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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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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3 章

八月, 南城盛夏。

高挑纖細的女人離開租住的兩居室,穿過市郊煙火氣濃厚的老小區,乘早高峰地鐵前往公司。

市中心摩天大樓鱗次櫛比, 早上九點多鐘, 人.流如織。

白襯衫黑色一步裙搭配小高跟的一道身影,隨著人潮進入寫字樓。

寫字樓15層,出電梯便是一家占據了半層樓的策劃公司, 頗有中式特色的銘牌上寫著三個字:「望青山」。

公司剛成立不到一年, 但有著豐富的前期積累, 此時已然走上正軌,運營模式清晰,營收來源穩定, 一切蒸蒸日上。

白衣黑裙的女人剛在工位坐定,打開電腦沖了杯咖啡,就有人來喊, “綿綿, 會議ppt準備好了, 可以開始啦。”

“來了。”

程若綿抱起電腦, 拿著幾份文件起身去會議室。

早會一般由副總經理親自主持, 這幾天副總經理去國外出差,會議的主持工作便落到程若綿頭上。

她打開經理秘書一早準備好的ppt, 跟團隊過一下各自今天的任務。

早會在高效的十五分鐘內結束。

程若綿回到工位, 開始忙自己手上的事。

「望青山」的主要甲方是國內各地的文旅局,偶爾也會承辦本國和外國各個使館的文化交流項目, 這會兒有三四個項目在同時進行, 大部分同事都在出差,辦公室稍顯空蕩。

程若綿手上有個南城本地的項目, 這幾天一直帶著下屬和實習生在文旅局奔走,月底還要出差去一趟哥本哈根。

南城和哥本哈根兩地市政府建立了「友好城市」的合作,隨著合作落地的第一個交流項目要在明年年初正式上線,她的團隊在其中承擔咨詢策劃和輔助落地執行的工作。

忙得腳不沾地。

中午在公司樓下吃過飯,下午程若綿帶著下屬一起去文旅局。

負責人熱情地接待了他們,在局裏談完工作,下屬直接下班,程若綿則在文旅局旁邊的咖啡館支起電腦,又開始工作。

回覆了幾封郵件,正在逐字逐句檢查某份文件的譯文,聽到有人喊她,“程若綿。”

擡起頭,來人是宋揚。

宋揚直接拉開她對面的椅子坐下,笑說,“在這兒加班?”

“宋先生,”程若綿有點意外,“好巧,又碰到你了。”

宋揚在文旅局隔壁的交通局工作,比她大兩歲,去年畢業的,沒有編制,按他的話說,是“在交通局打雜,”哪裏有需要去哪裏。

兩人上個月才剛認識,初次見面是在交通局門口。

那是臺風天之後的一大早,程若綿去文旅局辦事,路過交通局門口t,見一個白衣黑褲的男人坐在臺階上,耷拉著腦袋,渾身都是泥,混雜著觸目驚心的血跡。

她走過去又返回來,俯身問,“你還好嗎?”

男人像是累極了,沒說話,只是擡了擡手,大約是示意自己沒事。

“你身上是血嗎?需不需要去醫院?”

也不是程若綿多事,她頭一天晚上被那呼嘯的臺風嚇得不輕,早上又見了一路的枝杈殘骸,擔憂面前的人是被樹砸了或者什麽的,多問了一句。

男人這才擡起頭,對上她那張略顯擔憂的美麗的臉,楞住了好一會兒。

程若綿笑了笑。

宋揚站起身,說自己是頭一晚被調去參加道路搶修,身上這一身泥是那時候搞的,血是同事的,同事手臂被劃傷,已經送去醫院,沒大事,他自己是連夜回來匯報,走出大門實在撐不住,就地在這兒歇一會兒。

就這麽認識了。

此後偶遇過幾次,宋揚請她吃過一次飯,說是為報答初見那日她的“救命之恩”。

宋揚人如其名,長得不錯不拘小節,行事幹脆利落,雖年紀不大,但舉手投足頗有自己的風格。

“我也是剛下班,路過從窗外看見你,進來跟你打個招呼。”

“哦,”程若綿笑一笑,“你下班一向這麽早嗎?”

“也就今兒早一點兒。”

不知他是哪裏人,說話隱隱一股子京腔。

程若綿點點頭,沒再接話,試圖埋頭重新投入工作,發覺他還在對面坐著沒走,便客氣地笑說,“我還有點工作要做。”

“你忙你的。”

宋揚說著起身,“我去點杯喝的。”

他點了兩杯冰美式拿過來,坐下之後就低頭看手機,沒有要跟她說話的意思。

程若綿也就順理成章地重新看向屏幕。

忙完工作一擡頭,才發覺他還在對面坐著。

程若綿合上電腦,“我忙完了。”

宋揚立刻把手機鎖屏,“下班了?”

“下班了。”

“走吧,順路送你回家。”

他已經起身,把點給她的那杯還沒動的冰美式也拿起來。

程若綿有點猶豫。

他送過她兩次了,每次都說是順路,到底順不順路她也不知道。

宋揚看她的表情,笑說,“真順路。”

至此,也不好再推辭。

-

正值晚高峰,走走停停。

兩人閑聊了些各自工作上的事,宋揚微擡擡下巴,示意她手裏那杯冰美式,“怎麽一口不喝?”

“我不想喝冰的。”

程若綿看他了然的眼神變化,補了一句,“……不是那個……”都是成年人了,也沒必要在這事兒不好意思,“我只是不太愛喝冷飲。”

宋揚笑著點點頭,重覆道,“不喝冷飲。”

這話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程若綿偏過頭,沒吭聲。

到了老小區外面,下車前,程若綿跟他說,“謝謝你宋先生,又麻煩了你一次。”

口吻極其客氣。

“宋先生,”宋揚看著她,覺得好笑似的,“還這麽客氣?”

程若綿還是微笑著,正想說再見,宋揚就道,“以後叫我名字。”幾乎是半命令的語氣。

那一瞬,程若綿都有點恍惚。

他身上那股勁兒跟某個人有點像。

只不過少了些沈穩,少了些冷厲,少了些讓人難以招架的強勢。

跟恍惚一起襲來的是一陣痛感,她本能地壓下去,如常跟宋揚道別,下車。

-

南城和哥本哈根的合作項目,程若綿付出了不少努力。

期間一度因忘記吃飯得了急性腸胃炎被送去急診室。

領導也說她,不要太拼了。

已經很優秀了,自國內最厲害的培養外語人才的學校畢業,外加英國留學經歷,更別提還有過硬的專業知識儲備和豐富的相關工作履歷,往那兒一站,臉上就寫著倆字:

靠譜。

不但工作認真負責,有想法有創意,甚至本人的形象也有加持,畢竟是參與政府和國外的合作,外貌上得端莊大氣且得體。

對接的一些個外國人都說她很有東方韻味。

有一種外柔內剛的強韌感。

八月底,她和幾個領導一起飛了一趟哥本哈根。

上次來這裏是一年前。

在哥本哈根待的那兩天日程很滿,跟著領導跑了好幾個地方,作為著名景點,格倫維特教堂也在考察之列。

程若綿在當地接待團的指引下參觀教堂內部。

教堂建築本身呈現了極致的線條美感,尤其是在午後溫柔的光線下,光影美得似一場幻夢。

更像是一場轉瞬即逝卻亙古雋永的神跡。

上車離開前,她最後望了一眼。

就讓這神跡,成為她切割掉的那部分,永久地留在這裏吧。

這是她身體一部分的墳墓。

-

8月22日,陸政31歲生日。

孟正安和郁景明幾個人為他攢了個小聚會。

他剛從哥本哈根飛回來,沒倒時差,回瑞和洗澡換衣,而後直接去了俱樂部。

陸政一向不覺得生日是件要緊事,跟平常的應酬一樣,聊聊天喝喝酒,插科打諢說笑著也就過了。

這天也是如此。

孟正安沒個正形地來跟他說笑話,他笑罵幾句,碰碰酒杯,仰頭喝幹。

圈裏像他這樣的公子哥,逢生日節日最忌諱收禮,旁人瞧著這樣好的攀關系的機會實在眼熱,也只能來敬一杯酒,說些吉祥話。

他懶懶地靠坐在沙發裏,有人來跟他敬酒說祝福,他低眼聽著,唇角掛著一抹漫不經心的笑意,末了,跟來人碰杯,把杯中酒喝掉。

看起來若無其事。

跟以前的陸政是一樣的。

孟正安一直瞧著,卻忍不住偏頭跟郁景明嘀咕,“你覺不覺得阿政有點問題?”

“覺得。”

“是吧?”孟正安拍了拍他的肩,又蹙起眉頭,想不通似的,“說不上來,但好像有哪裏不對勁。”

“老杜家那個下三濫給他敬酒,他都喝了。”

擱以前,陸政是瞧不上這號人的。

倒不是說他現在就瞧得上這號人了,而是,“他人根本沒在這兒!”孟正安恍然大悟,“是吧?魂兒丟了。”

“我感覺,現在擺在咱們面前的,就是個空架子。”

郁景明說。

陸政沒喝太多,聚會結束,他乘電梯下樓,背影看起來也很穩當,郁景明和孟正安跟他道別,他沒回頭,只是手從褲兜裏抽出來擡了擡。

上車,降下車窗。

尚策啟動車子往瑞和駛去。

後座,陸政閉目養神。

確實沒喝太多,可夏夜的清風拂面,他只覺得渾身都在燒。

解開襯衫頂端兩顆扣子,無濟於事。

回到瑞和,尚策早吩咐家政煮了醒酒湯,陸政在樓下喝了,回二樓臥室。

時差還沒倒過來的緣故,毫無睡意。

他敞著腿坐在起居室沙發裏,捏捏眉心深深勻出一口氣。

他能感覺到,自己表面上還好好的,可體內五臟六腑要爛了一樣。

有什麽東西在燒,燒得要頂破喉嚨。

放空大腦。

什麽也感覺不到,只有一種徹底的平靜。

那是在知道程若綿表面上與他柔情蜜意、事實上卻一直計劃著離開的時候,他的心情。

他的情緒一直停留在那一刻,沒有消弭沒有紓解。

他沒有去處理這個情緒。

就這麽一直擱在這兒,積壓在身體裏,此刻在酒精的催發之下燃燒起來。

何必強求。

他拿得起,自然放得下。

他最不喜歡扭捏作態矯情做作。

幹脆利落一點好。

就這樣很好。

-

陸政的親姐姐陸英姿從尚策那裏聽說,陸政最近好像有點不好,她放心不下,入秋那一陣,在工作間隙,經常找陸政吃飯談事情。

到十月底,陸政受不了了,非常無語。

不緊不慢的態度是即將發火的前兆,“有完沒完?您不是剛升職嗎,閑成這樣?”

電話那頭,陸英姿閑閑地笑,“我還以為你要一直跟我裝著、敷衍我,永遠不打算發火呢。”

陸英姿比陸政大十歲,倆人年歲差距大,自小也不親密,只有一種高門大戶家親姐弟的默契感,面兒上彼此疏離,但心底都知道,對方是自己最親的親人。

陸政嘆氣,“……您到底想幹什麽?”

“不幹什麽,我明天要去文旅局看個朋友,私人行程,你跟我一起吧。”

她能感覺到,陸政心裏有什麽東西沒發洩出來,再這麽下去怕他要憋死了。

到第二天,陸英姿跟朋友在辦公室聊天喝茶,陸政站在窗前抽煙。

外面下雨了。

一場秋雨一場寒。

大降溫了。

陸英姿時不時瞅他一眼。

他看起來有些冷淡,氣質顯得比以前更加沈穩而冷厲。

這不行啊,好像越激他,他越冷靜。

陸英姿心道,得下猛藥?

跟朋友道t別,朋友起身送他們到樓下。

兩人各撐一把傘,走到漆黑的奧迪車前,陸政繞去駕駛座。

車子沿著車道緩緩前行。

副駕駛的陸英姿接了個電話,車前擋雨刮器不停地工作著,她偶然瞥見前面路邊有個女孩子,沒打傘,蹲在路邊撿拾文件。

大概是文旅局的新人,雨漸漸大起來,恐怕一會兒就要淋個濕透。

“阿政,前面有個女孩在淋雨,你去送把傘。”

聞言,陸政都笑了,慢條斯理地,“您存心的是吧?指使我當司機,現在又要指使我去當中央空調。看我什麽時候會發火?”

“舉手之勞,”陸英姿捂著電話,“就當替我送的。”

她確實是存心的。

她沒指望著陸政真去行“中央空調”之舉,倒是期望著他能在車裏跟她互懟幾句,發洩一下。

陸政沒搭理,一手搭著方向盤,等著前面門崗放行。

視線不經意地掠過,他看到了陸英姿說的那個在淋雨的女孩兒。

白襯衫黑色一步裙,半蹲著的。

那身形,那腰臀曲線,摸過那麽多次,化成灰他都能認出來。

那是程若綿。

他眼睛像被刺痛一樣瞇了瞇,身體迅速升溫,突覺幹渴難忍。

陸英姿註意力在電話上,察覺陸政拿了把長柄黑傘下了車。

還真去啊。

她驚訝地擡眼,看到陸政繞過車頭,向那女孩走去。

程若綿撿拾了文件放進包裏,察覺自己起不來了。

試圖動了動,才發現細高跟卡在了下水口裏,一時拔不出來,雨還在不停地澆,她抹了把眼睛,剛回身試圖再次發力拔一拔,就感覺到有人走近了,接著,雨停了。

大概是有人路過,好心幫她撐一撐傘,還沒擡頭,她就說,“謝謝啊。”

雖然處境略顯狼狽,但她聲音是清麗明朗的,絲毫沒有受到境況的影響。

視線順著上移,從踩在雨裏的錚亮的男士皮鞋,到筆挺的西褲,把西褲穿得這麽好看的男人……

目光對上。

穿著黑色長大衣的、居高臨下的陸政。

他眸光漆黑深沈,讓程若綿條件反射抖了抖。

她站起來,客氣地笑一笑,“陸先生,好巧。”

她笑得好輕松。

陸政喉結滾了滾,把一切都壓下去,淡淡地問,“冷不冷?怎麽穿這麽點兒?”

“今早上剛飛過來,忘了看天氣預報,”她擡手撫了撫手臂,小聲說,“一點點冷。”

陸政把傘遞到她手裏,脫下大衣給她披上。

傘柄和大衣內側都還有他的體溫。

接觸到那溫暖,程若綿打了個冷戰。

“怎麽了?鞋壞了?”

“……鞋跟卡住了。”

陸政屈膝單腿跪蹲下來,骨節修長的大手牢牢握住她的鞋後側,另一手握住她的腿。

腿是冰涼的,他掌心溫度很高,握住她時很有力,程若綿瞬間繃緊。

握住她鞋的那只手稍稍發力,然後是停頓。

雖則他沒開口,但她意會了,他是要她扶住他,因為他要用力了,反作用力之下她可能會摔倒。

程若綿知道,他最不喜歡扭捏矯情,連忙半俯身,單手撐住他一邊肩膀。

陸政瞬間發力,將鞋跟拔出。

她撐在他肩上的手下意識抓緊了一下,揪緊了他的西裝外套。

站穩之後,她後退了兩步,說,“謝謝。”

陸政起身。

他半邊身子在傘外,雨水已經淋濕了他的肩背。

程若綿意識到傘在自己手裏,忙上前一步把他罩住,他個頭高,她舉得有點費勁。

陸政低眸看她,無波無瀾地說,“住哪個酒店?”

她長發挽起,鬢邊被雨淋濕,整個人都濕淋淋的。

“……哦,不用管我了,很近,我走路過去。”

“成。”

陸政不再多說,退出傘下,轉身離開。

程若綿楞楞地看著雨幕裏他的背影。

身材高大,肩膀寬闊,黑色西裝被雨澆濕,步伐一如既往,沈穩。

她想說話,喉嚨動了動,卻發不出聲音了。

堵在喉間的話語像是要從眼睛裏湧出來,眼眶發酸發脹。

她咬緊牙根克制住。

喊住他又有什麽用呢。

此刻,於她而言,他已不再是陸政,而是陸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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