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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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龜息

翌日清晨, 陸鏡垣和妻子戚氏被放了出來。

他們身上價值已經被榨幹取盡,毒藥的來歷已經知曉,更有意外之喜, 他們得到了朝廷中與紫微道勾結的官員名單。

陸鏡垣夫妻二人站在人來人往的街上, 隨便攔了一位過路的商販,打聽清楚時日。

臘月十六了。

他們被關了整一個月。

戚氏裹緊了身上的披風。

送他們出來的那位大人還貼心的給他們各自多加了一件衣裳, 讓他們好抵禦清晨的寒涼。

陸鏡垣臉色難看的要命, 他想起了那天夜裏, 他交代了一切,想要換取對方手中能緩解毒發的秘藥, 卻遭到了對方的嘲弄。

——“哪有什麽摧心丹, 不過是幾株斷腸草下在茶水中, 讓你吃點苦頭而已……放心吧, 陸少爺你長命百歲, 必不可能稀裏糊塗的當個枉死鬼。”

他被詐了。

清平司還有暗門這群人太奸詐了。

戚氏往陸鏡垣的身邊靠了靠:“夫君,如今怎麽辦?”

陸鏡垣拍了拍妻子的手:“那人最後說的幾句話大有深意, 我們應當是沒事了。”

陸鏡垣個聰明人, 他猜到自己交出的消息,足夠保命了。

“我們回家吧。”

平陰侯府大婚時的布置尚未完全撤下。

陸鏡垣走到大門前,守門的小廝揉了揉眼, 迎了上來:“哎喲,三爺, 夫人, 你們可算是回來了,府裏這些日子找您可是急壞了。”

陸鏡垣瞧著門裏頭的喜色, 淡淡道:“著急?不見得吧,府上大喜, 誰還會惦記著丟了兩個大活人呢?”

小廝訕訕的說不出話。

這時候,正門開了,幾個小廝湧出來,搬開了沈重的門檻。

一輛馬車噠噠的走出來。

陸鏡垣下意識地往旁邊讓了一下。

馬車在他面前停了,簾子一掀,露出陸錫春風得意的一張臉。

陸錫很是友好的與他打招呼:“三弟回來了?”

陸鏡垣一點頭:“回來了。”

陸錫搭著窗,道:“我就說三弟這麽大一人丟不了,指不定是跑哪玩去了,他們還都不信,這不,全手全腳的自己回來了嘛。”

不知為何,陸鏡垣覺得陸錫今日的嘴臉格外可惡。

蘇錦書因起的太早而困倦,迷蒙中聽到陸錫在與人說話,睜開眼,問了一句:“誰啊?”

陸鏡垣一聽這女子的聲音,垂下頭,恭敬道:“見過衡陽郡主。”

蘇錦書坐直身體,往外瞧,見到了形容有些狼狽的兩人,眨了眨眼,驚訝道:“你們這是怎的了?一派風塵仆仆的樣子?”

陸鏡垣躊躇著沒答。

陸錫接過話:“許是急著趕路吧,讓他們回去休息吧,我們先走,別誤了進宮的時辰。”

蘇錦書點頭:“你說得對。”

陸錫含笑看著陸鏡垣和戚氏一眼,放下簾子,催著車離開。

目送馬車往宮裏方向去,戚氏忽然道:“他的態度好奇怪。”

陸鏡垣沈默了片刻,道:“他在清平司裏謀事,想來是知道些內情了……他在提醒我們,管好嘴巴。”

戚氏不明白了:“什麽意思。”

陸鏡垣道:“意思就是,只要管好嘴,這件事就可以權當沒發生,我們與紫微道的過往,也許有揭過去的可能。”

馬車停在宮門外。

陸錫先下車,扶了蘇錦書一把。

每次進宮都要走這一條暗無天日的宮巷,不過,今日是最熱鬧的一次,前頭兩個引路的小監,後頭跟著十數個侍衛和宮娥。

陸錫小聲道:“跟你說件新鮮事。”

蘇錦書轉頭望著他,極認真的等他開口。

陸錫把昨天夜裏轟動京城的事告訴她了。

蘇錦書聽了,心裏震驚,久久未能平覆。

大皇子與丹陽縣主……這怎麽能搞在一起呢?

陸錫道:“今日進宮,後宮娘娘們多半要提及此事,你心裏知道有這麽個事就行。”

他們時間算的很好,正好剛下早朝,他們在宸極殿拜見了皇上,緊接著又往後宮去叩拜皇後。

陸錫不便明目張膽的在後宮久留,稍坐了片刻,便被皇上喊去下棋了。

蘇錦書被留在坤德殿,與一眾娘娘們閑話家常。

昭明公主來鬧了一會兒,被婉妃幾句話給支了出去。

蘇錦書覺得奇怪。

婉妃笑了笑,解釋道:“有些話不適合她聽。”

女子一嫁人,再坐在長輩們之間,便不被當做小孩子看了,大人之間聊事也不會專門避著她。

果然,昭明公主一走,她們便聊起了昨夜那樁事。

沈婕妤瓜子嗑的哢哢作響。

皇後只覺得腦仁都被吵得疼,對沈婕妤道:“你倒是真穩得住,聽說今晨彈劾你兒子的折子和雪片子似的,你不急?”

“急有什麽用呢?”沈婕妤道:“該怎麽處理,皇上自有章程,等著就是了。”

一個低位妃嬪聽了這話,笑了笑:“沈姐姐有底氣,自然是不用愁的,想當年五皇子那件事,刺駕死罪都能輕縱,還有什麽是不能原宥的呢?”

沈婕妤依舊淡然,道:“皇上疼的是他的孩子,不必太看重是誰肚子裏鉆出來的,誰生的都一樣。”

這話乍一聽像在嘲諷她們膝下無子,可細思量又覺得極有道理,無法反駁。

皇後的面色今日一直不太好看,臉上的妝容也比往日濃重了許多,想必是氣色不太好,需要掩飾。

沈婕妤嗑多了瓜子口幹,喝了一盞茶潤了潤喉嚨,道:“咱們皇上一直有心病,尤其他還是個執拗的脾性,t難勸,他眼裏最容不下的是什麽,各位姐妹應該都門兒清。”

蘇錦書認真聽著,不知是不是錯覺,她覺得沈婕妤這話說出口後,皇後的面色更差了,似憂非憂,似怒非怒,不知她究竟在想什麽。

沈婕妤又道:“咱們進宮服侍皇上的姐妹們,有哪個圖的是郎情妾意?不都是想借著這無上的恩寵,給自己、給家族裝點門楣,何必去惹皇上不痛快呢?”

原本熱熱鬧鬧的茶話會,被沈婕妤兩句話說的靜悄悄,大家都悶頭不知在想什麽,誰也不吭聲了。

就這麽不尷不尬的坐了一會兒,皇後宮中的女官來報,說大皇子進宮請罪,跪在宸極殿外。

可皇上不見。

沈婕妤讓貼身宮女上前把果皮收走,凈手起身,道:“我回自己宮裏呆著了,郡主,要不要去我那坐一坐?”

蘇錦書忽然被點到名,茫然擡頭。

沈婕妤朝她笑了笑,不像是一句客套,是真心相邀。

蘇錦書便應下了,起身拜別皇後,隨著沈婕妤一同離開。

路上,蘇錦書問道:“沈娘娘可是有事要與我說?”

沈婕妤捧著手爐,不緊不慢的走著,笑道:“我沒什麽要緊事,不過是有人托我多看顧一下你罷了。”

蘇錦書一怔,隨即意識到什麽,也笑了:“沈娘娘是個極好的人呢。”

宸極殿。

棋局上黑白子正殺到焦灼。

皇上與陸錫各自落子越來越慢,緊閉的大門外,大皇子跪地一個時辰了,仍在堅持。

外面的小太監一遍一遍的勸,大皇子始終不為所動。

皇上拈著棋子,道:“一會你出去勸勸。”

陸錫搖頭道:“怕是勸不動。”

皇上落錯了一子,形勢頓時不太好。

陸錫道:“請沈婕妤來勸吧。”

皇上忙著挽救棋局,許久沒開口說話,道:“她最好不要露面。”

陸錫目光瞥到了手邊的茶,他掀開茶盞,落下了一點細白的藥粉,遞給一旁服侍的小監,道:“請大皇子喝茶吧。”

小監目睹了他下藥時的手段,驚恐的看向皇上。

皇上悶頭明顯是默許的狀態。

小監戰戰兢兢端了茶盞遞出去,沒過一會兒,外面一聲驚呼,傳來了大皇子暈倒的消息。

皇上揮揮手:“擡回他府上去。”

小監忙招呼人手照辦。

皇上終於挽回了棋局。

陸錫見皇上的心境逐漸穩了下來,問道:“皇上確定今夜動手了嗎?”

皇上“嗯”了一聲:“中原自古以來從沒有聽說哪個暴君弒母,朕也算是古往今來第一人了。”

這話陸錫不知該如何接,也不知該如何勸慰。

皇上好似也不需要他回應什麽,只是自顧自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閑話。

“朕前些日子夢見毓王兄了,夢見了很多年前,更年輕的時候,在東海邊上……他囑咐朕窮寇莫追,也不知是不是他看不慣朕的行徑,所以才托夢……”

陸錫忽然在這一刻體會到了他身為帝王的無邊寂寞。

這一句棋最終下了一塌糊塗,草草收尾。

沈婕妤的宮中端上了十幾樣點心幹果。

蘇錦書嘗都嘗不過來。

沈婕妤看向她的目光滿含笑意,像是在包容的註視著一個晚輩,她這一生自問算是圓滿至極,想要的都有了,若非要有什麽遺憾,就是可惜沒有兒女雙全。

大皇子被擡出了宮。

陸錫去沈婕妤宮中接人。

皇上則去了坤德殿。

皇後剛打發了嬪妃,尚未歇過一口氣,便趕著來迎皇上。

不料,皇上出口第一句話,就是命她以皇後的名義邀戚氏和謝氏兩家的女眷入宮赴宴。

她震驚擡眼,望進了皇上那雙冷漠的眼睛裏。

這能是什麽好宴?

是針對戚、謝兩家的鴻門宴。

皇後脫力緩緩跪倒在地,哽咽道:“皇上……”

皇上沒有扶起她,只是說了句:“起身吧。”便從她身邊經過,徑直去了內室,鋪開筆墨。

皇後渾渾噩噩的跟了進去。

筆遞到了面前,皇後發現自己實在無法接。

皇上擎著筆等了她許久,她才顫抖著擡手。

“皇上……皇上你這是在逼他們……”

“皇後慎言。”皇上平靜道:“朕何曾逼過任何人?”

這道懿旨一下,戚、謝二氏的女眷如若不來,便是抗旨不尊,若是來了,便是自投羅網。總之,皇上選擇在今夜動手,不給任何人留有餘地。

人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自然會選擇兵行險著,孤註一擲。

也許……會反。

皇上道:“朕沒有逼過任何人,倒是皇後,如此猶豫不決,是否已經與朕離了心?”

皇後終是含淚落下了筆。

皇上親眼盯著宮人將懿旨送出宮城,方才離開了坤德殿。

陸錫與蘇錦書一起回了朝露臺。

“留一夜吧。”陸錫道:“還都是老樣子,一點沒變。”

蘇錦書站在高高的玉階上,想起了當初第一次進宮時的場景。

也是站在這個地方,極目遠望,亭臺樓閣,漫卷雲舒,美不勝收。

那時她還在心中感慨,這皇宮真是大的可怕。

可住了一段時日才知曉,這皇宮也小的很,像個倒扣的悶罐子,捂得人喘不過氣來。

好在,如今她不用被困在這裏了。

他們在宮中呆到了下晌,有人來給蘇錦書診脈。

蘇錦書在宮裏住的這段時間,都快把禦醫認了個遍了,只是今天這位是個生面孔,年紀很大了,滿頭銀發沒有一根雜色。

蘇錦書好奇的多看了他幾眼。

陸錫道:“他姓沈,曾任過太醫院院判,如今賦閑在家,他是沈惻的外祖。”

蘇錦書了然點頭。

聽說過沈惻的外祖是很厲害的聖手,不過……外祖也姓沈?

沈老先生診過脈之後,笑呵呵道:“小郡主身體底子極好,氣血豐盈,精氣十足呢。”

蘇錦書聽著很開心,對陸錫道:“誇我身體好呢。”

陸錫點頭,向沈老先生問詢:“可還需服藥?”

沈先生撫須道:“待我配幾味丸送來,不必頓頓湯藥了。”

蘇錦書糊塗了,剛剛還誇她身體好,怎麽轉眼又要吃藥。

這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沈老先生已收拾了箱子要走,陸錫起身相送。

蘇錦書靠在門口,看著兩人一路走到山腰的廊中,停下來交談了幾句。

陸錫問:“沈先生,如何?”

沈老先生道:“我已經嘗試著配出了幾種藥,可以解摧心丹的毒性,但總歸是差點勁,祛毒不徹底,後患則無窮。你們從淮安押回來那些中毒之人,可以用我配的方子解毒,但是小郡主這毒是從血入,且已侵入心脈,我的方子不管用了。”

陸錫眉頭緊縮:“那就只能等解藥了,可這怎麽等得了,配置解藥所需的材料,至少須一年才能備齊——”

沈老先生道:“你說的這一點我剛才診脈時便想到了。”

陸錫一頓,心中生出一絲希冀:“先生辦法?”

沈老先生的神色卻並不輕松,甚至微微側開了臉,不忍看他,道:“若到了窮途末路之時,別忘了世間還剩下最後一顆龜息丸。”

龜息丸。

當年沈老為了吊著先帝的命,用盡一切奇珍配了三顆龜息丸。

先帝服用了一顆,為自己拖得了近半年的命。

再後來,長公主取走了一顆,交給了丹陽縣主,那一顆在揚州被用在了昭明公主身上,令公主渾渾噩噩沈睡了半月餘,直到回京才被他解了藥勁。

最後一顆,皇上前些日子從他這裏拿走,親自收著了。

陸錫:“龜息丸……”

沈老先生點頭,道:“若有龜息丸,她可以等到下一爐解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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