惱火,從抽屜裏抓出幾個銅板,丟到桌上:“出門左拐有早市,想吃什麽自己去買。”

矮番薯點點頭:“多謝。”

他走到案桌旁,一枚枚撿起那些銅板,轉身正要出去,卻聽荼茉又喚他:“回來。”

隨手將獬豸變成的那塊小石頭穿上孔,用一根黑繩串起來,套到矮番薯的脖子上,荼茉不耐煩道:“放到衣服裏,別被人看見。”

擡手捏著形狀奇怪的小石頭,矮番薯似乎覺得疑惑但也沒敢多問,道謝一聲便將小石頭塞進領口裏面,然後快步走了出去。

荼茉剛把藥粉研磨好,矮番薯又回來了,身上的灰色僧衣淋得濕濕的,手上提著兩塊荷葉包著的豆糕。他將其中一塊豆糕放到荼茉的案桌上,又將剩下幾枚銅板摞在旁邊,然後走到門口地上盤腿坐下,從自己的褡褳裏找出裝水的竹筒,慢慢吃豆糕,吃幾口再喝一點水。

雖然矮番薯吃東西沒有發出聲音,坐在門口也沒占多大地方,但是荼茉一看到他就煩,連配藥方都靜不下心來。

可是醫館總共就這麽點地方,外面還在下雨,若是將矮番薯趕到門外,只怕鄰裏鄰居看到了都會來問她是怎麽回事。

沒辦法,只能忍一忍,當他不存在。

矮番薯吃完早飯,將黏糊糊的荷葉扔掉,就著屋檐下滴落的雨水洗幹凈手,然後又翻開自己的褡褳,找出一本經書,默默翻看。

一天時間,終於過去。

到了傍晚時分,矮番薯又餓了,他瞅了荼茉好幾瞅,終於忍不住開口:“蒼夫人,你怎麽一天都不吃東西?”

荼茉剛剛將確定好的藥方配比記錄下來,聞聲擡頭掃他一眼,拿起一塊肉幹塞進嘴裏,咯嘣咬斷,沒好氣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吃東西?”

她將案桌邊上那塊早已涼透的豆糕扔給他,然後指了指房間角落裏那張給病人檢查用的小床:“你就睡那吧,不許進後堂。”

說完她便拿上自己的東西,撩起後門簾子就要走。

“蒼夫人。”矮番薯又叫住她,憋紅了臉,“我想去茅廁。”

他指指後門簾子:“後堂有茅廁嗎?”

“沒有!”荼茉黑著臉,沒好氣道,“自己出去找!”

說完她便甩下簾子離開了。

這一晚上,荼茉有些失眠。

不知道該拿那矮番薯怎麽辦。

他現在是個凡人,又要吃喝拉撒,麻煩得緊。

住在一個屋檐下t,整日擡頭不見低頭見,著實令人心煩。

一想到他至少還要十年才能長大,才能去歷情劫,荼茉就忍不住郁氣滿滿,想宰了他。

翻來覆去後半夜才睡著,結果還沒過一個時辰,荼茉又被一陣咚咚咚的聲音吵醒。

不知道那矮番薯又在搞什麽鬼,她氣沖沖地殺進前堂,看到黑燈瞎火,那小禿驢正盤腿坐在地上敲木魚,一手豎在胸前,閉著眼振振有詞地念經。

被突然出現的荼茉嚇了一跳,矮番薯睜大眼睛問:“蒼夫人,怎麽了?”

“你說怎麽了?”荼茉咬牙切齒地瞪著他,“你再敲一下試試?”

矮番薯訕然:“我在做早課。”

荼茉拉開門,一腳將地上那只木魚踢飛出去,又奪過他手中的犍稚“哢嚓”折成兩段,一起扔出去。

“從今天起,你還俗了!以後不必做早課!”

矮番薯站起來,眼睛都紅了:“我不要還俗,我要當和尚!”

“要當和尚你就滾出去!”荼茉沒好氣道,“我這裏只收奴仆,用不著和尚!”

發面饅頭似的臉繃得緊緊的,矮番薯俯身撿起自己的褡褳,一言不發地走出去,很快便消失在晨曦前的黧黑中。

荼茉叉著腰站在門口,走了也好。

反正有獬豸在他身上,應該死不了。

若是真遇到什麽危險,獬豸也會通報於她。

將大門重新關好,荼茉又睡了個回籠覺,再睜開眼,獬豸竟然又提著矮番薯出現在她面前。

矮番薯渾身是血,像是快沒氣了。

“怎麽回事?”荼茉坐起身,神色瞬間冷了下來。

獬豸粗著嗓門,面無表情道:“被馬車撞倒,車輪當胸碾了過去。”

“什麽樣的馬車?”荼茉蹙眉問,“車夫可有看清?”

獬豸回道:“是拉布匹的馬車,沒有車夫。”

荼茉的眉毛皺得更緊了,沒有車夫,必然是有人暗中操控,那個“仇人”大概又來了。

擡手在矮番薯頸間搭脈,似乎還有一絲細微搏動,荼茉連催靈力帶灌藥,總算把他那條命救回來。

之後荼茉又去探查那輛拉布匹的馬車,想找出暗中操控之人。可是那輛馬車卻像從未出現過一般憑空消失,查不到任何蛛絲馬跡。

意識到那個“仇人”很不好對付,想必對方也早已發現她的身份,荼茉也不再遮遮掩掩,直接在醫館四周落下結界。

第三天,矮番薯醒來,發覺自己還活著,身體竟然還能動,驚訝得半天回不過神來。

直到看到荼茉端著藥碗走過來,放到桌上,呵斥他趕緊喝掉,他像做夢一樣看著她,問:“你是神仙嗎?”

荼茉冷笑:“怎麽,只有神仙才能救你?”

矮番薯端起藥碗埋頭喝藥,再未多言。

自那天起,似乎感覺到自己的危險處境,矮番薯再未提過要走,也再未提過要當和尚。

他老老實實待在醫館裏,包攬了所有雜活,甚至還在門口的花畦裏種了幾行小青菜,隔三差五采摘下來,混合豆面蒸成素丸子。

除了荼茉逼他蓄發,不許他再剃光頭,矮番薯眼睛紅腫了幾日,很快便恢覆如常。

街坊鄰居見了矮番薯,沒有不誇他的,順帶誇荼茉這個寡婦有福,還能有個遠方外甥以後替她養老。

為了不被街坊鄰居戳脊梁骨,荼茉又把矮番薯送進附近的學堂去讀書。

人間皇城這邊風氣開化,學堂裏面有男娃也有女娃。讓矮番薯去學堂多認識一些人,尤其多認識一些女娃,說不定哪個就是他的情劫。

一天天一年年過去,矮番薯很快抽條,變成又細又高的瘦竹竿,比和他同齡的男娃高出一個頭。

可是別的男娃都會悄悄給心儀的女娃送花送糕點了,已經十三歲的懷生卻還是不開竅,每天只會死讀書。

“不是已經放田假了,你怎麽不出去玩?”荼茉拿走懷生面前的書本,扔到一旁,不耐煩道,“趕緊滾出去,別在我面前晃來晃去,看著煩。”

個頭已經超過她的懷生,身形清瘦但是結實,清雋俊俏的面龐頗為招眼,站起身道:“沒什麽好玩的,我去把屋頂修修,免得下雨再漏水。”

他說著便卷起袖子,拿起瓦罐和鐵鏟去院子裏和泥巴。

荼茉趕不走他,只好自己走,去藥材鋪那邊找陸銘再進一些藥材。

順便找他參謀一下,怎麽給自己再換個身份。

她在北坊巷子裏住了二十多年,再待下去,她就該假扮成彎腰駝背、滿頭銀發的老太太了。那樣終歸不方便,還是換個身份為好。

唯一懷生這個拖油瓶不好處理,不知該怎麽瞞過他。

陸銘建議荼茉生病“去世”,然後就可以抽身事外,不再現身。

畢竟她已經將懷生養大,已經到了可以歷情劫的時候,她實在不必再管他。

荼茉覺得陸銘說的有道理,於是回到醫館之後,當天晚上,她就發起高熱,昏迷不醒,燒得像是快死了一樣。

懷生急壞了,連忙用降熱的藥方給她熬藥,捏著她的嘴給她灌下去,然後又用濕毛巾擰把子不停給她敷額頭。

敷著敷著,他就發現不對勁。

誰家的大嬸,臉色蠟黃長皺紋,衣領遮蓋下的脖子卻這麽白凈細嫩?給她灌藥時,她的牙齒也很白凈整潔,哪裏像是老人的牙齒?

平日除了挨打就是挨罵,他從未離她這麽近過。他聞到她身上若有似無的馥郁香氣,好似在什麽地方聞過一樣,可他想不起來了。

回想之前發生的一切,懷生越想越不對勁。

她總是獨來獨往,幾乎不與外人交際,也不怎麽吃東西,只有在他問起時才會裝模作樣吃上幾口,也沒見她去過茅廁,也不見她洗澡洗衣服,可她的衣服總是幹幹凈凈還不重樣……

平時那些不願去深想的細節,此時堆積在一起,懷生背心冒出冷汗。

難道這個收養他的大嬸,是個妖怪?

他應該害怕才對。

可是莫名的,他竟一點都不打怵,甚至在聞到她的香氣的時候,心裏浮起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有點酸,有點苦,有點難過。

她的醫術十分高超,這麽多年從未生病,怎麽會突然病得這麽嚴重?

莫名就想到她是不是裝病騙他,仿佛他曾經被騙過一樣。

“你別裝了,我知道你沒病。”懷生緊緊盯著她,“你要是敢在我面前斷氣,我就把你送去衙門,讓仵作給你驗屍。”

荼茉眼皮跳了幾跳,好不容易才忍住,躺著沒動。

懷生又說了一句:“我說話算話。”

氣息頓時粗重許多,荼茉到底沒忍住睜開眼,一巴掌拍到他頭上,呵罵道:“沒良心的狗東西,白養你這麽大,你怎麽這麽歹毒!”

見她當真睜開眼睛,果然是在騙他,懷生忍不住笑了,清俊的眉眼都亮起來:“誰叫你嚇我。”

荼茉被他灌了一肚子藥汁,滿口苦味,沒好氣地一腳將他踹開,下床去倒茶水漱口。

懷生遞給她一盒山楂蜜餞,那是他買回來孝敬她的,可她放了好幾天也沒吃。

“拿走,我不稀罕。”荼茉不願吃他的東西,看見他就煩。

她將他趕出去,咣當一聲甩上門。

懷生拿著那盒山楂蜜餞站在院子裏,神色有些落寞。

他也不明白為什麽她願意養著他,可是又好像很討厭他。

他把她當做自己的親人長輩孝養,可她似乎並不需要。

她明明每天都在他身邊,可他卻總是覺得,離她有萬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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