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雨下得突然，密密麻麻打在玻璃上，涼氣從窗戶縫裏滲了進來。陌晴央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的雨發楞。

她床邊站著秦念。兩人的影子被投放到玻璃上。

陌晴央想起馮俞先那句話。她知道，她比誰都清楚地知道，能認出衛陽炎的，除了認人不看臉的馮俞先，只有陌晴央。

晴央喃喃道：“又下雨了。”她轉頭，“秦念，你為什麽不說話？”

秦念生澀道：“陌小姐，不喜歡雨天？”

晴央笑了：“不，我喜歡。”

她帶著三分譏誚說：“雨水能洗刷去很多東西，不是麽？”

秦念沈默了會，道：“主說雨水能洗刷罪惡，願意相信，自然就是真的。”

晴央微微驚訝：“你信奉基督？”

秦念說：“算不上，不過接觸過一些，算是，半個教徒？有所信奉，總不是特別差的事。”

晴央沈默了，半晌漠然道：“可我不信，我不信奉任何事任何理，我只信我自己。”

秦念道：“陌小姐與我們不同，小姐有能力只信任自己。”

晴央：“與你們不同？也許吧……不過，你是醫生，你也相信有救世主麽？”

秦念：“救世主……？”

“是啊，救世主。”晴央看著他，帶著些莫名的意味，“在你面前，應該死過不少人吧？那些想要讓你拯救的人，或許，你就是他們的救世主，可你能救全部麽？”

秦念低聲道：“有些人，不是想救就可以救的。”

陌晴央聞言笑了，嘲道：“比如我？”

秦念不明所以：“陌小姐的傷勢雖重，但已經穩定下來，並無生命安全，不必擔憂。”

陌晴央突然道：“二十七天。”

秦念怔住：“什麽？”

陌晴央：“不過二十七天，像做夢一樣，傷仿佛好了，衛陽炎也不見了……”

秦念沈默著不說話，陌晴央側著臉看他，繼續說道：“衛陽炎，是殺害我父親的人。”

秦念艱澀道：“陌小姐，認識那個人？”

陌晴央自嘲地笑道：“何止認識呢，他是我愛人。愛人，哈哈哈哈，愛人。”

秦念等她笑完才緩慢吐出一句話來：“這，怎麽可能？”

晴央道：“我也希望不是真的，可是已經發生了。秦醫生，可有時間聽故事？”

秦念：“陌小姐請講。”

陌晴央看著他，挑眉道：“他和你一樣。”

秦念：“什麽？”

晴央重覆：“和你一樣，明明並不是很願意聽我說，卻還是會聽。”

秦念：“……也許，是願意的。”

陌晴央：“呵，有什麽區別呢！畢竟我是這樣的性子，無論別人願意還是不願意，都一定會做的。”

秦念：“陌小姐這樣，是率直真誠，別人，大概，面上裝作不樂意，心裏還是樂意的。”

陌晴央看著秦念，秦念卻始終不敢看她：“可他不說，我怎麽知道呢。分明沒過一月，認識衛陽炎，喜歡衛陽炎，好像都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傷口痛得不行的時候，我總在想，我和他的初遇會不會也是安排好的。明明有更多的事需要去想，比如，他為什麽殺害我父親，再比如，他為什麽能下得去手。可總控制不住的想最初……你說，若是初遇也是早安排的，他是有多重的心思呢？”

秦念道：“能和陌小姐認識，應該是一件很值得開心的事。那位先生，若是喜歡陌小姐，心裏也一定希望不是自己安排的……”

陌晴央：“可就是安排好的。他以前說，他是有目的接近我，說為的是陌家財富權勢，可他最後殺害了我爹爹。他那樣一個人，我一眼就能看出來他不求財，我以為他躲我，不過是覺得一個戲子配不上我，可哪知道，這不過是為了更進一步……”

秦念吐出一句氣：“真是，好手段……”

陌晴央譏笑：“是啊，好手段！”

秦念：“半真半假，若是我也會信的……後來呢，陌小姐，為什麽，會喜歡那樣一個戲子……”

陌晴央道：“他和我認識的人都不同，溫潤如玉，談吐不凡，像真正的世家公子；他有自己的原則，做事也會有看法，明面上看上去會覺得他對誰都溫和有禮，實際卻是什麽都不在乎；和他在一起，就算不說話，也不會覺得悶，可我怕啊，我怕他不喜歡我，我怕於他而言我不過是路人，所以總是沒話找話，總是瞎折騰，這樣就算他不喜歡我，想起我的時間也會更多……”

秦念低聲道：“……不會……不喜歡的。您是陌家小姐，有何必這樣去遷就一個人呢。更何況，不值得……”

陌晴央：“是不值得，我帶他上門，帶他進陌府，可他呢，他那一槍直接對準父親的，沒半點猶豫……”

秦念：“那，陌小姐身上的傷……”

陌晴央看著他，他波瀾不驚：“我撲上去了。他一開口，我就知道不對了。並不是懷疑什麽，那是種很可怕的直覺……好像能直覺的感應出他下一步要做什麽……”

秦念：“……他沒想到你會撲上去擋住。”

陌晴央：“可我擋了一次擋不住兩次，那樣的一槍，沖著心口去的……”晴央自嘲地笑了，“我一直想問他一句，於他而言，我算什麽……你說，他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真心的，哪怕一刻……可惜，我是沒機會問了。”

晴央作勢要起身，秦念攔住她。

“你起身做什麽？別動，顧著傷口。”

晴央道：“那你給我拿杯水。”

秦念應了：“好。”

秦念轉身找出杯子，用開水瓶倒了一杯，試了試溫度，然後坐到床邊，遞給陌晴央。

晴央一直看著，看他轉身，看他倒水，看他試溫，再看他一步步走過來，走到床邊。

她也沒伸手去拿杯子，就著秦念的手，就著杯沿，喝了兩口。

秦念側過身，準備把杯子放到一邊，就這時，他聽到晴央的聲音幽幽響起。

“有一句，我想他不是騙我的，他真的是一個戲子……”

陌晴央驀地從被子裏拿出一把匕首刺向秦念。秦念沒能躲開，被刺中胸腹，悶哼了一聲。他看著晴央，沒有掙紮。

晴央吼道：“衛陽炎，你以為變了聲音和相貌，我就認不出你了麽！你做夢！”

她要拔出匕首，秦念攔住了她。

他緊緊抓著晴央的手，低聲笑了起來：“你終究還是知道了……”

晴央道：“若想找到衛陽炎，就得以陌晴央為餌，我只是賭了一把，若你不來，那我認輸，從此以後，無論何時何地，見到你，千刀萬剮；若你來，那我就親手了結你……”

秦念，不，衛陽炎。他用回了衛陽炎的聲音：“這果真是陌家小姐的作風……本來，就沒想過活。早知是餌，也會來的……”

“把醫院的護衛撤走，就等著衛陽炎忍不住進來，卻沒料到，早有一個秦念已經在裏面……秦念，這才是你的真實身份麽……什麽衛陽炎，那就是準備給陌晴央的大禮，哈哈哈哈哈哈……”晴央說著笑了，笑著笑著，卻笑出了淚水。

衛陽炎心疼地看著她：“晴央，對不起……”

晴央譏笑道：“對不起？你跟我說對不起做什麽呢！”她抹了一把淚，“對，你是對不起我。衛陽炎，你欠我好多東西，你用命也還不了！”

衛陽炎看著她：“可惜，什麽也不能給你了，晴央，你怨我吧？”

晴央道：“怨？我怨你做什麽呢？衛陽炎，我愛你啊，我滿心滿眼對你好，父親不同意我們在一起，我就直接去祠堂跪了一夜，跪倒父親開口同意見你；馮明先說聯姻已定，不容我反悔，我給他當了一天的丫頭，泡茶研磨鋪紙裱畫，折騰夠了才讓我走；大哥說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說我就知你衛陽炎！結果呢！結果是我和父親一人一槍！”

衛陽炎別開臉：“晴央，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想過傷你，可我必須殺了他。父母是被他殺害，他們過世的時候，我已經在出海的輪船上，所以逃過一劫。我是秦家唯一的幸存者。我多活了好多年，就為了殺他報仇……對不起……”

“原來你本姓秦，我今日知道了。”她問，“衛陽炎是誰呢？”

衛陽炎，不，秦念。秦念喚她：“晴央……”

“衛陽炎什麽都不是，從來不存在。”晴央道，“道上的恩怨我雖然不管，卻多少知道一些。我也知道，我父親不是什麽好人，可就算他什麽都不是，他是我父親！你怎麽能下得去手！你怎麽可以那麽心安理得地利用我對你的感情！”

秦念看著她，像是要把她刻到心裏去：“進陌家，並不是那麽容易。帶了槍，一搜就會發現，更別說靠近你父親，還讓他毫無防備。晴央，我是存了心要利用你的……你恨我，就狠狠地恨吧。殺了我，你好好做你的陌家小姐，然後，嫁一個會珍惜你的人……衛陽炎，狼心狗肺，不值得你在乎……”

秦念一邊說著，一邊就著陌晴央的手，慢慢將匕首拔出。陌晴央看著秦念慢慢拔匕首，並不阻攔，只是用一種近乎冷漠眼神看著。

“衛陽炎，我說過，要問你一個問題的。你，到底有沒有，真心喜歡過我……”

秦念看著陌晴央，緩慢而堅決地搖頭：“沒……有……”

那是衛陽炎這輩子，說的最後一句話。

陌晴央就那樣坐著，看著衛陽炎的屍體，看著被褥上大片的血跡。窗外的雨聲好像更大了，但她仿佛什麽也沒聽到，眼神呆滯。

好久之後，她才開口，緩緩說道：“你看，你對我毫不設防，所以我才能一下刺中你……父親死後，我在想，當時我對你毫不設防，是因為我愛你，而今呢，你也愛我，對不對？”

陌晴央說著笑了起來，笑著笑著，猛地拿起匕首，刺向自己。

她又看到了衛陽炎。

喧鬧的大街上，他們初見，他說：“小姐，您東西掉了。”

晴央忍不住去了戲春園找他，說的第一句，便是：“衛——陽——炎——，一眼還真看不出來是個戲子！”

衛陽炎看著她，目光挪開了半刻，又轉了回來，正色道： “陽炎要說的是，請小姐您，以後別來了。”

晴央怔了半分，眉頭一凜，傲然道： “我——偏——不——！”

她難得地緊張了，猶猶豫豫：“衛陽炎，我，我好像喜歡上你了。”她說罷偏過頭，臉頰微紅，眼神閃爍。

衛陽炎沈默著：“小姐說什麽，陽炎不明白。”

衛陽炎安靜的看著晴央：“戲子，會毀了小姐。”寂靜的夜裏，這句話像是敲在了晴央心上。

晴央看著他，一字一頓道：“我不怕！”

晴央道：“我偏就看上你了！衛陽炎，我要留下你，就願意付出代價。但我若已經付出代價，就一定不會放過你！”

衛陽炎：“小姐，太過執著，並不一定是好事。”

陌晴央：“那是我的事。”

晴央惡狠狠地看著他：“你看著我，你看著我繼續說啊！”

衛陽炎喘著粗氣：“我，我……”

陌晴央：“你看著我，你敢說，你不喜歡我麽？”

衛陽炎：“晴央……”

陌晴央：“你敢說你對我全部都是虛情假意麽！”

衛陽炎：“我……”

晴央不給衛陽炎開口的機會：“只要你敢說，我馬上讓人把你扔黃浦江裏去！”

衛陽炎哭笑不得：“晴央，你……”

晴央把頭湊上去，抵住衛陽炎額頭，喃喃道：“衛陽炎，你喜歡我，別抵賴了。”

陌晴央氣息微弱，她摸著衛陽炎的臉，想彎腰把自己的臉湊過去：“嗯……衛陽炎……你別抵賴了……你就是……喜歡我的……”

她終於碰著他，慢慢閉上了眼。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