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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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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3章

這位副臺長也很有意思, 一群人中他獨獨看向姜崖,知道也就他能理解自己為什麽把童逸民的飯店題詞為:聚德軒。

姜崖略微一沈吟,“古人有雲:‘德星常會有, 相望在文昌’。”

這個典故來自後漢, 當時一位大學者名叫陳仲弓,他帶著子侄去訪問另外一位大學者荀淑, 這一事情竟被觀察天象的太史令通過夜觀星象得知,這位太史令告知皇帝:天上德星會聚,五百裏內必有賢者聚集。結果一查證,果然是。後來人們經常用這個典故比喻八方賢者匯聚的盛況。

而竹坑鄉是繁榮長達千年的水陸碼頭,南來北往, 東賢西秀,鹹來聚集,可不就是德星會聚嗎?

德聚, 聚德,反正就是厲害人都來我家吃飯?!童逸民用最直白的思維理解著,眾人一聽皆笑起來,說他聰明,一點就悟。

副臺長也不含糊, 也不在乎童逸民家的筆墨質量一般,拿著毛筆, 大手一揮,聚德軒三個蒼勁有力, 筆鋒帶骨的大字躍然紙上。

姜崖教童逸民,“哥, 你可得找個雕工好的人把臺長的墨寶模刻下來,做成漂漂亮亮的匾額裝到你家飯店大門上啊。這可是傳家寶啊。”

副臺長揮揮手, “就找你們鄉最擅長雕刻墓碑的人來搞,一定不會有錯。”

眾人:“……”

副臺長見眾人懵,“咋?我說得沒錯啊。”

姜崖笑著說是沒錯。他見過鄉裏一位姓賈的老師傅,但凡什麽樣字體的祭文到他手裏,他都能一筆不差地模仿下來,雕刻在厚重的石碑上。大小不論,字體不論,陰刻陽刻皆可。要是賈師傅知道他要模刻的是市副臺長的字,肯定更會上心。

所以在鄉下,也只有這種老師傅才有這個功力,不虧了副臺長的墨寶。

-

翌日姜崖陪著副臺長、制片主任還有攝影師五六兄弟拜訪辛老爺子的老酒廠。

老酒廠在明清一條街最北端,跨過馬飲橋,旁邊就是禹王宮。禹王宮是湖廣商人在竹坑鄉建造的會館。副臺長祖上是湖南人,聽說這裏是湖南兩廣人建造的,一定要進去看看。

禹王宮目前屬於公產,平時不讓閑人進,有專人看管。姜崖提前讓人開了門,一行人這才走進去。

湖廣人作為南方人最怕水患,於是就供奉最會治水的大禹作為保護神。高大的建築分為前宮、中宮和後宮。第一入眼的就是正對著大街的高大宮門。擡頭看,禹王宮三個大字雕刻在黑色大理石石匾上。灰磚白墻,磚雕精美,一下子就把人引回明清時期最繁華的時候。

遙想當年,同操著湖廣方言的人們從這道門走進,祭拜大禹王,祈求風調雨順,生意興隆。大禹神像前香火繚繞,一張張虔誠凝重的面孔時隱時現,祭拜完,又去旁邊廂房內喝茶談生意,算盤打得飛起。

副臺長走近看著墻壁上斑駁的壁畫,嘆了口氣,“物是人非,年久失修,這勉強還能看出是竹林七賢的故事。”

鄉上雖然安排了專人看管,那也只是防著有些人進來亂劃亂刻,損壞文物,按理說竹坑鄉明清一條街上像請平浪宮、山陜會館、禹王宮、清真寺等建築已經被認定為省、市文物保護單位,應該要切實對損壞情況進行維修修補,但全省的文保單位太多,等財政資金分攤下來的保護費用少之又少,也很難輪到這麽偏僻的竹坑鄉。

每次即便批下來一些維修費用,也只能緊著破損嚴重的老建築。

像禹王宮好歹整體建築骨架還保存得比較完好,其他古建尤其是一些民居坍塌的不少,其中不乏明代古建。這種民居一旦沒人居住,少了人氣保護,很快就會被荒草占領,螞蟻老鼠咬來咬去,再厚重的木頭也會壞掉,房梁坍塌再所難免。

不止副臺長心痛,姜崖等人也是看在眼裏急在心裏。明清時候的商人因為有錢建造了這條街,現在又因為沒錢這條街變得破破舊舊。

一切皆:錢字來,錢字去。

從禹王宮出來,眾人就聞到濃郁的酒香味。副臺長一下子興奮起來,回頭跟姜崖說:“你看這丹江從秦嶺奔湧而來,在這裏沖出山前沖積扇來,常年水霧繚繞,濕度夠,溫度也合適,太適合釀酒……”

若是到了高粱豐收的季節,沖積扇上高粱田一片開闊,橙紅的穗子像鋪天蓋地的火燒雲,美到窒息。

幾人拐個彎就來到了辛家老酒廠。幾個四五十歲的漢子穿著露肩膀的褂子,正圍坐在一起,每人手裏還端著個大瓷碗,邊喝邊嘮嗑。

漢子們看起來孔武有力,露出來的肌肉蓬勃噴發,滿滿的荷爾蒙。

初秋的涼爽並未讓他們瑟縮,饒是穿得如此單薄,渾身還滲透出一層薄汗。

“剛幹完活?”姜崖打招呼道。

“是啊。姜崖。今年高粱大豐收,要趕在天冷前把原料悶上酒甑。”說話的漢子叫全建林,在辛家老酒廠幹活幹了一輩子,年齡最大,經驗也最多。

姜崖之前來拜訪辛老爺子時,他當時也在。

“我昨天給辛老爺子打過招呼,這是咱們市電視臺的副臺長和制片主任。”姜崖笑著介紹。他提及前天在市電視臺播放的《鄉村大舞臺》中有兩分鐘關於竹坑香的片段,拍得意猶未盡,今天市電視臺的領導親自來看看,說不定後續還能專門為竹坑香出個節目。

全建林一聽,立馬起身把大瓷碗交給老夥伴,笑著說這是好事啊。只是辛老爺子這陣還在家裏沒來酒廠,如果可以由他帶著大家參觀。

副臺長也是好酒之人,早都瞄著這些漢子手裏的大瓷碗,“你們這是把酒當水喝啊!”

全建林哈哈大笑起來,“我們一輩子在這裏幹活,別說把酒當水喝,怕是血液裏流淌的都是酒。”

如此豪邁的回答讓副臺長也為之大笑,當即上前摟著他的肩膀,“那我今天也來浸染浸染酒味。”

一行人擡腳走進去,迎面一面影壁擋住了視線,上面用陰刻方式刻著辛家酒莊四個大字,蒼勁有力,一筆一劃恣意飛揚,和這裏生產的酒一樣豪邁。

繞過影壁,竟是一小花園。小橋流水,花團錦簇,乍一看還以為到了誰家民居。

幾人站在小橋上,腳下紅色錦鯉一簇簇游蕩著,好不快樂。

“這水從哪來?”副臺長提了個好問題。

全建林笑著指了指池底,副臺長恍然大悟,這竟是泉水湧出的水池?

也是。釀酒必須好水配。聽姜崖說五公裏外的猴山法海寺就有兩股山泉特別出名,想必竹坑鄉這裏水位較高,山前有湧泉點也屬正常。好山好水好高粱,再加上本地人的聰明才智,難怪能釀出這麽好喝的酒。

全建林介紹說辛家老酒廠就建在湧泉之上,當年先發現這股湧泉,才開始有了釀酒的莊子。

跨過前院,再往裏走,五六排巨型酒壇擋住了去路。酒壇黑紅色,圓形大嘴被嚴嚴實實地用泥封著。姜崖走過去一比,幾乎與他同高。

只是敲了敲酒壇裏面發出嗡嗡聲,顯然是空的。

全建林t嘆氣道:“以前喝的人多,每年這幾十個大酒壇都裝滿,別說誰想買到,就是提前預定也不一定能預定到。現在就是想多釀點酒,也是賠錢,所以這些酒壇就只能空著了。”

姜崖點點頭表示理解,不過他話鋒一轉,笑道:“但這些酒壇擺在這裏真的很壯觀。”要是以後辛家老酒廠搞旅游開發,這些酒壇完全可以作為展現酒廠特色的景觀裝置擺在這裏,游客肯定很喜歡在這裏拍照留念。

全建林笑起來,“要說壯觀,待會我帶你們去看看我們的老酒窖,那才叫壯觀!”

釀酒車間不大,地上鋪滿了褐紅色的原料,這是已經和酒曲攪拌過的。一道道光線從上穿下來,在地上烙下一道道印記。

全建林說屋頂這種錯落有致的小窗子,在他們土話裏叫獅子口。通過這些獅子口,可以把光線引流到下來,既能通風,又能獲取適宜的太陽光線,讓原料的濕度、硬度、溫度得到最大的保障。

再往裏,全建林拍了拍褲腰上的鑰匙,“這地方可不是誰都能進來。你們是貴客,可以進來瞅瞅。”

只見他掏出一把古銅色鑰匙,插|進門上這把不知道什麽年代的老鎖,扭了幾圈才把鎖打開。

哪怕是姜崖,上次也沒機會走進來。

副臺長一聽,好奇心大盛,趕緊跟著走進去。

撲面而來的是又酸又甜的味道,還有不能忽視的古老氣息。只見一格格方池整齊有序地排列著,中間有縱橫好幾條僅一人通過的便道。細看,每一個方池上還鋪著浸潤著歲月氣息的老席子。

“這就是釀造辛家竹坑香的法寶。”全建林一臉神秘。

所謂千年老窖萬年糟。古法釀酒最難以覆制的就是從祖輩傳下來的窖池。濃香型白酒的窖池需要連續投糧,五六層加了酒焙的原料在老窖池裏發酵,若是改為其他新做的窖池,還真釀不出這味道來。

所以,釀酒技術再好,沒有這些必備的窖池也寸步難行。

若是從現代科學的角度來解釋,這種傳承幾百年的老窖池裏面培養著與眾不同,天下獨一份的菌群。就是這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菌群在過去沒有精細科學研究的情況下,依然被老祖宗們掌控著,由此釀出佳釀來。

幾人走在老窖池的便道上,久久沒有說話。

放眼望去,像棋盤一樣的方形窖池雖然沈默著,卻又像你的耳邊喃喃細語,訴說著當初它們是如何被建造,如何被填滿,如何被掀開,又是如何讓糧食用另一種方式散發出迷人的香味。

姜崖敏銳地瞅見有一處窖池竟是空的,而且就它獨獨臥在那裏,還是個不大不小的圓形。

全建林說從他小時候來酒廠當學徒這個圓形窖池就是空的,從來沒用過。聽辛老爺子說,這座圓形窖池早已經廢棄,是什麽年代建造的誰也說不清楚,反正它一直都在。

副臺長沈吟片刻說:“不如請人來測一下。”現在通過碳十四測定年代的技術已經很穩定,說不定還能把辛家老酒廠的歷史再往前推幾百年。

全建林把姜崖拉到一旁,偷偷告訴他,辛老爺子從市裏回來之後,情緒更不好了。總一個人坐在老窖池旁喝悶酒,問他也不說,再問就急。

姜崖讓他稍安勿躁,只說這事要老爺子自己想明白才行。旁人勸都是白勸。

“我都不知道發生啥事,更不知道咋勸。”全建林苦笑道:“反正我就認一個理,樹挪死人挪活。幹就完了,反正已經半死不活的。”

他也是老酒廠的一份子,最見不得仰仗一輩子的老酒廠現在變成這個樣子,所以說出這種話純屬自己給自己戳刀子。

副臺長和制片主任之前聽姜崖提及老酒廠目前的困境,對於他們兩個人來說,完成臺長布置的任務最重要,可不知道為什麽,不過是來了竹坑鄉半天時間,這裏的一切,流淌在山谷間的空氣和水霧,沈浸在裊裊炊煙中的古街民居,寂靜沈默的五湖四海會館,還有坐在街邊閑談的人們,包括面前像全建林這樣的漢子,他們鮮活又衰敗,迷懵又清醒,豪邁又脆弱……這些揉和在一起竟散發出迷一般的魅力。

副臺長上前拍了拍全建林的肩膀,“歲去憂來兮東流水,地久天長兮人共死。”

眾人:“……”啥玩意?

副臺長長嘆一口氣,“人都會死。死之前總得轟轟烈烈做點事。瞻前顧後,怕這怕那,那咱們白做人啊!”

這麽一解釋,大家夥都聽懂了。

全建林激動起來,“就是這麽個理兒!”

一行人在老窖池盤亙了一會,進了蒸餾房。土法釀酒工藝繁瑣,需經過踩曲、拌料、生蒸、發酵,然後到最後的一項:蒸餾。長於天地之間的糧食,在先人們無數次的經驗以及數不清的靈機一動之中,熬出了那麽一點點精華。

一滴一滴的酒,在噠噠聲中,在歲月漫長碾壓中,從蒸餾器中一點點墜下。

即便廢了九牛二虎之力釀出初代酒來,老酒廠還有一項秘密武器,那就是珍藏在酒窖的基酒。

這些基酒長年累月被封存在濕度、溫度穩定的地底下,它不能一蹴而就,只能從一輩人傳到下一輩人,它們與新鮮釀出的酒進行勾調,比例適宜的情況下,成品帶給人的驚艷效果絕非目前市面上那些機械流水線釀出的酒可比。

姜崖也是第一次下到酒窖來。這和張裕葡萄酒廠的酒窖功能一樣,但樣子不同。

辛家酒廠的酒窖空間小,酒壇也要小很多。走在裏面,撫摸著泥墻青磚,指腹間感受到一絲絲涼意,好似能摸到這酒窖從建成之日起到現在的每一次脈絡跳動:人們進進出出,酒壇封存又開啟,每張熟悉的臉從年輕到年邁,再到消失,一輩人換了一輩人,白駒過隙間唯一不變的是空氣中氤氳著的酒香味,它浸潤著每一塊青磚,每一抔泥土,好似這無聲的酒窖變成了人,一呼一吸間,永遠在大地的懷抱中,溫暖著,治愈著。

“這酒窖可真行啊!”副臺長驚呼道,“姜崖,我看下一期鄉村大舞臺可以專題專集為辛家老酒廠報道一次。”

按照市領導以及臺長的想法,《鄉村大舞臺》後續節目內容、類型和表現形式完全可以搞得生動靈活,貼近生活,但當前任務是不能開天窗。臺長要求每周周六晚上八點檔專門留給鄉村大舞臺。如果按照拍攝規律,像這種固定節目起碼要提前拍攝三期,手裏有糧,這樣才不會出播出事故。

可是,現在問題就是,手裏沒糧,下周六待播的節目在哪還不知道呢。

說到這裏他真想把制片主任倒拎起來,把他腦袋裏進的水抖出來。他這家夥被姜崖忽悠只做了一期節目,美其名曰要是效果不好那就不往下做。聽小伍小陸說,姜崖絕對下了血本和心思撲在節目拍攝和剪輯上。這小子簡直精力旺盛,天天忙工作還能每天晚上陪著他們兩個選材。節目中那些優美走心的旁白都是這小子寫的。

所以姜崖壓根就猜到節目一定會爆。現在好了,他這個副臺長放著辦公室不坐,跑來親自找素材。

牢騷歸牢騷,這事既一聽然開了頭,那就必須做下去,而且要做好。不然姜崖這小子還以為全因為他節目才廣受歡迎。

遙想當年,他也是靠著做社會新聞節目嶄露頭角,獲得臺裏認可,才一步步爬上副臺長的位置。

這兩天跑到竹坑鄉采風,竟然有種找到年輕時候沖勁的快活感。

姜崖一聽立馬給副臺長一個大大的笑容,“還是副臺長慧眼獨具。辛老爺子的老酒廠要歷史有歷史,要傳說有傳說,還有這麽多眼睛可以看到,手掌可以摸到的實實在在的釀酒流程……”

這馬屁拍得副臺長心裏舒服,他回頭就給五六兄弟布置任務。

回到蒸餾房,全建林從熱氣騰騰的酒糟中撈起幾個雞蛋,擦拭幹凈遞過去。

“嘗嘗。這是早上我家母雞剛下的雞蛋。這酒糟嘛,年代就遠了,反正這種酒糟雞蛋你們旁處吃不到。”

副臺長一看就是愛吃之人,當即剝開一個表演了什麽叫狼吞虎咽。

“香!真香!蛋香,酒香,合在一起簡直絕了!”

全建林笑呵呵道:“吃這個很補身體的。我們村的女人t坐月子都吃個。”

姜崖:“這個真不錯。以後要是游客來參觀,肯定有不會喝酒的人,但也可以吃一個辛家酒糟煮蛋,算是換種方式嘗一嘗辛家好酒了。”

“主要咱們這酒糟可不是現在一些酒廠搞出來的那種一次性酒糟,咱們這是多年老酒糟,味道更濃,更醇。”

幾人邊吃著酒糟雞蛋,邊往外走。

繞過廠房,來到前院池塘旁。這時迎面走來兩個人。

其中一人正是辛老爺子,旁邊站著一位面色不虞的年輕男人。看長相與辛老爺子有幾分像,應是他那位在縣城定居的兒子。

全建林笑起來,打招呼道:“老掌櫃來了啊。哎呀,稀客啊,少東家也來了。”

被全建林戲稱為少東家的叫辛建樹。他與全建林年齡相仿,四十來歲,看出來他非常不喜歡少東家這個稱呼,當即黑著臉說:“老全,給你說了多少遍,不要這麽叫我。我跟這破酒廠沒有任何關系。”

辛老爺子的臉瞬間火了,他呵斥道:“你要是沒事幹,回你的縣城,過你的小日子去!”

“什麽叫我的小日子。你在這破地方能活出什麽花來?”辛建樹硬著脖子反問。

“你管我過什麽日子,反正跟你沒有任何關系!”辛老爺子學著兒子的話反送給他。

眼瞅著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火苗星子都竄起來,旁邊人急忙拉架。

“建樹,你少說兩句,老爺子身體要緊。”

“老爺子,咱們不跟小輩置氣。他也是為你好,想接你去縣城享清福呢。”

“辛老爺子,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市電視臺的副臺長和制片主任。”姜崖趕緊介紹著轉移話題。

辛老爺子昨天都接到姜崖通知說今天有貴客參觀,雖然他現在還沒打定主意,姜崖也是好心,這一點他非常明白,所以一大早就穿上拿得出手的衣服,把頭發整治地利利索索來見人。

誰知道家裏這個兔崽子不知道從哪裏知道鄉政府想盤活老酒廠,天不亮就從縣城跑回來把他堵在家裏吵鬧了半天。

“不好意思。讓你們見笑了。”辛老爺子尷尬地笑了笑,請一行人去客廳坐坐。

辛建樹見來者竟是市電視臺副臺長,而他在縣城發家就是靠圖文印刷,若是能搭上這條線,以後他完全可以把店開去市裏,然後再攢點錢,在市裏買房,若是生意不錯,再擴幾個門面,若是運氣更好,還能去省城開店買房賺錢……反正說死就是不能再回竹坑鄉這個破地方。

只不過一瞬,辛建樹已經在腦海裏描繪了一副美滋滋樂顛顛的發財致富藍圖,見一行人往客廳去,他也像變了個人似的,趕緊喊著全建林去廚房燒水,給貴客上茶。

“哎呀,把我前段時間送我爸的信陽毛尖給貴客們泡上。”

全建林楞了楞,不過隨即明白過來。他從小認識辛建樹,這小子心眼活,腦子聰明,去縣城給人打工學印刷,沒幾年就自己開了門面,不久後就買了房,輕易不回來。

啥信陽毛尖?!他記得這還是辛老爺子之前的老主顧送的。咋就突然成了這小子送的?

當著客人自然不能反駁,他笑呵呵地說好,去廚房給人大大泡了一大杯。

西河縣人喝茶,只愛喝兩百公裏外的信陽毛尖。不像潮汕人喝功夫茶,小壺泡,小杯喝,這裏人招待貴客,都會拿那種倒啤酒的大杯子,半杯茶葉半杯水,濃濃地那麽一悶,說得不好聽還真像牛飲,可也最爽快。

不一會,幾大杯信陽毛尖送到一行人面前。

副臺長不愧是副臺長,不過是淺淺轉了一圈,就精煉地總結了好幾點。

一是,老酒廠歷史悠久。二是,釀造工藝地道紮實。三是,出精釀高品質。

說到四,他眼波一轉,“我們總說中國是白酒之國,很多東西只在歷史書上能看到,可在這裏,我看到了活生生的釀造技術,步步連環,紮紮實實,又是真材實料,不就是活生生的白酒博物館嗎?”

姜崖可從沒跟副臺長說過畢建忠這位白酒協會會長提議做博物館的想法,他不由瞪大眼睛,“您真這認為?”

同樣瞪大眼睛的也有辛老爺子。

“那還能有假?”副臺長說起他曾經去過俄國一個伏特加酒坊,家族傳承好幾百年的那種,坐落在浩渺的雪原上,人們可以直觀地看到釀酒的過程,一路看過去,眼睜睜看到糧食|精釀的伏特加,那種感受可不是你買了酒坐在家裏品嘗所能比的。很多人親自參與到釀酒的過程中去,攪拌原料,蒸餾提取,個個像是為自己釀了一杯專屬酒那樣高興。

“不瞞副臺長,姜崖跟我提過類似的想法。”不說別的,辛老爺子覺得這幾天的日子過得比過去平靜甚至有些死寂的日子充實多了。放以前,他肯定想不到自己六十好幾的人跑到賒店古鎮去參觀學習,跑到白酒協會聽人家專家品評他釀的酒,還能像現在這樣連聽市副臺長這樣的領導給自己講東西。

“那看來大家想到一塊去了。”副臺長哈哈大笑起來,“那接下來可是有很多事要做啊。”

說到這裏幾人都有些沈默。

“我老了,折騰不動了。”辛老爺子說出最大的顧忌。他身體漸弱,唯一的兒子心思壓根不在這裏,後繼無人,哪怕這事情能做成,他還能操心幾年?

副臺長看向辛建樹,又看看辛老爺子。

辛建樹急死了,老爹怎麽這麽不會說話。人家副臺長一頓激|情輸出,手把手地出主意給他,他倒好一句話把人家的好意給熄滅了。

“爸,您咋老說喪氣話?別人想聽人家副臺長說兩句都難如上青天。人家一番好意,咱們可不好辜負了。”

這話鋒轉的,連辛老爺子都看不懂了。是誰大清早在家裏說他沒事找事?說他年年賠錢還要養著廠裏幾個工人是做慈善。現在人都喝茅臺五糧液只有他把這破竹坑香當寶貝!還說他老思想,沒見識!字字句句都紮在他的心窩上,氣得他差點拿掃帚打。

制片主任心裏亮堂,怕是這老酒廠的少東家動了別的心思。

“我之前聽說你準備把這老酒廠賣給什麽人?”

制片主任一副閑聊模樣,笑呵呵地看著辛建樹。

所有人除了全建林和姜崖都吃了一驚,全都看向他。

辛建樹眼波有點閃爍,“哪,哪有的事啊!”

“哦。難道是我聽錯了?”

“我聽說買家是個非常有錢的老板。爺爺輩在竹坑鄉跑船,後來不跑船了就去搞汽車運輸,在外地發了財,老板就想衣錦還鄉,在這裏落葉歸根。這街上也就你家老酒廠占地面積最大,這老板估計是想推倒重新建大院子吧。”

制片主任嘴上說可能說自己聽錯了,可他又把買家說得有鼻子有眼,這就不能不讓人覺得這事有幾分真。

這時候辛老爺子的臉色已經很不好看了。他這兒子心眼多本不是壞事,他把他那裏的一畝三分地搞好就行了,咋還惦記起老酒廠來?

“你聽誰說的?”辛建樹沈著聲問。

制片主任當然是聽五六兄弟說的,這兩個小夥子上次拍攝期間在這街上就溜達來溜達去,連誰家老母豬生多少只豬仔都知道得清清楚楚,這麽大的老酒廠的八卦當然也知道。

大概就是辛建樹背著辛老爺子帶人過來看過房子,被鄉裏鄉親們看到,由此傳出了閑話來。

辛建樹氣得半死,他狠狠瞪了眼全建林,“都怪你!”

全建林一臉委屈,轉頭一看辛老爺子看他的眼神也有些埋怨,一個錯怪他嘴不緊,一個怪他知情不報,他連連擺手,“我就是個幹活的!你們是大東家少東家,我哪頭都不敢得罪!”

“你這個兔崽子!你想賣這房子只能等我死了!”辛老爺子氣得直哆嗦!

辛建樹當著這麽多人的面被罵,也一臉委屈,“爸,人家大老板真心實意想買,托了好幾層關系才找到我,我就是帶他們來看看!沒打算背著你賣!再說買賣不賣的,還得你同意才行啊!”

“不賣!”辛老爺子憤恨道:“就是這房子破了塌了,也不賣!”

他對自己的兒子太了解了,他要是沒動這個心思,絕對不會帶人來看!

辛建樹本想趁著今天這個場合樹立個好形象,攀上副臺長這條線好以後行事,結果被這個制片主任攪得下不來臺。

看來他們電視臺內部關系也是錯綜覆雜,不容易插|進去。t

他眼波一轉,“我真沒想賣。這是祖爺爺留下來的基業,賣就是出賣祖宗!”

這兩句話總算說到辛老爺子的心裏。

“我之前是孤陋寡聞,格局不夠,現在聽副臺長這麽一說,看來咱們辛家老酒廠大有可為!那肯定不能賣,咱們還要趁著有貴人幫助,讓咱們酒廠上面冒的煙永遠不停!”說著辛建樹看向副臺長,又特別親熱地笑了笑,還趕緊起身走過去添了些茶水。

“賣只是收一時的快錢!買家要是把房子拿到手裏,直接推倒房子,或者打著辛家的旗號賣一些不是咱們老酒廠釀的酒,那砸的可是辛家的牌子!”副臺長就事論事,說起自己的見解。

姜崖倒是有耳聞辛老爺子的兒子想賣酒廠,所以他才著急勸說辛老爺子接受白酒協會會長畢建中的提議,走小而精的博物館模式。

他笑著接話道:“臺長說得非常有道理。”

他提及鄉產業辦已經擬稿明清一條街開發計劃,通過維修古建、引入業態、植入運營等方式,使得這條沈寂多年的古街發揮它新時代該有的作用。其中辛家老酒廠是該計劃的關鍵環節之一。他還是那句話,希望辛老爺子能試著接受這些新鮮觀點,為辛家老酒廠盤活做出一個領頭人該有的樣子。

至於辛家老酒廠為什麽這麽重要,姜崖認為現在這條古街上除了一些民居老宅還有人居住外,很多寺廟會館都無人修繕,無人供奉,說實在話,大清早經過這裏,唯有偶爾冒出來的咳嗽以及煙囪裏飄出來的煙表示這裏有人居住,其他時候真是安靜得掉一根針都聽得見。放眼望去,這裏全是肉眼可見的蕭條。走一圈,也唯有辛家老酒廠還經常人來人往,時時散發著迷人的酒糟味,有一些鮮活氣息。再想想,前幾天熱鬧非凡的山歌賽就像是一場熱熱鬧鬧的夢,夢醒了人就散了。才過去幾天,這條街又恢覆了如初的沈寂。

就在這時,有人跑來報信,說外面開來好幾輛車,其中有人說他姓畢,想來拜訪辛老爺子。

辛老爺子大驚,看向姜崖,姜崖看起來也不知情。

一行人趕緊走出去,迎面看到畢建忠領著一群人朝他們走過來。

狹窄的街上被幾輛外地牌照的車一占,僅夠給人留下一條勉強走路的通道。姜崖掃過去,這幾輛車不乏奧迪奔馳,怕是畢建忠等不及辛老爺子答覆,主動帶了投資商過來拜訪。

“老爺子好,我們又見面了啊。”畢建忠本就說話聲音大,一激動說話聲音更大了,空曠的街巷因為這幾輛車,還有他爽朗豪邁的笑聲越發顯得擁擠。好多窩在家門口聊天的人紛紛站起來,探出頭來,有些更是閑得無聊,直接走過來堵在辛家老酒廠門口看熱鬧。

辛老爺子還真是沒想到畢建忠竟然親自開車跑來,兩百公裏的路可不是個短距離。畢建忠介紹這次跟他一起來的還有幾位特別喜歡白酒,仰慕辛老爺子的朋友過來一起拜訪。

副臺長和畢建忠也是熟人,兩人竟在異鄉遇見,一見面就摟在一起互相調侃了兩句,顯得關系非常親密。

辛老爺子趕緊把人往裏面引。畢建樹一看這群人也是貴客,嘴裏不停地說:“哎呀呀,今天是什麽好日子啊?喜鵲都沒叫,咋就來了這麽貴客。”

這麽一折騰,不到半天時間,連剛從縣裏辦事回來的徐洪福都知道辛老爺子要賣房了。

恰好這時姜崖回來了,徐洪福趕緊一問,姜崖忍不住苦笑道:“這都傳的什麽八卦?”

徐洪福一楞,“不是?”

這當然不是真的。姜崖斬釘截鐵地回答。

等他下午去了金竹村,連宋香巧也追著他問辛老爺子要賣房的事,姜崖瞬間覺得竹坑鄉別看電話沒幾部,但這種來自民間的神秘傳播系統那是相當厲害,他這個當事人還沒如何,遠在五公裏外的金竹村人都知道了。

“我還聽人說,辛家老爺子嫌棄人家給的少,還磨了好久,對方才多加了五千塊,最後才賣兩萬塊。”宋香巧嘆氣,“老房子是不值錢,現在蓋一套兩層磚房,也要四五萬。”

姜崖聽得直搖頭。他這個當事人都不知道這件事,結果全鄉人都知道了。

這時,宋香巧的婆婆走過來,插話道:“老辛頭那個老酒廠不值錢,也就占地大,不然買家可能都看不上。要說街上房子最好賣的就是陳家那院子……”

她口中的陳家大院是古街上保存最好的一處民居。占地千平,三重院落,四面廂房圍合,硬山式屋頂錯落有致,是典型的中原民居。

姜崖皺起眉頭,“辛老爺子可從來沒想賣房賣地,他是要準備做大事了。”

宋香巧一聽,知道盤活老酒廠這事終於有眉目了。要是以前她肯定會擔心,鄉裏其他地方也搞旅游開發了,會不會影響金竹村和□□洞的生意。現在她思想早就變了,現在竹坑鄉就苦於成型的景區也就□□洞、梁家窪溶洞以及香嚴寺。人家香嚴寺自成一體,不用做什麽宣傳,靠著自有的名聲就能不缺游客,距離金竹村也特別遠,遠水接不了近渴。而□□洞、梁家窪溶洞需要花費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才能讓游客知道,才能吸引游客前來,想發展就顯得特別孤掌難鳴。

要是古街也能發展起來那就太好了,古街距離金竹村也就20分鐘距離,古街體驗加上丹江風情觀光,再加上金竹村的農家樂以及溶洞風光,游客想把這幾項玩明白,玩透了,快的需要滿滿一天時間,慢的話也要兩天。這樣就能把游客留下來,大家夥都能賺到錢。

這些現在不用姜崖給她講明白,她自己也都清楚。

她激動地拍手掌,“那太好了。咱們鄉真的要時來運轉,走上康莊大道了啊。”

姜崖也笑起來,“時來運轉是安慰人的話。這可是咱們一步一個腳印,累死累活才得到的機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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