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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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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2 章

很久以後, 有人提及當年郭店村人一窩蜂跑去丹江對岸另外省的竹坑鄉打工掙錢,都說是這個叫姜崖的年輕男人太過狡詐,把年輕仔郭永寧當做棋子, 給他活兒幹, 給他好處,讓他反向回村鼓動其他人“叛變”。

郭永寧從一個啥都不會啥也不是的小子, 搖身一變成為方圓百裏最有錢的人,而姜崖則在政途上越走越高,兩人多年前的這段歷史被人編纂,變成了“郭永寧和姜崖勾肩搭背,互相利用, 一個做白手套,一個做幕後老大”……後來的後來,兩人已是暮年, 聽到這樣的傳聞,皆笑得樂不可支。

不管這段歷史如何以訛傳訛,此時的郭永寧不過是剛發現掙錢門路的有些小聰明的二十歲年輕人,而姜崖則是身上有萬千壓力的政府辦事員。

兩人不管從生長經歷還是教育基礎,還是三觀角度都非常不同, 可有一點,這兩人近乎一致, 那就是:未來就在不遠處,未來充滿希望。

此時此刻, 郭永寧身後這幾個人,也是一臉渴望地盯著姜崖看, 生怕從他嘴裏聽到不行兩個字。

“哥?”郭永寧吞了下口水,“行不行嘛?他們都是我的朋友。年輕, 有力氣,手腳幹凈,不偷不搶,就是想掙點錢。”

姜崖笑起來,“行啊。咋能不行啊t。”

-

這五六個人當即跟著郭永寧去了工地窩棚。條件差是差了點,可家裏也好不到哪裏去。

好歹這裏包吃包住,下班後想回家,走幾步路就到了,兩頭都能照顧。同村幾個人湊在一起,看起來力量大,也省得碼頭村人人多勢眾欺負他們。

只是第三天,這幾人的父母叔伯就找來了,氣勢洶洶,表情不善。

然而,這群人沖到工地,瞧著自家孩子好端端地爬在腳手架上忙上忙下,雖然汗出了一身,曬得黢黑,人在笑,人也全乎,他們想象中的“強行拐走的”、“受人欺負的”、“打黑工”的場面壓根沒有發生。

恰好這時飯點到了,郭老娘和另幾個老娘們敲著鍋,喊大家下來吃飯。飯碗裏的菜和米都冒了尖,吃完飯每個人還能美美地喝一碗冰凍過的綠豆湯,大中午太陽毒,這些人還能在陰涼處休息……

這群人突然發現找不到吵架的點了。

也是奇怪,碼頭村人怎麽變了性?啥時候變得這麽大度,連郭店村人過來搶活幹都能容得下?

這幾個年輕人正仰頭喝綠豆湯,臉上的笑還掛著呢,卻瞧見自家人出現在這裏……

第一反應就是跑。

沒等跑兩步,被郭永寧喊住,“跑啥跑?我們又不是做賊了!”

幾人訕訕駐足,回頭瞧著表情覆雜的長輩們。

王學海早等著這一幕。知道這幾個年輕人來之前並未告知父母,他糾結過,害怕到時候又鬧得大家不安寧,跑去問姜崖,姜崖只說沒事。

沒事?

甩兩個字就把王學海懟回來,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站在中間,左看看右看看。

左邊的年輕人害怕地不敢擡頭,右邊的長輩們處於想發火但不知道為什麽還沒發火的境地。

王學海眨了眨眼,“來都來了,不然,我帶你們到處轉轉?”

長輩們咳咳兩聲,竟然真跟上了。

腳手架搭建得結結實實,還有網兜罩著,既免除揚塵,又能兜底做安全防護。夥食部雖然簡陋,但幹幹凈凈,米面油全堆在那裏,一看就不差錢。工棚裏全是大通鋪,味道不好聞,但好歹淋不著雨。

王學海還主動領著他們翻看了過去幾個月的工資賬本。所有人每個月掙多少錢,大家都能看到。原則就是多幹多拿,幹好有獎。

這幾個老頭老太太瞇著眼,不約而同地看到那個領錢最多的人,竟然上個月領了五百塊錢。

五百塊錢?怕是比鄉長的工資都高。

錢就這麽明明白白地發下來,一分不少?想到村裏年輕人出去打工,總遇到克扣工資的事,這幾個人更心塞了。

“爹,我真的不餓。一頓飯吃三碗,想吃多少他們都讓吃。”

“媽,累是真累,但有工錢拿啊。再說不忙的時候我可以回去幫你種地。兩不耽誤。”

“叔,大家都在這裏,有人照顧,不怕誰欺負。”

“王哥人可好了,有啥問題找他,他肯定解決。”

幾個年輕人不停地說著,時不時還掀開衣服讓老爹老娘老叔們看看自己的肚皮吃得有多鼓。

“廢什麽話!出來幹活也不跟家裏說一聲。還以為被誰拐走了!”

郭永寧訕笑兩聲,他真成背鍋的了。要不是他們過來求他,他才不敢把人往對岸帶。

王學海讓人給這幾位老人倒了幾晚綠豆湯。

甜爽滋味一進度,原來還有幾分的火氣全消散了。

“那啥,王同志,他們碼頭村的人……”

話沒說完,王學海就知道他們在擔心什麽,他擺擺手,“那你們來這一路,不是很暢通嗎?”

幾人想了想。確實。這一路,碼頭村人像是沒看到他們一樣,都在自家街上門口擺著攤,忙著掙錢呢。方才在工地上,倒是有不少人上下打量他們,可也沒跳出來罵他們,趕他們走。

王學海把人送到丹江橋,恰好碰到帶著水利專家來考察的姜崖。將此事說了說,姜崖像是料到一樣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說了個好字。

一個好字,又把王學海打發了。

-

翌日,王學海辦公室門口被郭店村人堵了個底朝天。

連著下兩場暴雨,丹江的河漫灘被沖得七零八落,種啥啥死,眼瞅著今年只能吃陳糧,新糧換不成錢,家裏小孩的讀書錢,老人的看病錢都沒著落。

要是這種情況放在過去,咬咬牙也就過了,只要來年河漫灘上風平浪靜。

可現在有人在對岸竹坑鄉的工地上掙錢了。誰也不想勒緊褲腰帶咬牙過日子了。

先是郭永寧娘倆成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而後幾個年輕人也跑來幹活,且幹得順順利利,加上昨天幾個年長者跑來“視察”一圈後發現對岸也不是他們想象的充滿恐怖的地方。

連夜裏,整個郭店村風向變了。

一個人跑過來那是“叛變”,五六個人、十來個人跑過來那就是“大勢所趨”。

法不責眾。更不用說這樣的“法”還是村裏人約定成俗的“法”,當然可以根據情況不同發生變化,只要這樣的變化是有利的。

王學海瞧著面前這群人,小到十來歲,大到六七十歲都有,頓時頭都大了。

他讓大家不要吵,不要擠。不到十八歲的,超過六十歲的都不要。剩下的也要看體格、經驗,當然還要看缺不缺人。

這群人一聽還有這麽條件,頓時又不樂意了。他們鼓起勇氣跑過河來,就是想掙點錢。要是錢沒掙到,還因為條件不符,被迫打道回府,那更丟人了。

年齡小的拽著王學海不停叫哥,年齡大的則一屁股坐到王學海門口死都不起來。

最後還是徐洪福和姜崖兩人從河邊趕回來幫他解了圍。

所有人被迎進會議室。姜崖首先歡迎大家支持碼頭村的建設。

這話一說,一眾郭店村人的臉徹底掛不住了。他們厚著臉皮來在人家碼頭村的地盤上掙工錢,從某種意義上算是對過去的郭店村人的背叛。

他們明明為了錢,這個年輕人非說這是貢獻。

讓他們的臉更是沒地方放了。

方才還在鬧的幾個人把頭埋起來。

姜崖瞧著一眾人,直白地說在工地掙錢是個累活、體力活,沒有好身體怕是吃不消。所以一般情況下會要20到50這個年齡段的人。至於還在求學階段的小孩們,他建議還是回去繼續讀書。

“我不想念,我念不下去,也沒錢念。”有人站出來,憤恨道,“我就想掙錢。”

王學海苦笑道:“我們不能雇童工啊。你們要是去別的工地或者工廠,他們就算是願意雇你們幹活,多半也是會克扣工資,有時候連命都不一定保得住。”

“那我們該去哪裏掙錢?”幾個十來歲的男孩子苦悶地問。

這就是貧窮地方的教育困境,在該學習的年齡想掙錢卻掙不到,該掙錢的時候又發現肚子裏裝的知識太少。

姜崖不是神人,他解決不了所有問題,尤其這種由社會結構造成的問題。

每個人都在這樣的桎梏裏逃脫不了。

他沈吟片刻,只能說:“我們鄉的孩子但凡還願意上學的一定能上學。有紅十字捐助,還可以免除學雜費,若是讀書讀不進去,我們也可以推薦他們學習一門技術,從學徒開始……”

總之鄉政府會想辦法兜底,但凡一個家庭中有一個長久的經濟支柱,這家人就不會挨餓受凍。

郭店村人面面相覷,原來對岸的竹坑鄉人已經可以享受這樣的福利待遇了?!

他們恨不得剛拔高的男孩子女孩子趕緊出去打工,或者幫忙農活,讀書這樣的途徑來錢太慢,孩子即便出去讀書,多半也不會回來,只會顧著自己。

至於那些年齡大的郭店村人,姜崖提議說竹坑鄉現在有一定的游客流,他們可以過來擺攤賣錢。但前提條件是必須在固定時間和固定地點擺攤。

眾人壓根沒想到還能這麽操作。

“怎麽可能?碼頭村人能同意?”

“要我們來我們還不願意來呢!”

“不說別的,就我們郭店村人的八寶榨菜那可是非常有名的,有一年什麽展會還獲獎呢。要是擺出來肯定賣的火。”

“說那麽多有什麽用?別我們吭吭哧哧把東西拿過來擺攤賣,讓碼頭村人給掀翻了。”

狐疑,質疑,退縮,充斥著整個會議室。

姜崖非常清楚,也早已預料。

“t你們咋能這麽好心?不會又憋什麽壞招吧。”有人陰陽怪氣地問。

還沒等王學海一口老血噴出來,郭永寧咻的站起來,冷道:“不想幹就別來幹。人家竹坑鄉又不欠我們的,說這種惡心人的話有意思嗎?”

“你!郭永寧你才過來幹幾天活就跟他們竹坑鄉胳膊肘拐一起了啊?”

郭永寧旁邊站著的幾個年輕人站起來,同聲斥責。

“人家竹坑鄉人歡迎的是那些願意好好說話,好好幹活,好好掙錢的人。挑事的,屁話多的,說話難聽的,一概不歡迎。”

“大家都忙著掙錢,沒空搭理你們。”

“活是固定的,人多我們就幹得少,掙得少。王哥,要不就算了。反正他們不樂意。”

幾人你一言我一語,眼瞅著就要把掙錢的門路堵死了。

“別別,只是說說,又不是那個意思。”

“就是。來都來了,我們肯定想掙錢。”

人群中幾個年齡大的人遲疑地問道。

“你說的擺攤,到底該咋擺?能再具體說說不?”

-

在這樣錯綜覆雜的環境裏,任何一個政策都會遭到意想不到的阻力。先不說政策的多面性,就是人與人,村與村之間的利益爭鬥都會讓人頭疼不已,加上碼頭村和郭店村長久意外的怨恨和矛盾,姜崖從沒有覺得事情這麽難辦過。

他好不容易讓陳元基召集三分之二的村民開會。大家對於繼續推進防洪堤建設的反對聲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姜崖說他從水利部門得到的信息是受到厄爾尼諾影響,未來幾年雨水都比較多,像今年兩個月內連續兩次洪水未來將會成為常態,而且這次洪水讓丁壩顯得更加無用,碼頭村不僅損失數座房子,還死了兩個人……

現在大家在游客身上多多少少都賺了不少錢,丹江河道裏的那點地就變得越來越不重要,所以幾番交涉下,至少碼頭村這邊同意繼續推進防洪堤工程。

但如何讓郭店村人也同意?碼頭村人必須做出讓步。

姜崖一提到這一條,碼頭村人確實破防了。他們實實在在不願意郭店村人沾染一點好處,可只要對岸的郭店村人把河漫灘看得比命重,防洪大堤肯定建不成。碼頭村人的損失只會更大。

大家夥剛開始想不通,心想我和郭店村人井水不犯河水,你吃不飽穿不暖管我什麽事,可事實就是大壩不修,郭店村人過不好,碼頭村人也過不好。

姜崖提議可以循序漸進讓郭店村人參與到竹坑鄉的開發建設中。

首先,讓他們村的青壯勞力來鄉裏的工地掙錢。這對於竹坑鄉來說是好事。又便宜又好用的人力傻子也不用!

其次,大家都忘了竹坑鄉還有一個別處都沒有的稱號:一腳踏三省。

除了竹坑鄉,丹江對岸南邊隸屬於湖北的白浪鎮,郭店村就是這個白浪鎮的,丹江對岸北邊是陜西省的白浪鎮,那個村叫白浪村。

所以碼頭村、郭店村、白浪村就是“一腳踏三省”的見證。明明近在咫尺,卻隸屬於三個省三個市三個縣三個鎮。

過去碼頭村因為是重要水陸關口,所以較為富裕,現在碼頭村沈寂半百年後又準備起勢了。

這樣具有特殊地理格局和歷史底蘊的“一腳踏三省”也是旁處少見的景觀。

所以姜崖提議從區域聯動發展角度出發,是時候把這個名號往外打一打。來竹坑鄉游玩的人可以順道出個省,去對岸嘗嘗陜西本土菜,聽聽陜西本土戲,也可以再多走兩步,往南去吃湖北本土菜,聽聽湖北本土戲……等於“一帶二,游玩體驗翻三倍。”

何樂而不為呢。

但如何跨越行政區域和地域矛盾把這件事做成呢?現在連兩岸修建防洪大堤都成了幾十年解決不了的事,這樣聯動發展到底有沒有可能?這是過去這裏的人從不敢奢想的事。

姜崖提了!大大方方在碼頭村的集體會議上提了。

大家夥都一臉詫異,心想自己的事還沒辦明白呢,還操心其他兩個地方的。這會不會是自討苦吃?

可大家夥忘了。現在的困境只是暫時的,未來三省的交通條件會逐步改善,產業發展也會逐步植入,重要的是人的思想也在不停變化……

未來總會變好,本就是困頓在一起的三個村,為什麽不能抱團起來,把“一腳踏三省”這個招牌做好呢?

他提議可以在丹江橋兩端,設置“三省大集”。

郭店村人不過橋,碼頭村人也不過橋,白浪村的人也不過橋,各守各的地方,各賣各的東西,全憑本事掙錢。

丹江大橋是連通三省的橋梁,它既是物理意義上的橋梁,更是三省人凝結在一起的橋梁。

把大集開在這裏,意義非凡。

當然三省大集初期主要依靠的是竹坑鄉這邊的人流。尤其明年碼頭村開業,游客來的更多,溜達完後便可以踏上丹江橋,去對面另外兩個省看看瞧瞧,順便買一買。大家共享流量,一起賺錢。

到時候所有人的目光都不會在盯著那一點點河漫灘,矛盾解決了,關系自然就好了。

道理說得通,只是碼頭村人想不通。

多年來的固步自封,多年來心理上設立那堵墻,無論如何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自動消失。

大家對姜崖的提議絕不認同。集體會不歡而散。

姜崖不氣餒,和鄉長葛興國一起前前後後跑兩天終於把對岸兩個白浪鎮鎮長、郭店村村長郭正初以及白浪村村長權山柳叫到一起開了個跨省探討會。

這是從沒有過的場景。誰也不知道姜崖到底私下做了多少準備工作,才讓這個局組了起來。

兩個白浪鎮鎮長早都聽說對岸竹坑鄉這兩年幹得熱火朝天,怎奈他們不屬於同一個行政區域,只能眼紅不能貿然前來分一杯羹,既然這次對方主動邀請,那就不能客氣了。

聽到葛興國介紹說要把“一腳踏三省”這個品牌搞起來,這兩個鎮長激動起來,沒等對方話說完就拍手喊同意。

哪會不同意?

牽頭人是竹坑鄉,出錢的是它,出力的是它,萬一有不錯的結果,得到好處則是他們兩個鎮,要是結果不盡人意,反正也不是他們兩個鎮的主要責任。

再說,即便結果不理想,這也是兩個鎮的業績,畢竟努力過了。

郭正初和權山柳兩人一直黑著臉沒吭聲。郭正初為什麽這樣,大家都很清楚。村裏人心浮動,羨慕對岸人有掙錢門路,只是礙於本家情面,暫時不敢去對岸。但凡政策上有一點松動或者去的人多了,怕是都一窩蜂跑去了。那就更顯得他這村長無能。只可惜鎮長高高在上,壓根不在意他這點不快。

權山柳所在的白浪村擁有天然大片的山前沖積土地,距離丹江堤岸有些遠,除非千年一遇的大洪水,一般情況下他們旱澇保收,吃穿不愁,對於郭店村和碼頭村的爭鬥,白浪村向來隔岸觀火不摻和。

這個權村長自己也有點本事。村集體辦了個養雞場,每年還能給村裏人分點錢。當然了,錢不多,屬於不上不下,不求人也沒人求的狀態。

現在對岸的竹坑鄉主動“求援”,她初步判斷,距離姜崖所說的美好願景,還有非常長的一段路要走。

首先第一步就卡在郭店村。她作為白浪村的代表人自然不會在這時候多說什麽話,只能沈默。

怎奈三位領導談得太嗨,嗨到無需他們發表意見。糊裏糊塗這個所謂的“三省大集”就要提升日程了。

不管咋說,總要做點事出來,才好在年終總結上好好寫一筆,哪怕很多事可以無中生有,也得啟動第一步,不是嗎?

會後,在姜崖的介紹下,兩個鎮長和兩個村長參觀了金竹村的農家樂和□□洞景區、梁家窪山歌團,也看了安慶生在桃花溝的養豬場,同時還去了銀峽村的林下養雞場。

權山柳原本一路無話,可看到林下那些歡騰健壯的豬仔和雞仔,她話就多起來。又是問技術,又是問銷路。知道安慶生的銷路是主要是市裏減震器廠這樣的大廠食堂,她流下了羨慕的眼淚。

她們村的養雞場,出欄量少不說,總還生病,成本高。只能賣到商洛,路非常遠不說,價錢壓根賣不高。

要是能走近路賣到西河縣的工廠學校,那可t就真賺錢了。

葛興國當場拍板說這個沒問題,他來牽頭看看縣裏和市裏還有哪些大工廠食堂需要。

總要表現出一定誠意,才好把三省大集這件事往下推。

這次見面會談,竹坑鄉就像是個主動獻殷勤的冤大頭似的,什麽事都好商量,但凡這兩個白浪鎮提出什麽想法和要求,葛興國都說沒問題。

權山柳在回村的路上,把郭正初叫住。她今年才三十出頭,按理說要叫郭正初一聲叔。可她叫不出來,喊了一聲郭村長。郭正初停下腳步,沈默地看著她。

“他們總不會是等這個防洪大壩修好了,就翻臉不認人吧。”

郭正初這才擡眼看了下面前這個年輕女人。這女人當上幾年村長就把養雞場搞得紅紅火火,是有些本事。可她說這話是什麽意思?見不得大壩修好後,兩個村發展得好?

權山柳見郭正初不吭聲,又說了句,“反正這大壩修不修跟我們村沒多大關系。我是想著,既然要搞‘三省游’,你們村好像也沒啥好看的,但我們村這邊有兩座古廟,有保護價值,要是能像他們金竹村一樣,把村容村貌搞好,把農家樂搞起來,在自己村裏掙錢,總比跑到人家碼頭村裏頭掙錢臉上好看些。”

郭正初皺起眉頭,“小權。就你們村那兩處破廟有啥好看的,要說好看還得是我們郭店村。我們可是有不少老房子保存地挺好,不比他們金竹村差。”

權山柳笑起來,“好不好看,不是我們說了算。游客說了算。我看你們村沒啥意願搞這個‘三省游’,那可別怪我們搶在前頭。”

郭正初嘿了一聲,沒想到他不僅要防著對岸竹坑鄉過河拆橋,還要防著北邊的白浪村搶生意。

“誰說我們不搞了?咱們三個村各憑本事,誰也別看不上誰。”

權山柳仗著自己年輕,說話可以沒輕沒重,笑道:“可別這麽說。現在是我們兩個村求著人家竹坑鄉辦事。他們本事大,我們當然要聽人家的。至於以後如何,那才叫各憑本事。”

她指了指丹江橋通往白浪村的道路,“三省大集那天,我們村就擺攤擺在這邊。咱們井水不犯河水,各賣各的。但有一條,可不能刻意賣低,亂搞價,那誰都掙不到錢。”

郭正初沒吭聲。權山柳笑起來,“郭村長,你總不會不想參加三省大集吧。那可太好了,你們這邊這條路,我們可要霸占了……”

郭正初冷道:“誰說我們不參加。你這小妮子說話總是這麽不好聽。”

權山柳知道像郭正初這樣的老男人總是瞧不起像她和宋香巧這樣的年輕女人。一見面就好是欠他家錢似的,黑這個臉,說教來說教去,著實可惡。

但她不跟這種人計較,誰把錢掙到手才是真本事。

姜崖不知道這場見面會後還有這樣一段插曲。他原本以為三省大集這件事至少還要磨一個月才能啟動,誰知道沒過兩天,先是陜西這邊的白浪村村長權山柳跑來說他們村積極響應,該賣什麽都想好了。她還按照三個村可能會售賣的東西進行了分析。既然搞三省大集,為了體現三個省不同的風土人情,總不能賣一樣的東西。

“我們這邊會賣一些陜西特色的小吃。比如洋芋擦擦、肉夾饃、炒涼粉。還有各種面食。到時候大棚一搭,鍋這麽一炒,香得嘞,肯定能把人從你們這邊吸引到橋對面。”權山柳美滋滋地說著。

姜崖笑著說:“權村長想法好,行動力還強,有你在我相信這個三省大集肯定能搞成功。”

權山柳笑道:“要是早認識你們多好。”

說到這裏她嘿嘿一笑,“我今天來呢,想順便再去一趟金竹村。學習學習。”

她生怕姜崖阻攔,故意道:“你們總不會不歡迎吧。怕我們學會了,搶你們生意?!”

在一旁的王學海早就看出這個白浪村的村長野心不小,他搶在姜崖面前道:“別說你們了,我們村的經驗都在全省交流過。盡管學,只是能學多少,就看各自本事。”

權山柳這下放心了,“行。既然你們願意教,我們就學。”

出了門她就往山上的金竹村沖。

王學海看著她熱火朝天的背影不由搖頭,“這女人是比香巧姐還生猛啊。”

姜崖低頭整理文件,“好事。只要白浪村動起來,郭店村肯定參與。”

果不其然,權山柳一出現竹坑鄉的地頭,對岸的郭店村就知道了。郭正初其實對於權山柳當時跟他說的話半信半疑。他不想摻和什麽三省大集,怎奈一方面鎮長施壓,另一方面村裏人一聽說可以擺攤掙錢,他們都來吵著要參與。

咋說呢,畢竟碼頭村青石板路上的那些攤位深深地刺激了他們。隨便擺出來點山貨,總會有游客購買。多多少少彌補下家用,也比這些東西爛在家裏強。

沒辦法,只能猶豫了又猶豫,最後郭正初還是不得不來到竹坑鄉的地頭,說了三句話。

他們參與,但竹坑鄉必要保證碼頭村人不來鬧事。另外,還要保證游客可以自由過橋。不然就是把攤位支起來了,也掙不到錢。

王學海差點沒笑出聲來,“郭村長,國家有法律規定不能過這座丹江橋嗎?橋當然可以隨時過,只是你們村和碼頭村的人不願意過而已。”

郭正初:“…………”

-

從未有過的三省大集在爭議中終於露出了真容。

五月底的某個周日是個好日子。沈寂多年的丹江橋兩頭熱鬧得像過年。先是竹坑鄉這邊舞獅舞龍在鞭炮聲中沖到了丹江橋面上。隨後,陜西這邊白浪村的舞龍舞獅也沖上了大橋。郭店村人也不落人後,舞獅舞龍搞起來,十萬響的鞭炮放起來。三省三龍交纏,同橋相會,同橋聯誼,同開大集。

三個鎮的鎮長也走到大橋中間,握手歡談。屬於不同電視臺的鏡頭對著他們,記錄三省友誼的珍貴瞬間。

三條長長的攤位擺成了游龍,一條通往陜西白浪村,一條通往湖北郭店村,一條通往碼頭村。既有碼頭村歷史悠久的八大件,又有陜西多樣的碳水小吃,更有湖北這邊的八寶榨菜和特色花饃。

不用爬山過河,不用費多大勁,就能十分鐘玩遍三省,這對於很多人來說是非常新奇的體驗。

到處都是人,都有香味,都是笑臉。

陳元基看到這一幕,表情覆雜,人群中,他一眼瞥見同樣表情覆雜的郭正初。

兩個老頭鬥了半輩子,都經歷過彼此給予的創傷和痛苦。像現在這樣祥和快樂的畫面,簡直在夢裏都不敢想象。

兩人互相瞪了對方一眼,轉身笑著招呼游客。

“快來看看丹江風幹魚,野生魚啊,肉質細膩,咋做都好吃啊。”

“快來看看我們郭店村的八寶榨菜。青菜頭熏制的,又脆又香,得過獎的,便宜賣了!”

咋說呢,還是那句話,只要生活有奔頭,誰還會想過充滿仇恨和痛苦的日子?

誰能跟錢過去不呢。

權山柳這邊顯然動了更多巧思。比如,她專門派幾個機靈人站在橋頭,只要有游客過來,這幾個人就姐姐哥哥地叫著,把人吸引到他們這邊的攤位。但凡游客站到他們的攤位前,涼冰冰的綠豆湯就會馬上奉上。還有人拿出凳子讓他們坐下來,先休息休息避避暑。如此善良真誠的招待,游客們也不好拒絕,心裏一高興該買就買。

他們不僅賣自己村的特產,還提前去山裏的村子收購了一批菌類和藥材。主打一個純天然,真東西。再加上經過提前培訓的介紹,游客買得多也買得開心。

而郭店村這邊一沒有陰涼地供游客納涼,也沒有免費綠豆湯讓游客感到熱情,不過幾個大醬菜缸子,也瞅不見裏面到底賣的啥。

這樣一對比,對面白浪村攤位的游客酒多很多。

姜崖過來瞧見這一幕,趕緊讓王學海送來幾個大西瓜。今年西瓜便宜,隨便切隨便吃。郭正初這邊的人捧著免費的西瓜讓游客品嘗,這下總算把人吸引過去。

“叔,你找人拿過來幾個小碗。把八寶榨菜切成小塊放在碗裏。讓游客們免費品嘗,這樣好賣點。”

郭正初一聽,這註意不錯。趕緊讓人準備去。

權山柳瞧t見這一幕,跑過來喊道:“姜崖,你偏心啊。”

姜崖笑起來,“我沒偏心。這不,也給你們送西瓜了。”

王學海等人正抱著幾個大西瓜吭吭哧哧走到橋中間,“來了來了!”

權山柳這才笑起來,“學海,來我這裏,姐給你倒綠豆湯喝。”

-

為了今天的活動,姜崖連著一周都忙得腳不沾地。三省大集雖然只有一天,與之前舉辦的煙花節和山歌賽相比,也是個簡簡單單的小活動,可這次活動意義重大,是三省同臺的第一次有效嘗試。表面上不過是大家把家裏的好東西拿出來賣一賣,掙點小錢,實際上姜崖的目的是為了讓三省村民看到掙錢的可能性,以及未來發展的希望。

這樣的大集能夠成功舉辦,前提條件是三省的三村和和睦睦,友好相處。在此基礎上,三村互通有無,共享游客,共同發展。再也不用固守丹江河道裏那一點點土地。

為了讓今天大集的效果加倍再加倍,姜崖提前拜訪了之前積累的客戶關系,將“十分鐘游三省”這個牌子往各個旅行社推。保守估計,今天有兩千人到場。

要知道今天既不是大節,也不是特殊日子,只不過是個普通的周日,能聚集這麽多游客非常不易。

宋香巧和梁有仙知道後,酸唧唧地說姜崖偏心。姜崖笑著說自己的心早都偏過金竹村和梁家窪村,現在碼頭村建設迫在眉睫,他拼了命要搞好,只能請兩位多多包涵。

只可惜現在碼頭村各項設施都還在建設當中,除了明清古街和平浪宮地道、辛家老酒廠能暫且接待外,其他都還圍著。不然游覽效果和經濟收益可以在翻倍。

日出忙到日落,游客漸漸稀少,大家攤位上的貨物也越來越少。

以前也不是沒有這種大集,可那都是村民之間互換有無,賣不到好價錢。今天這個大集是針對游客的,他們有錢有閑,識貨還大方。加上這次大集的價格是經過三村共同審核的,也不存在價高欺人。

待月上柳梢時,每個人的臉上都同時帶著滿足的笑容。

郭店村人說自家的榨菜缸子都空了,白浪村人說自己今天和的面也都賣完了,碼頭村人說自己家庫存的風幹魚這次徹底清底了。

換成了什麽?換成了錢。

裝在哪?裝滿了褲兜。

可以買什麽?當然是想買什麽就買什麽。

更難得的是,此時此刻,夏風吹來,白浪村人把還剩下的綠豆湯拿來給郭店村人喝,郭店村人則把自己賣剩下的花饃饃送過去算作謝禮。白天時爭奪游客的劍拔弩張此時徹底沒了。

而橋對岸碼頭村人也忍不住過來看看對方的戰果。他們手背著手,裝作上橋賞月,一會看天上,一會看地上,走著走著就走到了白浪村和郭店村的攤位前。

這兩個村的人都有些緊張。方才還笑呵呵的臉上露出警惕神色。

碼頭村人瞧著空蕩蕩的鋪位,忍不住說:“都賣完了?”

“賣完了!”

“賣了多少錢?”

“還沒數。應該不少。”

有人瞧見綠豆湯,被熬了一天的暑氣這時候如何也忍不下去了,問:“綠豆湯還有嗎?”

白浪村人楞了下,趕緊說:“還有還有!”

一碗碗綠豆湯奉上,碼頭村人感受到了一絲絲涼意。

郭永寧混跡在碼頭村人中,瞧著面前這群以前一見面就會掐架的人們,頓覺恍惚。這是如何厲害的人才能把這群人糅在一起還不鬧事啊。

他突然跺了下腳,“叔,人家徐主任說想買點咱們村的榨菜,你留了沒?”

郭正初這才想起來這事,訕訕道:“忘留了。都不夠賣游客。”

郭永寧沒好氣地說:“哼,賺錢賺糊塗了。”

“你這臭小子!”郭正初氣得揚手就要打,“我連夜再做一些,免費送他總行吧。”

上次竹坑鄉連夜收留郭店村人,當時郭正初覺得不好意思,徐洪福見狀就說可以給他們一點八寶榨菜。送是送來了,但不夠吃。徐洪福就說再買點。郭正初答應地好好的,結果今天全賣了。

郭永寧嬉笑著躲開,唉聲嘆氣地說:“你們今天可是賺了不少錢,比我辛苦搬磚強。”

郭正初正色道:“你給我好好在工地上幹活。別給咱們郭店村人丟臉。”

郭永寧吐了吐舌頭,“我也就說說。反正我以後肯定不會搬一輩子磚。”

-

當天晚上三個省各自市的電視臺上都播放了這場別開生面的三省大集。鏡頭推高,平靜的丹江水依舊滋潤著兩岸,鏡頭推近,丹江橋上張燈結彩,人來人往,紅色帳篷一頂連著一頂,沿著三個方向延伸至三個村子。

三鎮鎮長開啟活動,握手談笑,游人如織,競相購買……

“丹江水孕育著三省人民,同天,同地,操著同一種方言,喝著同一江江水。如今三省人民高瞻遠矚,共謀一盤棋,同譜協奏曲,勢要把這裏打造成為新時代的旅游金三角……”

郭店村人擠在村裏唯一的彩色電視機前激動地語無倫次。

“呀呀呀,那不是我嗎?我上電視了!”

“拍到我家的榨菜缸子了!”

“村長村長你上電視了!”

郭正初依舊沒什麽笑容,只不過抽旱煙時多咂了幾口,他騰出手摸了摸塞在胸口處的錢,這才嫌棄道:“不就是上個電視嘛,至於喊成這樣!”

-

白浪村人都擠在村部。權山柳正在開會。

“大家夥都報個數,看今天都賺了多少錢!”

一群人相互看了看,沒人好意思第一個站出來。

“有啥不好意思的?!掙錢是多麽光榮的事。我先說!”權山柳從口袋裏掏出一疊錢來,“我今天的攤位總共買了三百五六十塊三毛!”

有人驚呼起來,“這麽多!”

“我賣了七只雞,一筐青菜,五十斤山藥……”她伸出手指頭,一五一十地給大家夥算算。

“咱們今天算是初試牛刀,肯定沒有碼頭村人賺得多,但肯定比郭店村人掙得多。”

見村長都這麽說了,其他人也不收斂了。

“我賺了一百五十塊。”

“我掙了兩百多。”

“我就掙了五十多。”

有多有少,但沒人跑空。

“山柳,這大集啥時候再搞一次啊?”有人問。

權山柳笑起來,“看來是嘗到甜頭了。想賺錢很好,只要想就能掙到。”她兩眼放光,好似已經看到無數的錢堆在自己面前。

“對岸的姜崖之前有說過。三省大集會在每個月的周日舉行。”

“每個月才四天啊。我想天天去大集上掙錢。”

權山柳皺起眉頭,“我聽說今天之所以來這麽多游客,對岸竹坑鄉下了很大的功夫。咱們還是要做好準備,不是每次都像今天這麽賺錢。”

“那咋辦?!咱們賺多賺少,對岸人說了算。這可不行啊。”

權山柳哪能不知道。這次三省大集的舉辦,他們白浪村純屬命好蹭上了熱度。竹坑鄉現在最著急的事解決丹江防洪大堤的建設問題,所以才搞了這麽一出緩和兩岸關系。

但姜崖說得沒錯,修建防洪大堤也是為了保障兩岸村民的生命安全,確保兩岸未來發展不受威脅。

白浪村不過是陜西省漫長省界線上的一處不起眼的小村子,因為鄰居是其他兩個省的,所以今天才有嶄露頭角的機會。只要緊緊抓住機會,搭上對岸發展的快車,以後不僅能喝上湯還能吃上肉。

而且權山柳想得更遠,只要給她一個機會,她就能把白浪村折騰出不一樣的面目,到時候就不一定全指望對望手指頭縫裏漏出來的那點游客,白浪村自己本身就是大家願意來玩的地方……但凡想想就讓人心神蕩悠,忍不住笑出聲來。

現在急也沒用,只能徐徐圖之。

明天她就去鎮上要政策要錢去。人家對岸都能破除萬難搞發展,憑什麽白浪村就不行?!

“村長,說是今晚新聞會播今天的大集。”

權山柳毫不在意地擺擺手,“看啥看?等咱們村搞好了,天天上電視。”

-

陳元基家裏坐滿了人。

“今天大家夥累了一天,兜裏賺了錢,好歹笑一笑嘛。”陳元基打趣道。

“有啥好笑的。一想到白浪村和郭店村賺走了咱們村應該賺的錢,這心裏就憋屈!”

“是啊。電視臺上說得天花亂墜有什麽用。他們兩個村還不是蹭我們的游客,賺我們的錢。t”

陳元基嘆了口氣,“要是沒有今天三省大集這個借口,鄉政府不會搞這麽多游客來。我們賺不到這麽多錢。”

眾人沈默了片刻。

“反正就是不爽!”

“今天我們可沒過去掀他們郭店村的攤,算是仁至義盡。”

“對。他們的人過來工地上掙錢我們也沒攔著。”

“元基,你說到底什麽時候是個頭!我們要憋屈到什麽時候?”

陳元基心裏也憋屈,可現在是他們碼頭村想把大堤建起來。

聽說因為這次發洪水死了人,鄉政府從上到下都被縣裏追了責,還扣了獎金。別人不清楚,他最清楚。

葛興國、徐洪福、姜崖、王學海他們盡職盡責,從不懈怠,即便被村裏人罵得狗血淋頭,該笑還笑,該推進還推進。他們不憋屈嗎?當然憋屈。可他們憋屈沒地方吐出來,更沒地方控訴,只能憋在心裏。

“等大壩修好,咱們占據了主動權……”他只能這麽回答。

只希望明年碼頭村正式開業能如姜崖所描繪的有個好錢程,好未來,好生活,所有人才能忘了過去的仇恨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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