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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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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會

第6章

蘇錦書披著夜色回到舅舅家,剛轉身掩上門,就聽見有東西夾著呼呼風聲,沖著她後腦勺砸了過來。

砰——

蘇錦書在東西飛過來之前,機靈地躲了一下。

只見一只繡花鞋拍在她剛剛站的地方,砸在門上又掉了下來。

蘇錦書受驚,躲在柱子後面,手指劃拉著木頭上的紋路,垂眼望著地上那只滾了灰的舊鞋。

躲了一會兒,不見有別的動靜,她才從柱子後探出頭。

舅母掐著腰站在檐下,正惡狠狠的盯著她。

檐角燈籠的光落下來,舅母頭上纏了一塊雪白的布,將左側的耳朵嚴密地包住了。

她果然被撕了耳朵啊。

夜色中,蘇錦書覺得舅母那陰惻惻的目光實在狠毒,她不敢上前。

直到耳房的門一聲開合,家中的老仆婦走了出來,提著一桶泔水,慢吞吞的走入院子,對峙的氣氛才終於被打亂。

舅母哼了一聲,對那老仆婦道:“給我把鞋撿回來。”

老仆婦停下腳步,放下了木桶,俯身撿了鞋,送到了舅母面前,全程沒看過蘇錦書一眼。

舅母蹬上鞋子,再沒說話,扭身回正屋裏了。

蘇錦書舒了口氣。

那老仆婦又回到門口,提上她的木桶,開了側門出去。

蘇錦書急忙鉆回自己的廂房,摸黑爬到榻上,點了一盞油燈。

舅母在蘇宅裏傷了耳朵,想必攢了一肚子的怒氣,遲早要發洩在她身上。蘇錦書怕他們玩陰的,一直豎著耳朵,聽外面的動向。

院子裏靜了下來。

不僅正屋裏的燈熄了,就連那出門倒泔水的老仆婦也許久沒聽見回來的動靜。

蘇錦書這才放下心,軟綿綿的躺倒在被子上。

不料,這一躺,仰面正對房梁,一根麻繩垂在頭頂上,蕩悠悠拴了一只肥碩的死耗子。

冷不丁那一瞬,蘇錦書渾身的血都沖到了頭上,手腳一片冰涼,她死死咬住了下唇,齒間都溢出了腥甜,才沒讓驚呼沖破喉嚨。

她從榻上跳下來,在遠離床榻的角落裏蹲坐下來,抱住雙膝,咬牙恨道:“陳何生……”

荒蕪了十年的兇宅坐落在山腳下,夜色中與山幾乎融為一體,像一只蟄伏的巨獸。

陸錫就摸黑徘徊在這座兇宅中,哼著不成調的小曲,勉強能聽清一些字句——

“含桃已中食,郎贈合歡扇……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蓮子……”

是京城柳巷盛行的艷詞曲。

京城花天錦地,那裏浸養出的公子哥兒,身上總是帶著一股脂粉氣,陸錫也不例外,不過他的精氣神太惹眼了,相較而言,少年的風發意氣更盛,所以把那種脂粉氣壓了下去。此時他一散漫下來,倒是能顯出那麽點韻味。

他才哼了沒幾句,山間忽然陰風四起,吹得樹木沙沙亂響。

緊接著,飄來一陣女人的吟唱聲,若即若離,如一縷游絲吊著,蓋過了他的小調。

但不得不承認,唱得要比他好聽。

他不唱了,笑了:“來了啊……京城裏不人不鬼的東西我見多了,今天正好有機會見識一下你們鄉下鬼。我看這蓮沼鎮山清水秀,人養得單純可愛,想必鬼也不能很差……在哪呢?”

他踩著一地焦枯的爛木,循著聲音的方向找去,他漸漸靠近,馬上就要找到時,那歌聲停了。

夜風透著森森寒意,他好似感應到異常,擡起頭,屋脊上蹲著一只黑貓,此貓通體漆黑,無一絲雜毛,湖水綠的眼睛溜圓,沖他喵了一聲。

陸錫:“別賣乖。”

“喵?”

一人一貓對峙了片刻,陸錫道:“果然可愛,如果我眼睛沒毛病,白日傷人的是一只黑豹……那是你的同宗兄弟嗎?它怎麽不出來接客?”

他白日糊弄小姑娘的那些話做不得真。

那兩個鬼鬼祟祟的人一進蘇宅他就察覺到了,他們罵罵咧咧挖金子的時候,他就隱身在暗處看著。

他看到了一切。

此話一落,女人的哼唱聲再起,屋頂上也隨之傳來了細碎的聲響。

黑貓扭頭看了一眼,一身黑貓瞬間炸成了花,嗷一聲竄起來便逃,而在它剛才停留過的位置上,一只更渾厚的爪子踩了上來。

黑豹。

一只成年的黑豹,姿態矯健,線條流暢,威風至極。

它一出現,女人的哼唱聲便停了。

陸錫便知這黑豹是馴養的,女人的歌聲就是指令。

他知道馴養的人就在附近,道:“嚇唬我?”

黑豹沖他發出威嚇的低吼。

陸錫和它聊上了:“想殺我?”

黑豹暫時並沒有其他攻擊性的動作。

陸錫道:“你餓了嗎,我請你吃肉,別打我的主意吧。”他語氣中多少露了點怯。

他這一露怯,正好讓對方士氣大增,女子歌聲再起,黑豹弓起脊背,向陸錫猛撲而來。

陸錫轉身就走。

對於虎豹而言,落荒而逃的背影,更能激發它的兇性。

這是猛獸的天性。

黑豹緊追不舍。

大火過後的蘇宅無人清理,遍地殘缺的磚石和焦木,一白一黑兩道影子如履平地。

黑豹速度很快,但它追不上陸錫。

女子的吟唱聲驟然發緊。

黑豹耳朵一動,停止了追捕,獵物不見了蹤影,主人的指令讓它生出了焦躁,爪子在地上不停地抓撓。

嗖一下輕微的破空聲。

黑豹分辨出聲音來源於頭頂。

它仰起頭,一道慘白的影子映入它的視線中。

由於驚懼,黑豹的豎瞳圓睜。

陸錫從天而降落到了它的背上,它就地翻滾,試圖把人掀下,卻正好暴露了脆弱的頸部。一條弦絲繞頸兩圈,深深地勒進了血肉中。陸錫捏著弦絲的兩端,用肘把它的頭按在了地上。

黑豹在痛苦中停止了掙紮,發出絕望的嘶吼。

夜裏靜寂,女子的歌聲早已消失。

可陸錫知道她還在。

黑豹的主人在它追出去的那一刻就意識到了不對,試問哪個正常人的速度能與豹子一較高下?

陸錫能。

他甚至還出其不意反制住了這只兇獸。

陸錫道:“你殺不了我,你也不敢殺我,朝廷的海捕文書已到,你知道我的身份。萬一我在你們鎮上有個三長兩短,你們將永無寧日。你偷了東西栽贓給我,放猛獸出來嚇唬我,無非是想趕我離開而已。為什麽呢……”他自問自答,平靜地道出自己的猜測——“因為蘇宅裏有秘密,你怕被人發現。”

對方並不敢露面回應他。

他像是自言自語,還自得其樂。道:“世上到處都是見不得人的秘密,哪塊土地下沒埋著幾樁陰司,把東西還回來,我不管閑事。”

他騰出一只手,輕輕撫摸著豹子的烏黑油亮的皮毛:“養得真是好,一定費了不少心力吧。蘇姑娘認定是我偷了她的東西,你要是執意不肯還,我只能扒了它的皮,向蘇姑娘交差了。”

靜默了t很長一段時間。

一支短箭投進了院子,尾端系著一張字條,正好落在他腳下。

陸錫展開字條,上頭只有潦草的兩個字——“水缸。”

黑豹的身下聚了一窪血,它脫力的躺在地上,陸錫解下了弦絲,它躺在地上喘息了很久,才在主人指令的催促下,慢慢離開。

陸錫在廚房的角落找到了一只半人高水缸。

缸裏沒有水,他掀開一道縫,吹燃了火折子,照亮了下面一處缺了磚的泥坑。

這蘇宅仿佛有老鼠到處打洞。

陸錫把東西挪回原來的位置後,他離開蘇宅,順著鎮子往西,找到了門前三棵柳的宅子,瞇眼辨認了一下門匾上的“陳宅”二字,繞到側面,輕輕巧巧地翻進了院子。

陳家的院子方方正正,沒有九曲游廊,沒有嶙峋山石,一覽無遺。

陸錫環顧周遭,只有東廂透出一點微弱的光,他的耳力比常人敏捷,隱約聽到有女孩的啜泣聲。

他跳下去,敲了敲東廂的窗。

屋裏的哭聲停了,緊接著,窗戶被拉開一條線。

陸錫透過窗,沒瞧著人。

忽然一個很輕的聲音從下面響起——“你怎麽來了?”

陸錫立刻低頭去看,只見蘇錦書蹲在窗下,只擡頭露了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通紅的,盈著水光。

陸錫楞了一下,也蹲了下來,與她平視,道:“我聽見你哭呢,怎麽了?”

兩個人隔著一扇窗,都只露一雙眼睛,互相對著輕聲說話。

蘇錦書:“我的話本子……”

陸錫道:“讓貓兒叼走了,已經找回來了,明天就帶你去看。”

蘇錦書“哦”了一聲。

陸錫又問了一遍:“你哭什麽呢?”

蘇錦書躲開了他的目光,垂眼往下看,濃密的眼睫像一把小扇子,遮住了那雙水光瀲瀲的眼,她說:“我怕老鼠。”

陸錫:“哪有老鼠,我幫你拍死它。”

蘇錦書把窗戶開大了些,側身一指裏面,房梁上倒吊的耗子映入陸錫的眼中。

陸錫拍拍窗臺:“讓一讓,我進去。”

蘇錦書看著他爬進來,踩著個小圓凳踮腳勾上房梁。

想起這人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少爺,這輩子還不知見沒見過老鼠呢,蘇錦書忍不住關切:“小心點。”

陸錫道:“放心吧。”

他解下繩子,拎著那死耗子到窗邊,扔出了院墻外。

他拍了拍手,關上窗,道:“我若是不來,你打算這麽在角落裏蜷一整晚?”

蘇錦書背貼著墻:“那怎麽辦呢,一躺下就瞧見它,萬一晚上掉下來……掉我嘴裏怎麽辦。你怎麽來了,是蘇宅有鬼跑去嚇你了嗎?”

陸錫道:“沒有鬼,我就是來告訴你一聲,東西找到了,別擔心。”

蘇錦書默了一會兒,道了聲:“謝謝。”

陸錫指著房梁,說:“這一看就是故意欺負你,是誰幹的?”

涉及到她的私事,蘇錦書不大願意深聊,顯得哭哭啼啼,自怨自艾,失了體面。

陸錫一向不強人所難,她既然不想說,他就不問了,道:“那沒別的事情,我就走了。”

仿佛他從鎮東到鎮西跑這一趟,只是為了捎句話讓她安心而已。

蘇錦書的閨房不方便留客。

陸錫依舊打算走窗,他在窗前停了一下,忽然問道:“你家當年那場火是怎麽燒起來的?”

蘇錦書道:“你問這個做什麽?”

陸錫含糊道:“你們鎮上的人老說鬧鬼,可按照我家那邊的說法,搞不好是蒙了冤,所以問一嘴,你們當地衙門是怎麽結案的?”

蘇錦書撓了撓頭,勾起一條發繩纏在指間,說:“就……就是失火啊。”

陸錫又問:“那你是如何死裏逃生的?”

蘇錦書道:“那天正巧我不在家裏,在撫善堂玩,當我看到沖天火光跑回家時,已經是一片火海了。”

陸錫點了點頭,眼中又籠上一層疑惑:“奇怪。”

蘇錦書:“奇怪?”

陸錫回頭看著她:“最容易失火的廚房和柴房,反倒是損毀最小的地方,我查看過一遍,你家的火是從正屋的臥房起的。再者,宅子越大,火蔓延的越慢,你家那麽大的園子,怎麽就一個人也沒跑出來呢?”

當時那些人到底是睡死了,還是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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