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

蘇錦書睡到第三天的時候, 終於睜開了眼。

蛇毒讓她的腦子不太清醒，雙眼懵懵懂懂，含著水光, 像是被春水洗過一般。

陸錫問了她幾句話, 沒聽到回應，餵了她一口粥, 她咽了下去, 眼睛便追著那粥碗去了。

揚州的蓮子粥也很軟糯香甜, 但陸錫總覺得差了幾分味道，好在蘇錦書不嫌棄, 一口一口全吃下了。

陸錫擱下碗, 嘆氣：“帶著你一起辦案, 原是打算讓你長長見識, 多幾個心眼, 不想，白受了一番罪, 還是算了吧, 總歸有我在，我活一日，便護你一日。至於將來那個負心漢……你難道非嫁他不可嗎？”

蘇錦書當然不會回答他, 她甚至都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麽。

她仍然沈浸在意識的幻境中，好不容易走出了那座火烤的山, 現在好像坐在一朵雲上, 在半空中飄啊飄……

陸錫道：“我們回京城吧。”

蘇錦書眨了眨眼，頓困地低下頭。

管姝敲門道：“主子, 車馬已經備好了。”

陸錫把人裹在絨毯裏，抱進了車中。

此番回京, 他帶走了丹陽縣主的賬本，且秘密押送了一行與此案相關的犯人，其中就有蔣家門客朱衣群。

昨日臨行前，陸錫面見揚州的州府，亮出了皇上欽賜的金璽，托州府大人將那些救出來的婦孺送回家去，找不到家的，就送往善堂，其中有幾位口齒伶俐，記憶清晰的年輕女子，被他以證人之名，派車馬接入了京中。

北上京城，山高水遠，將多情的江南風景遠遠的甩在了身後，蘇錦書許是預感到了什麽，在一個夜裏忽然驚醒，披著頭發，赤著雙足跳下車，往來路的方向跑去，被陸錫一把攔腰抱住，又帶回車裏。

燭火劈啪作響。

陸錫對著熟睡的她說：“葉落歸秋，你該知道這一切了。”

蛇毒主攻人的腦子。

蘇錦書在夢境和環境中，渾渾噩噩度過了半個多月，再睜開眼時，周圍的一切全然陌生。

荔枝紅的帳幔上繡著錦繡的牡丹圖樣，降香黃檀精雕的拔步床上嵌著瑪瑙和螺鈿。

蘇錦書一見這景，瞬間又迷糊了，搞不清楚自己是醒了還是沒醒。

她撩開簾子，下了地，一陣叮鈴鈴的聲音傳來，擡頭一看，窗前掛著一排五彩琉璃的風鈴。

兩個年輕姑娘走進來，像她行了一個萬福禮，她們穿著相同制式的秋香色衣裙，發髻裝飾也都一樣，乍一看像雙生女，細看才發現長得不一樣。

蘇錦書問她們：“我這是到了哪裏呀？”

她們看了她一眼，並不作答。

蘇錦書更以為自己沒醒了，她嘆了口氣，朝門外走去，一推門，風拂過面頰，她楞在了原地。

好高的地勢，她所在之處似是山頂，極目望去，琉璃碧瓦，朱紅漆墻，無比的厚重莊嚴。

……她怕不是到了仙境。

剛才那二位莫不是天上的仙娥？

正恍惚間，不遠處的廊廡間走來一人。

那是個有點年紀的男子，穿著一身很貴重的玄色袍子，剛才那兩位漂亮的仙娥在他腳下行了跪拜大禮，他揮一揮手，就讓人退下了。

蘇錦書站在門口，等著他走上來。

他也見到了蘇錦書，在幾步之外停下來。

蘇錦書問：“你是此地的主人嗎？”

他回答說：“是。”

蘇錦書緊接著又問：“你是神仙嗎？”

他沒回答，而且表情還有點不對勁。

日光落在了他身上，他衣袍上的金線有點晃眼，蘇錦書瞇眼辨認了一番，像是一條龍。

蘇錦書心說這夢真是越來越瘋了。

那人問道：“你可覺得身上還難受？”

倒是不難受，就是糊塗。

蘇錦書敲了敲頭，扶著漆柱，轉身道：“看來是沒醒，我還是回去再睡會吧。”

她把那人扔在原地，晃晃悠悠回到了殿中，爬上那張鑲金嵌玉的拔步床，抓過蜀錦織被蓋在頭上，安詳地閉上眼睛。

燕帝跟進來，瞧著她這般模樣，嘆了口氣。

蘇錦書假裝聽不到，一門心思催眠自己：睡會，再睡會……

她並不知道，半個月過去，她早已別了故鄉，身在皇城。

她也不知，自己所處的朝露臺，是宮中風景最佳的所在。朝露臺上的凝露閣空置許多年，在半個月前一頓兵荒馬亂的重整一番，迎了她這位小客人住在其中。

她更不知，毓王陵t墓重啟，夫妻二人遺骨終得合葬。毓王唯一遺脈被接回京城，衡陽郡主的封號已遍傳天下。

蘇錦書就這麽無知無覺的，將自己催熟睡了。

燕帝在朝露臺上吹了一會風，自我安慰道：“睡了也好，朕也不知該怎麽說，回頭……回頭還是找個說客來。”

清平司的府衙不輸任何公卿府邸，禦賜金筆“應天受命”四字鑄在墻外，每到了正午時分，便輝耀全城。

沈惻一路疾步趕到武庫。

閣樓簡陋的小榻上，陸錫垂首盤坐在上，管姝正在幫他解衣。

揉爛的外衣接下來，露出裏面染得鮮紅的一層寢衣。

管姝動作一再放輕，可布料依然黏連著皮肉，難以撕下。

沈惻看不下去了，上前示意管姝走開，單手猛一下將衣裳的傷口撕離。

背上的鞭痕皮開肉綻。

陸錫呼吸急促，罵道：“沈惻，你真是個畜生。”

沈惻道：“該，讓你胡來，明知郡主身份不同，還帶著她上躥下跳涉險，你怎麽想的。”

陸錫背對著他，頭發淩亂垂在胸前，唇上幾乎沒有一點血色。

沈惻沾了藥水給他清洗傷口，手段一如既往的粗暴。

管姝去端了內服的藥。

陸錫皺眉一飲而盡，道：“皇上不是為了郡主罰我，做戲要全套，我一個抗旨越獄欽犯，捉回來當然要受刑才能平聖怒。”

沈惻把藥粉不要錢似的往他背上灑，戳著那深可見骨的傷，道：“做戲？那這戲做的還真狠？”

他手段雖然粗暴，但確實是快，三下五除二處理完了，讓人把血水端下去。道：“你也別嘴硬了，皇上就是惱你帶著她胡鬧，還沒能護得住她，讓她中了蛇毒，你可真行。”

陸錫扛過這一陣要命的疼，道：“聽說公主身上的毒解了，現在已經活蹦亂跳了？”

沈惻坐下來，道：“我外祖行針解的藥性，公主中的不是毒，是龜息丸。”

陸錫立刻轉身看向他，難免扯到背上的傷口，眉都擰到了一起。

他聲音低了下來：“龜息丸，怎麽還有這個東西？”

沈惻道：“龜息丸這東西的來歷你是知道的。當年先帝病重，廢太子監國，毓王身陷囹圄，咱們皇上身在東海禦寇無法抽身，是婉妃娘娘想辦法躲開看守，沖進宮苑，將外面的事告知先帝。先帝強撐著一口氣，命我外祖父配制了龜息丸，服下後假作痊愈，出面料理了反賊。”

陸錫：“我知道，龜息丸並不能治愈傷病，只是能暫時吊著人的命，令身體處於龜息狀態，心跳接近於靜止。”

沈惻點頭：“龜息丸服下到起藥，需要一段時日，這段時日，服藥的人會陷入昏睡，以調整身體適應藥性。當年先帝正是因為這場昏睡，終未能來得及救下毓王，以至於他老人見臨終都不能釋懷，眼睛都沒合上。”

陸錫道：“如此說來，公主的昏睡，正是因龜息丸的效用。”

沈惻：“是，所以你當時的決定是對的，他們給公主下藥並非要害她性命，而是要牽制住我們的腳步，讓我們盡快回京，遠離揚州……揚州真是有見不得人的東西啊。”

陸錫一聲嘆：“可惜……”

可惜線索斷了，沒能連根挖出。

清平司門外侍衛在此時來報，說平陰侯派人要接陸錫回府。

沈惻站起身：“你處理家事吧，順便養養傷，此事不急在一時，我們回頭再議。”

陸錫捏著眉心，讓人收拾了一屋的血跡，披了件衣裳，才去見人。

來人是個小姑娘，是他母親房裏的丫鬟。

陸錫心情稍好了些，問：“母親現在何處？”

那小丫頭利索道：“在京郊別院呢，夫人曉得您回侯府倒胃口，所以特地在別院親手下廚備了一席，二公子快跟我走吧。”

這些女眷尚不知他在宮裏受了罰。

陸錫也沒說，披上一件外衣，便跟著她上了車。

京郊的晚香別院是他母親的私人莊子，陸錫當年重傷正是在那處別院養傷，幽靜怡人。

馬車駛出京城，走了半晌的山路，日暮時分才終於停下。

與此同時，蘇錦書第二覺醒來，也是一片雲舒霞卷的景色。

蘇錦書看著已經點起燈的宮殿，終於意識到，這不是夢。

她下榻時，看清了腳踏上擺著的鴛鴦繡鞋，以及一旁架子上熨帖掛起的碧綃裙。

蘇錦書站在窗前，喃喃道：“紅墻碧瓦，玉樓金闕……曾聽說皇宮是最堪比仙境的地方。”

她正細細打量那些宮殿的飛檐，還有九曲婀娜的廊廡。

忽然，有一人在她身後脆聲道：“你終於醒啦！”

蘇錦書回頭，晚霞照在來人胸前的珍珠墜子上，發出輝潤的光澤。她遲了片刻才看清人臉，有些猶疑的喚了一聲：“公主？”

昭明公主道：“是我。”

蘇錦書這是頭一回見到清醒的公主，珍珠也沒能奪了她本人的耀目，她一揮手，兩個宮娥推著一個半人高的箱子進來。

公主說：“第一次見面，也不知你喜歡什麽，我給你挑了許多禮物，來……”

沈重的箱子被打開，一格一格的小匣子呈出來。

珠子，簪花，綢緞，宮燈……

蘇錦書眼已經花了，忙換了個避光的地方呆著，道：“公主，你這是幹嘛呀？”

昭明公主湊上前，用肩膀碰了她一下：“你生日是處暑，比我大一個半月，我該叫你堂姐啊。”

蘇錦書：“……我再睡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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