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懇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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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城的春夜比之揚州的秦淮燈影、紅紗月影更為冷清,但謝家乃榮膺百年的世家勳貴,即便沒有國公爺謝巍的累累戰功,底蘊氣派也還猶在。

雖是夜裏,長明燈在小徑旁燃著,撲火的飛蛾翅楞楞往燈罩上撞。

間或有府中小廝亦奔走隨侍,匆匆忙著備各院中的用度。

沈聽芷提著琉璃花燈,尋著偏僻無人的長廊,穿過層層月門,借著假山樹影的遮擋,往西邊院落而去。

府中沿著長廊建了流觴曲水,芙蕖朵朵,階柳庭花。

沈聽芷繞過一處草木蔥蘢的游廊轉角,隔著重重花木,聽到一個姨娘帶著小姐在河邊放河燈。

聽聲音像是二房的姨娘,帶著寄養在二夫人膝下的庶女,沈聽芷平時見過幾面。

浴佛節將至,上京城貴女們都愛將親手做的蓮花燈放入護城河中,以顯虔誠。

沈聽芷不想驚動,悄悄帶著青蘭走了。

因繞著遠路,覆又來到爬滿青藤的月門前,已過了差不多三盞茶的功夫。

天上夜色愈發深了,幽靜的暖香院外,只聞蟲草低鳴。

一個小廝推開院落隔扇,從暖香院中溜了出來,緊張地看看周遭,將懷中之物又揣了揣。

小廝被分過來三日,便已受不了暖香院的荒僻。

正揣著今日掃灑時,從房間中順走的繡金腰帶,準備拿出去典當換銀子,再回府中游走一番,離開這個破地方。

十一躲在暗處,盯著小廝,單手握在腰間配劍上,腳步微動,只等院中發令,他即刻便可取下這個小廝性命。

心思不正,偷竊財物,放在軍營裏早被拖出去杖責了。

可偏偏,裏頭的人一點消息都沒有。

沈聽芷方來到暖香院外頭,便看到小廝從院中溜出,四處張望。

沈聽芷頓住腳步,躲在垂枝掩映的假山之後。

待到小廝走遠,這才提步往院中走去。

十一不滿地輕嘖一聲,“將軍到底在做什麽打算?”

被調過來的十三哈聲,“將軍只有打算,你操什麽心?”

十三聽到院外的腳步聲,用胳膊肘捅了捅十一,“有人來了,快藏起來。”

十一心中不平,悄悄往外看去。水色繡海棠曳地裙,上身配藕色掐牙鑲邊折枝披帛,烏發斜梳成髻,在鬢邊單墜一支海棠纏花水青簪,清淩溫軟。

月色輕籠下,美人身著一身水色海棠曳地裙,鬢邊斜插一只墜珠海棠簪,藕色披帛輕挽腕間,素手執燈。岸邊升騰銀紗般的薄霧,纏繞在曳地裙畔,裊裊若無骨。

沈聽芷輕扣了扣已經褪色的金環,片刻之後,隔扇被打開。

少年僅著緋色中衣,高束的發半披在肩頭,一派剛洗沐過的松散閑適。

“嫂嫂?”

他的語聲帶著毫不掩飾的意外,幽黑鳳眸中,一點亮光流星般閃過,但被強壓下去。

沈聽芷面色一赧,耳尖漫上一抹緋紅。

她揚起臉,視線落在他的身上,卻又不知往何處去看,便擡起一雙瀲灩秋水瞳望向他道:“怎是你來開門,其他人呢?”

謝時宴輕笑道:“大概出去喝酒了吧。”

沈聽芷神色微訝,若是喝酒,又怎會連一個望風的都沒有。

想來是不願待在院子裏,尋著法子都出去了吧。

沈聽芷憤憤道:“這才多久,就這般……”

謝時宴溫聲制止了沈聽芷的話,“我本就不常回來,過不了多久,便會再去邊關,他們待在我這處,反倒是耽擱了他們。”

沈聽芷沒想到謝時宴竟然還會為那些仆役說話,“可是你這邊,連一個伺候的人都沒有。”

謝時宴揚起唇角,略垂了眼睫,“習慣了。”

他本就孤身一人,戰場上孤身一人,謝家也是。孑然一身下來,有沒有人在身邊伺候,反倒不打緊了。

沈聽芷默了默,她自小便被爹娘好好寵著,若是叫她獨身一人長大,她大抵也是能夠習慣的,只是若沒了爹娘,她的心便一陣一陣的抽痛。

她唇角揚起笑道:“不打緊,我帶了小廚房燉的芙蓉雞絲粥,還有從揚州帶的桂花新做的桂花糕,你如今也是有人記掛的了。”

謝時宴眼睫輕扇,他眸光微暗,壓著嗓子緩緩道:“嫂嫂。”

沈聽芷仰著面頰,瀲灩秋水眸中盛著溫柔的水光,像是可以完完全全地接納他的一切。

謝時宴唇角揚起輕微的弧度。

越是這樣,他便越想將她牢牢困在身邊。

沈聽芷見他不語,將琉璃花燈輕放在地上,端過青蘭手中的托案,遞給他道:“二公子要不要嘗嘗?”

謝時宴輕笑著問道:“嫂嫂同我一起?”

夜風清冷,花燈孤寂,空寂的院落中,樹影嘩嘩作響。

沈聽芷以為他是覺著一個人孤寂,便點了點頭,輕笑道:“今日本就用得少了些,便與你一道用些吧。”

謝時宴臉色一緩,唇角抑不住地輕揚。

他伸出手,接過沈聽芷手中的托案,“嫂嫂進來坐。”

沈聽芷垂眸,視線落在暖香院的門檻上。

片刻後,水色裙裾微動,少女邁步,跟著少年的背影,一起走入了昏暗的院落。

謝時宴推開虛掩著的隔扇,一道風聲閃過,房中的長明燈盞漸漸亮起昏黃的光暈。

待到沈聽芷走入房中,室內已被暖色的光暈籠罩。

謝時宴將托案放在桌面上,候在一旁,等著少女落座。

沈聽芷提著裙擺,跨過門檻,緩步做到桌案邊,只沾了一點凳沿,挺直著脊背端坐。

謝時宴舀t了一碗芙蓉雞絲粥,擱在少女手畔,自己則坐在一旁的圓凳上,拿起一塊桂花糕送到唇邊,細細地嘗。

沈聽芷看著擺在面前的白瓷碗頓了頓。

她吩咐小廚房的時候,只說是她要吃,便只備了一只白瓷碗。

沈聽芷轉眸看向謝時宴,燭光點在他的左邊,暖黃的燈光照在他冷白如瓷的面上,更顯得眉如遠峰,鼻梁高挺,側臉線條完美得挑不出一絲瑕疵。

他微啟薄唇,姿態極好地用了半塊桂花糕,輕抿片刻後,喉結微動。

沈聽芷跟著咽了咽唇。

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她倏然挪開視線,手指微微揪緊。

謝時宴轉過視線,看到少女端坐著垂下眼睫,頗有些不自在。

他渾若不知地探過手,骨節分明的手指扣住白瓷碗,從她面前挪開。

略風帶來少年身上淺淡的檀木熏香,縈在沈聽芷鼻端。

謝時宴執起白瓷勺,輕攪了攪,擡眼又看向她問道:“嫂嫂為何不用?”

沈聽芷微屏著吸,有些坐立不安道:“若是無事,我便先回去了。”

謝時宴眸中難掩落寞,他擱下白瓷碗,語聲平淡道:“嫂嫂便不問問,我的傷如何了?”

沈聽芷有些焦急,“昨日.你說,傷的不重。”

謝時宴垂了垂眼睫,輕笑道:“嫂嫂就不擔心,我只是在寬慰嫂嫂?”

沈聽芷面色一頓,擡起蝶翼般的睫羽,有些疑慮道:“二公子會這般做嗎?”

謝時宴輕笑,“往些時候在沙場上,渾身傷透了還要強裝無事也是常有的事,久而久之,便自己也不知曉這傷口到底算重還是算輕了。”

他將骨肉勻停的手指擱至腰間鞶帶上,不偏不倚露出腕心處細小的紅痣,“嫂嫂可要幫我看看?”

沈聽芷別過視線,夢中,他的手指也是這般擱在她的腰間,像是要融入她的骨血。

那點紅色小痣,便變得尤為刺目。

沈聽芷原本抗拒的心頓時變得有些猶豫。

半晌,沈聽芷輕聲說道:“我去替你請府醫。”

謝時宴輕聲呵笑,“嫂嫂是想讓旁人知曉,你偷偷到了我這處嗎?”

沈聽芷目光一滯,她想了想,“只是為了尋醫……”

謝時宴卻笑道:“嫂嫂若是與我扯上關系,只怕會連累嫂嫂。”

他站起身道:“我送嫂嫂回去。”

沈聽芷卻頓住腳步,她定下決心道:“那,便讓我看看吧。”

謝時宴往外走的腳步一頓,他側過身,看她的目光有些幽冷,“嫂嫂可知曉自己在說什麽?”

沈聽芷點了點頭道:“倘若我一點醫理都不知曉,我定會離開,可我偏與母親學了些許岐黃之術,雖並不精通,但若是這般走了,若是出了什麽事,日後想起來,我定不會原諒自己。”

沈聽芷上前半步,掀起睫羽,看向少年道:“讓我看看吧。”

謝時宴的眸光微微一柔,他將手搭在鞶帶上,隨著脆一聲響,鞶帶上驀然松開,緋紅的中衣隨之散開。

動作間,腕間的紅痣如同翻飛的蝴蝶,一下一下,在餘光裏撲扇。

沈聽芷微微側過臉,不去看他分明的骨節和腕間的紅痣。

半晌,她聽到少年輕聲道:“好了。”

沈聽芷垂著視線,款步來到少年身前。

他的身量極高,站在他面前,寬大的身形幾近將她完全籠住,像是將她緊緊環抱了般。

沈聽芷想起那一次,他便是這般將她困在岸邊,熾熱的檀香氣息不斷往呼吸間湧。

她除了依附在他身上,什麽話也說不出。

面上泛起薄紅,沈聽芷輕輕掀起眼睫,視線緩緩往他身上移去。

映入眼簾的是緊實的腰腹,白色紗布將分明的壁壘包裹,只能窺見兩指寬的輪廓。再往上,一道浸透的血痕斜斜橫到胸.前,格外赤目。

沈聽芷微驚,“你的傷,為何這樣重嗎?”

謝時宴揚了揚唇角,眉眼間染上若無其事的笑意,“嫂嫂,我不知輕重的。”

沈聽芷斂下心頭悸動思緒,忙道:“你快些坐下,這麽多血,傷口定是崩開了,若是發了高熱,便兇險了!”

謝時宴邁步坐到桌案邊,解開緋紅衣衫,擱置在矮凳上。

沈聽芷邁步來到少年面前,視線落在他身前駭人的赤紅上,緩緩伸出手,解開纏繞在他腹間的染血紗布。

待看清他腹前傷勢,沈聽芷微微驚呼,“傷口全崩開了,怎都不好好縫上?”

想到少年的處境,她跺了跺腳,不再詢問。

謝時宴擡起濃而密的眼睫,試探問道:“很重?”

沈聽芷點頭,“這樣的傷口,至少半月不能大動的!”

她看向外面,又回頭對謝時宴叮囑道:“我去讓婢女拿一趟藥箱。”

謝時宴點了點頭,看著她邁步出了隔扇,去外院尋她的婢女。

青蘭領了令,往知春院折返。

沈聽芷重新折返房中,問謝時宴道:“可有烈酒?”

謝時宴思索片刻,“院中樹下藏著一壇女兒紅。”

沈聽芷點了點頭,“我去尋。”

謝時宴拎起掛在床邊的長劍,邁步上前道:“我來吧。”

沈聽芷忙叫住他,“你的傷……”

話還沒說完,只見劍光一閃,院中大樹下的泥土便炸開了一個深坑,裏頭好端端擱著兩個酒壇。

沈聽芷擡起眼睫看向謝時宴,微張著唇角。

謝時宴俯身一撈,拎起一壇封存的女兒紅,來到沈聽芷面前,揚了揚,“拿到了。”

沈聽芷回過神,點了點頭,看著他信步往屋內走去。

沈聽芷又尋了一池井水,細細凈了手。

青蘭將藥箱送到的時候,已過去小半個時辰。

沈聽芷拿出一疊藥粉,兌入酒中,端給謝時宴,“這是麻沸散,飲下之後,便會睡過去,大抵半個時辰就醒了。”

沈聽芷看了看少年坐著的位置,猶豫道:“要不,還是另外尋個地方?”

謝時宴擡起眼睫問道:“嫂嫂想讓我去哪兒?”

沈聽芷輕聲道:“尋個地方躺下便可。”

謝時宴看著沈聽芷,認真道:“我這處沒有軟塌,便只能到榻上了。”

沈聽芷點了點頭,盡管知曉事出權宜,可她還是忍不住揪住了袖沿。

謝時宴將兌了麻沸散的烈酒一飲而盡,邁步繞過屏風,來到拔步床前,側過臉問沈聽芷道:“這裏?”

沈聽芷點了點頭,看著他靠坐於榻上,緩緩閉上了眼,這才提步來到床邊。

琉璃花燈被擱在榻旁的春凳上,借著琉璃燈昏黃的光,沈聽芷取出針線,用帕子沾了些許烈酒,沾著傷口邊緣輕輕擦拭。

大抵是烈酒刺到了傷口,少年的面頰漸漸浸出冷汗,沿著側臉,滑到胸口,沾到她指尖。

沈聽芷心頭一顫,慌亂地用手指卷住。

近乎是咬著舌尖,沈聽芷才將傷口齊整地縫了起來。

她擦了擦額角的汗,凈了手,正想起身,昏睡中的少年卻忽然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他昏睡著,額角不斷冒出細密的冷汗,“不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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