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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開棺驗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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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開棺驗骨

提刑司大獄中,劉克莊早已等得心煩意亂。

宋慈被獄吏帶走後,劉克莊先是沖獄道喊叫,叫獄吏放他出去。叫了片刻,見獄吏壓根不理睬,他便不再浪費唇舌,坐在獄床上,等宋慈回來。然而將近兩個時辰過去,一直不見宋慈。他擔心宋慈出事,不時站起身來,在獄床和牢門之間來回走動。

獄道裏終於響起了腳步聲,劉克莊急忙撲到牢門邊,叫道:“宋慈?”卻見幾個差役押著人進來,不是宋慈,而是一個武學生。那武學生手腳被上了鐐銬,全身還被五花大綁,幾乎無法動彈,可幾個差役還是費了好大的勁,又推又拽,才將他押入牢獄,鎖上了牢門。幾個差役籲了口氣,罵罵咧咧地離開了。

關押那武學生的牢獄就在劉克莊的斜對面,彼此間隔著一條獄道。那武學生渾身被縛,起不了身,翻滾到牢門處,叫道:“你們審過了我,明知不是我幹的,為什麽還要把我關起來?”他嗓門大,聲音粗,整個大獄角角落落都充斥著他的喊聲。劉克莊只覺耳中嗡嗡亂響,更增心頭煩躁。

那武學生不斷大吼大叫,劉克莊捂住耳朵,忍受了片刻,可這喊聲怎麽也抵不住,不停往耳朵裏鉆。他道:“別喊了行不行?你便是喊破嗓子,那些獄吏也不會睬你。這裏是提刑司大獄,又不是武學,大過年的,能不能讓人清靜清靜?”

“我好心抓賊,你們憑什麽抓我?放我出去!”那武學生非但沒有收斂,反而叫得更大聲,根本沒把劉克莊的話當回事。

“難怪啊難怪,”劉克莊忽然笑了起來,“荀子曰:‘人無禮則不生,事無禮則不成,國家無禮則不寧。’又曰:‘凡鬥者,必自以為是。’像你這種武學糙漢,既不知禮,也不修身,成天就知道打架鬥毆,尋釁滋事,還自以為是,真粗人也。難怪我們太學一直瞧不上你們武學。”

那武學生臉上肉一橫,瞪著劉克莊。

“瞪我做什麽?你是不是想說,我這個溫文儒雅的太學生,不也和你這個武學糙漢一樣,關在這提刑司大獄裏嗎?那你可就錯了,我與你大不一樣,我是進來探視別人。”劉克莊故意揮了揮雙手,蹬了蹬雙腳,又來回走了幾步,以示自己身上沒有鐐銬束縛,“我手腳自由,隨時可走,哪像你,綁得這麽嚴實,一看就是非奸即盜,犯了殺頭的大罪。”

“我是被冤枉的!”那武學生又沖獄道裏叫道,“我不能被關在這裏,放我出去!”

“你這武學糙漢,真是油鹽不進。好好好,有本事你就一直喊,千萬別停下。我倒要看看,你能叫到幾時?”劉克莊在牢門邊就地坐下,擺正坐姿,悠然自得地看著那武學生。

那武學生叫喊了一陣,非但沒有停下,反而拿頭撞起了牢柱。他叫一聲“放我出去”,撞一下牢柱,不是做做樣子地撞,而是往死裏撞。只撞幾下便頭破血流,他還渾然不知疼痛,繼續一邊大叫一邊撞頭。

劉克莊越看越驚,道:“瘋了,這人瘋了!”他站起身來,也沖獄道裏大喊:“快來人啊,要出人命了!”

不多時,只聽腳步急響,獄道中奔入兩人,一人是獄吏,另一人卻是宋慈。

宋慈和許義一起返回提刑司,他讓許義先回役房休息了,自己則奔大獄而來。剛到大獄門口,便聽見劉克莊的叫喊聲,他急忙帶著獄吏沖了進來。

劉克莊指著那武學生道:“快快快,這人要尋死,快攔住他!”

宋慈返回大獄,本是為劉克莊而來,但他看見那武學生滿頭是血,兀自以頭撞柱,急忙叫獄吏打開牢門。宋慈沖進牢獄,將那武學生拖離牢柱,不讓那武學生再撞頭。那武學生渾身掙動,嘴裏大喊大叫,額頭上的裂口不斷流出鮮血。

宋慈一眼便認出是之前在太學射圃被抓的那個武學生,道:“你別亂動。”

那武學生依舊掙紮不止,道:“你們審過了我,為什麽還要關我?我不能進牢獄,放我出去!”

宋慈見那武學生酒勁未消,情緒過於激動,一時之間實難平靜,轉頭問獄吏道:“這人叫什麽名字?”

“這人叫辛鐵柱,是擄走楊家小公子的犯人。”

那武學生叫道:“我沒有擄人,是你們冤枉我!”

宋慈暗自琢磨了一下“辛鐵柱”這個名字,向那武學生道:“你叫辛鐵柱,稼軒公是你什麽人?”

辛鐵柱聽見“稼軒公”三字,掙動的身體霎時間定住。

宋慈見了辛鐵柱的反應,心中明了,道:“‘看取辛家鐵柱,無災無難公卿。’早聽聞稼軒公的公子在武學念學,原來是你。你說不能進牢獄,是不想讓稼軒公蒙羞吧?”稼軒公便是辛棄疾,宋慈所吟詞句,出自辛棄疾的《清平樂·為兒鐵柱作》,那是辛棄疾早年為幼子鐵柱祈福時所作。當年蘇軾曾有一首七絕《洗兒戲作》,詩曰:“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蘇軾為人聰慧,一生遭際卻坎坷至極,這才有此詩作。辛棄疾又何嘗不是如此?他文韜武略,以功業自詡,一心恢覆中原,卻命運多舛,身遭罷免,壯志難酬,他化用蘇軾的詩作,既是祈盼幼子能有一生坦途,也是在感慨他自己的人生遭際。

辛鐵柱聽了宋慈這話,不再似先前那般大喊大叫,聲音平緩了不少,道:“我是被冤枉的。”

宋慈敬仰岳飛,對同樣一心報國的辛棄疾也是仰慕已久,對辛鐵柱自然而然地多了幾分親近,道:“只要你是清白的,即便牽涉刑獄,那也不是什麽羞恥之事。可你若一頭撞死在這裏,世人只會說你是畏罪自盡,你縱有天大的冤屈也再難洗清,死了也要背上這罪名,那才是真正令稼軒公蒙羞。”

辛鐵柱若有所悟,點了點頭。

宋慈見辛鐵柱總算安靜下來,轉頭道:“獄吏大哥,勞你取清水和布巾來,替他洗一洗血汙,包紮一下傷口。”

獄吏心中雖不情願,但知道宋慈是聖上欽點的提刑幹辦,只好應了聲“是”。

“這扇牢門,也請你打開一下。”宋慈指著關押劉克莊的牢獄。

獄吏頓時面露難色,道:“宋提刑,你可別為難我了。元大人有過嚴令,我當真不敢……”

“你放心,我不會把人放走,你開門便是。”

那獄吏猶豫再三,最終還是取出鑰匙,打開了牢門。

宋慈進入牢獄,吩咐獄吏將牢門重新鎖上。獄吏鎖上牢門後,照著宋慈的吩咐,取清水和布巾去了。

待獄吏走後,劉克莊驚訝地看著宋慈,道:“剛才那牢頭叫你什麽?他叫你……叫你宋提刑?”

宋慈沒有應劉克莊的話,而是走向獄床,拿起放在那上面的一個食盒。

“早就空了,都吃完了。你不會這麽快就餓了,又想吃太學饅頭了吧?”劉克莊拉了拉宋慈的衣服,“你怎麽突然就變成宋提刑了?快說說,到底是怎麽回事?”

宋慈依舊沒有回答。他打開食盒,拿起食盒中那個皇都春酒瓶。他將酒瓶翻轉過來,見瓶底赫然有七個印字——“皇都春,慶元六年”。他眉頭微凝,道:“這瓶慶元六年的皇都春,你是從何處得來的?”

“我在豐樂樓買的。這個年份的皇都春,醇馥幽郁,餘韻悠長,最是好喝。怎麽,這酒有問題嗎?”

宋慈不答,問道:“何司業被殺那晚,你可有一個人離開習是齋,往岳祠那邊去?”

劉克莊楞了一下,道:“我是去了。”

“你去做什麽?”

“我醒來見你鋪上沒人,找遍齋舍也不見你,又見我買的香燭冥紙都不見了,便猜到你定是去岳祠偷偷祭拜岳武穆了。那可是德行考查會被記下等的事,我就趕緊去岳祠尋你。”

“可我沒見到你來尋我。”

“我剛出齋舍沒多久,就見許多學子沖出齋舍,朝岳祠那邊趕,說是岳祠著火了。我趕到岳祠時,人多混雜,夜裏又黑,一時沒找到你。”

“此話當真?”

“當然是真,我騙你做什麽?”劉克莊頓了一下,回過味來,“你該不會……在懷疑我是兇手吧?”

“兇手當然不是你,可我心中有些疑問,總須問清才行。”

這時,獄吏去而覆返,提來了一桶清水,拿來了幹凈的布巾,去到牢獄中,給辛鐵柱清洗臉上的血汙。

劉克莊小聲道:“那牢頭肯聽你的話,你叫他開門,我這就回太學。”

宋慈知道元欽有過吩咐,要將劉克莊關到天亮再放人。他不想為難獄吏。他之所以返回提刑司大獄,既是為了找劉克莊問個清楚,也是打算陪劉克莊在獄中待到天亮再一起離開。他沒把這番心思說出來,只道:“你先前說過,要在這獄中陪我到天亮的。”

“不是你叫我回太學打探消息嗎?”

宋慈淡淡一笑,拿出內降手詔給劉克莊看。

劉克莊看罷,又驚又喜,道:“難怪人家口口聲聲叫你宋提刑,還對你如此客氣,原來聖上欽點辦案的提刑,竟然是你!”說著整了整青衿服,朝宋慈畢恭畢敬地行了一禮,有模有樣地拖長聲音道:“小生見過宋大人。”

“別沒正經。”

“你如今已是聖上欽點的提刑幹辦,我叫你一聲宋大人,哪裏沒正經了?”劉克莊道,“真是奇了,聖上怎會突然辟你為提刑幹辦?我見你一直沒回來,還以為你出了什麽事呢。”

“是韓太師保舉我查辦此案。”

“韓侂胄?”劉克莊臉上的笑意頓時一收,“他向聖上保舉你查案,那是什麽用意?”

“想來是見我懂刑獄,便試著讓我自證清白吧。”

“懂刑獄的又不止你一人,何以偏偏保舉你?”劉克莊轉頭看了一眼斜對面的牢獄,見那獄吏還在擦拭辛鐵柱臉上的血汙,於是挨近宋慈,壓低了聲音,“韓侂胄是何許人物?執掌朝政長達十年,各種打壓異己,一直身居高位而不倒,這種人豈是善類?岳祠一案,關系到聖上視學,如此重要的案子,他不讓臨安府衙去查,不讓元提刑去查,卻突然保舉你去查案,定有什麽深意,不會這麽簡單的。”

“有深意也無妨,只要能查清此案,還枉死之人公道,足矣。”

“如今你已是提刑幹辦,可不能再這麽想。當年我爹便是小瞧了韓侂胄,才會遭其陷害,無端背上罪名,落了個貶黜外放不得回京的下場。別看韓侂胄在太學時言辭舉止如何正氣凜然,實則城府極深,便是三省六部的高官,在他手中也不過是任由擺布的棋子,更別說是你了,不可不防啊!”

“你想得太多了,我身負皇命,只管查案即可。”

劉克莊忍不住暗暗搖頭,心道:“宋慈啊宋慈,你個直葫蘆,怎麽說都不開竅。”他嘆了口氣,道:“只盼我是真的想多了。那你查到什麽沒有?”

宋慈道:“查問了一些人,知道了巫易案的來龍去脈。”他暗暗回想今夜查問所得,心中不禁疑惑起來:“兇手殺害何司業,偽造成自盡也就罷了,可為何偏偏要偽造成四年前巫易案的場景?兇手這麽做,是什麽用意?是為了故意讓人知道,何司業之死與巫易案有關聯?還是想說,當年巫易案另有隱情,巫易之死其實與何司業一樣,也是他殺後偽造成自盡?”他對劉克莊道:“當務之急,是查清當年巫易究竟是自盡,還是他殺。”

“巫易不是上吊自殺的嗎?這麽多年,這案子應該早就結案了吧。”

“此案當年由元提刑親手查辦,是以自盡結案。”

“既然如此,那你還查什麽?”

“巫易自盡存在頗多蹊蹺之處。我問過真博士,他說巫易是個孝子,雙親在世,不認為他會那麽輕易自盡。”

劉克莊卻是另一番擔心,道:“這案子既是元提刑所辦,又是以自盡結案,你再去查,那就等同於翻案,只怕會得罪元提刑。”

“是自盡便是自盡,是他殺便是他殺,何來得罪之說?”

“你啊你,我一直說你是直葫蘆,真是一點沒錯。你想想,提點刑獄三年一換,元提刑如今正好在任三年,眼看就要升遷,你這時候翻查他結過的舊案,沒查出什麽倒還好,萬一真查出點什麽,不就影響他升遷了嗎?”

“元提刑若真錯辦了此案,就該糾正他才是。以元提刑的為人,必不會以此為怨。”

劉克莊搖頭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會不會以此為怨,誰又能知道?”又道:“巫易早就死了,時隔四年,只怕什麽痕跡都沒了,連岳祠都是重新翻修過的,你還能怎麽查?”

“人死了,骨頭還在。巫易就葬在凈慈報恩寺後山。”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宋慈一字字道:“我要開棺驗骨。”

劉克莊吃了一驚,道:“我只聽說過驗屍,還從沒聽說過驗骨。枯骨一具,還能驗出東西來?”

“有沒有東西,驗過才知。”宋慈道,“但有一線希望,便當查驗到底。”

這時,獄吏已替辛鐵柱洗凈血汙,包好傷口,來向宋慈回稟:“宋提刑,都弄好了。”

宋慈道了謝,讓獄吏下去休息。

獄吏掏出鑰匙,想給宋慈開門,宋慈卻道:“不必了,我今晚就待在這裏,煩你天亮時再來開門。”

獄吏很是費解,心想宋慈已是提刑幹辦,又是除夕夜,大可不必再回牢獄裏待著。他搖搖頭,自個去了。

劉克莊正打算繼續與宋慈商量開棺驗骨一事,忽聽斜對面牢獄中響起辛鐵柱的聲音:“宋提刑,我是被冤枉的。”

劉克莊回頭,見辛鐵柱頭上裹著布巾,那布巾裹得歪歪扭扭,一看便是獄吏敷衍了事,再加上辛鐵柱渾身被縛,整個人橫在獄中,模樣極為滑稽。他本就不待見辛鐵柱,再加上他記得韓侂胄在岳祠說過,岳祠一案須在上元節前查明,宋慈奉旨查辦此案,時間自然緊迫,於是板起臉道:“宋大人有大案子要查,沒工夫聽你這個武學糙漢訴苦。你有冤情,找審你的官員去,別來煩我家宋大人。”

辛鐵柱怒道:“那幫當官的全是酒囊飯袋,我所說句句屬實,他們就是不聽!”

“宋大人,你看看,這武學糙漢又來了,一進大獄就大吼大叫,吵得不可開交。稼軒公是何等人物,你說他是稼軒公的兒子,”劉克莊連連搖頭,“說什麽我也不信。”

宋慈拍了拍劉克莊的肩膀,道:“別再叫我宋大人了。”他從劉克莊的身邊走過,來到牢門邊,看著斜對面牢獄中的辛鐵柱,道:“你何冤之有?”

辛鐵柱道:“他們說我在紀家橋擄走了孩童,可我根本沒有幹過。”

宋慈知道自己奉旨專辦岳祠一案,本無權插手其他案件,但他如今從真德秀那裏得知,巫易和何太驥與楊岐山的女兒楊菱有莫大關聯,而辛鐵柱所涉及的擄人案,被擄之人正是楊岐山的獨子楊茁,也就是楊菱的親弟弟,那他自然要過問一下了。他道:“你細細說來,到底是怎麽回事?”劉克莊還要插嘴,宋慈手一擡,示意劉克莊別作聲。

辛鐵柱便將今晚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

原來今夜除夕,辛鐵柱在武學憋悶太久,獨自一人外出走動。武學與太學相鄰,只有一墻之隔,出門也是前洋街,雖然街上燈市熱鬧,辛鐵柱卻無心賞玩。他入武學已有三年,對《武學七書》學得不甚了了,可弓馬武藝練得極為純熟。他從小敬愛父親辛棄疾,早年父親馳騁沙場,建功立業,令他心向往之,這才不習經義詩賦,轉而投身武學。如今朝廷大有北伐之意,他推掉了武學本已為他安排好的地方官職,一心只想參軍戍邊,沙場殺敵。他原以為父親畢生以恢覆中原為志,定會支持他,哪知父親知曉他的想法後,竟捎來家書,不準他加入行伍,還命捎信的仆人傳話,說他若不改變想法,今年就不要回家了,幾時回心轉意,幾時再回去。辛鐵柱大感失落,從小到大,父親對他呵護太過,不願他有半點吃苦犯險,便連投身武學也是他苦苦求來,一想到這些,他就連日為此苦悶。如今父親被朝廷重新起用,出知鎮江府,離臨安不遠,但辛鐵柱不願改變初衷,果真就選擇留齋,沒有回家過年。今晚他與同齋們在齋舍裏喝酒,算是共慶除夕,同齋學子論及北伐,全都眉飛色舞,喝酒如飲水,個個醉得不省人事,他酒量最好,雖有醉意,卻沒倒下。他心中煩悶,無處排遣,於是外出走動,心中所念,全是如何勸得父親改變想法。可他心思愚魯,思來想去,總不知如何是好。

辛鐵柱在前洋街上走了沒多遠,便到了紀家橋頭。他心煩意亂之際,忽見身前一位紅衣公子經過時,腰間落下了一塊白色玉佩。紀家橋一帶人聲嘈雜,那紅衣公子沒發覺玉佩掉落,徑自走了。辛鐵柱想撿起玉佩還給那紅衣公子,正準備彎腰伸手時,身旁忽然探出一只腳來,踏在了玉佩上。

伸腳之人是個瘦子,生得獐頭鼠目,他用極快的速度撿起玉佩,塞進懷裏,裝出一副沒事發生的樣子,朝著與那紅衣公子相反的方向走了。

見那瘦子想將玉佩據為己有,辛鐵柱當即跟了上去,想叫那瘦子物歸原主。

那瘦子走了沒幾步,經過一耍藝攤時,一頭紮進圍觀看客當中。他假裝觀看耍藝,實則悄悄貼在一位看客身後,將手伸向那看客腰間,試圖偷取錢袋。

辛鐵柱原以為那瘦子只是霸占失物不還,沒想到竟是個竊賊,見其出手偷竊時毫不猶豫,顯然是個慣偷。他想也不想,大步上前,一把拿住那竊賊的手腕。那竊賊吃了一驚,回頭瞪著辛鐵柱,叫辛鐵柱放手。辛鐵柱說破那竊賊的偷盜之舉,那竊賊卻矢口否認,說辛鐵柱平白無故汙蔑他,還叫囂著讓周圍人評理。那看客摸了摸腰間,錢袋並未丟失,怕無端惹來是非,便沒敢站出來替辛鐵柱說話,周圍人不明究竟,也都置身事外看熱鬧。辛鐵柱沒想到那竊賊惡人先告狀,倒打一耙。他不善言辭,說不過那竊賊,懶得多費唇舌,就要抓那竊賊去見官。那竊賊掙紮反抗,惹惱了辛鐵柱,辛鐵柱正無處發洩苦悶,三拳兩腳,將那竊賊揍得鼻青臉腫,又一腳踢翻在地。那竊賊沒想到辛鐵柱竟敢當街打人,見辛鐵柱孔武有力,心想好漢不吃眼前虧,爬起身來就跑。辛鐵柱豈肯饒他,在後緊追。

那竊賊奔上紀家橋,橋上行人紛紛避讓,可迎面而來的一頂轎子卻避讓不了。那竊賊與轎夫相撞,雙雙失了重心,摔倒在地。轎夫一倒下,轎子立刻傾斜砸地,晃了幾晃,還好穩了下來,沒有翻倒。轎中響起了孩童的哭聲,一女聲道:“傷著了嗎?”孩童哭說沒有。女聲道:“既沒傷著,男兒漢,哭什麽哭?”倒有責備之意。孩童的哭聲很快止住了。“出了什麽事?”伴隨這聲問話,轎簾掀起一角,一個面戴黑紗的女子走下轎來。

此時辛鐵柱已趁那竊賊摔倒之機追上,一把揪住那竊賊的胳膊,喝道:“走,見官去!”那竊賊的胳膊幾乎要被折斷,連連叫痛,另一只手忽然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刺向辛鐵柱。辛鐵柱躲開這一刺,飛起一腳,又將那竊賊踹翻在地。

那竊賊吃痛,知道有武器也不是辛鐵柱的對手。他摔倒之處,就在轎門旁邊,見那女子在身邊下轎,情急之下翻身而起,抓住那女子,沖辛鐵柱叫道:“站住!別過來……你再過來……我就……就……”拿匕首指住那女子的脖子,手不停地發抖,匕首也跟著亂顫。

辛鐵柱不敢輕舉妄動,嘴裏喝道:“放下匕首,休傷無辜!”

附近游街賞燈之人紛紛被吸引過來,圍在紀家橋兩頭,有數百人之多,見那竊賊手拿匕首,竟無一人敢出頭。

那竊賊挾持著女子,一步步後退,叫圍觀之人讓開,想瞅準機會奪路而逃。

忽然那竊賊一聲痛叫,原來那女子被挾持著後退時,猛地擡腳向後一跺,正跺在那竊賊的腳尖上。那竊賊痛叫分神之際,那女子不僅沒趁機逃開,反而反手就是一耳光,扇得那竊賊有些發蒙。趁此時機,辛鐵柱撲上去奪下匕首,將那竊賊雙手反擰,壓在地上。

圍觀眾人籲了口氣,紛紛鼓掌叫好。

辛鐵柱對那女子道:“姑娘沒事吧?”

那女子先是轎子砸地,又遭人挾持,再出手反抗,雖然黑紗遮面看不到神色,但從頭到尾目光如常,竟沒半點受驚。她沒理會辛鐵柱,轉身扶起那摔倒的轎夫。

那轎夫受寵若驚,道:“小人不礙事。小姐快請回轎,這就走,這就走。”說著招呼另一個轎夫,要繼續擡轎子。那轎夫嘴上雖這麽說,臉上卻有痛色,挪動腳步也很吃力,顯然膝蓋磕得不輕。那女子道:“你坐下歇會兒。”接著吩咐另一個轎夫,回去找人來擡轎子,然後道:“茁兒,下來吧。”這句話是沖轎子裏說的,顯然是在叫先前哭過的那個孩童。

然而轎中並沒有傳出應答之聲。

“又不聽話了。”那女子走到轎前,掀起簾布,霎時間一呆。

先前接連遭遇各種變故,那女子的目光一直波瀾不驚,此時卻徹底呆住了,只因轎廂中空空蕩蕩,並不見人,只有一些散落的糕點。

“茁兒?茁兒!”那女子以為茁兒偷偷下了轎,急忙向四周張望呼喚,卻不見茁兒身影,也不聞茁兒答應。轎夫吃驚不已,忍著膝蓋疼痛,一邊尋找,一邊叫道:“小公子!小公子!”那女子詢問周圍人群,有沒有看見孩童下轎,有沒有看見孩童去了哪裏,然而當時眾人的註意力都在那竊賊身上,根本沒人留意轎子,不清楚是否有孩童下過轎。

辛鐵柱將那竊賊綁在橋柱子上,幫那女子尋找失蹤的孩童,圍觀眾人也紛紛幫忙尋找,然而找遍了附近一帶,始終不見那孩童的身影。

那女子便是楊岐山的女兒楊菱,失蹤的孩童則是楊岐山的獨子楊茁。

消息很快傳至楊家,楊岐山大驚失色,帶上所有家丁、婢子趕來紀家橋尋人,又派人通知府衙和提刑司,派出大批差役幫忙尋找。然而集眾人之力,找來找去,不僅紀家橋附近,連更遠的街巷都找過了,始終找不到人。楊茁只是一個三歲孩童,就算一時貪玩,偷偷溜下轎子躲藏起來,也不可能藏在太過隱秘的地方,更不可能藏這麽久也不現身,哪怕不小心走丟了,也不可能走得太遠,可是遍尋不得,便有人猜測是不是被歹人擄走了。眾人又四處查問有沒有看見攜帶孩童的人,仍是一無所獲。楊岐山心急如焚,急了就開始胡思亂想,竟懷疑起了辛鐵柱,說辛鐵柱是故意攔截轎子,夥同賊人擄走了楊茁。不巧的是,辛鐵柱抓住的那個竊賊,原本被拴在橋柱子上,可辛鐵柱幫著尋找楊茁,無暇顧及,不知那竊賊何時竟弄斷了繩子,早已逃之夭夭。辛鐵柱找不到那竊賊,又想找那個被偷錢袋的看客,以證明自己是真的抓賊,不是在串通賊人演戲,可是那看客也早已不知去向。

這麽一來,辛鐵柱當真是有口難辯。差役要抓辛鐵柱回衙門問話,一旦去了衙門,一頓牢獄之災自然難免。辛鐵柱本就愁苦煩悶,此番好心抓賊卻被人冤枉,心中更是有氣,又知道一旦入獄,便會丟盡父親的臉,再加上酒勁在身,說什麽也不肯去衙門。差役們惡語相向,動手抓人,辛鐵柱盛怒之下出手反抗,打傷了幾個差役。眾差役見他反抗,更加認定他就是兇犯,追著他不放,這才有了後來他逃進太學最終被捕的事。

辛鐵柱講述完,宋慈還未說話,一旁的劉克莊道:“這麽大點事就要尋死覓活,你也未免太小題大做了吧。”

辛鐵柱瞪眼瞧著劉克莊。

劉克莊不以為意,正要再說幾句風涼話,宋慈卻道:“你少說幾句。”又問辛鐵柱:“你被抓後,是誰審問的你?”

“有府衙的、提刑司的,好些個官員。”

“有沒有元提刑?”

“是有一個姓元的,別人都叫他元大人。”

“元大人提點浙西路刑獄,一向秉公執法,你只要是清白的,他必不會冤枉你,待案子審清後,自會放你出去。”

“那我要在這裏面待多久?”

“可長可短,若是找回了失蹤的孩童,便會很快。”

“那孩童一直找不到,難道要一直關著我?”

“你便是一直被關在這裏,也是你自作自受。”劉克莊忽然插嘴道,“你公然拒捕,打傷官差,就算沒有擄走那小孩,也該被關起來治罪。”

宋慈扭頭看了劉克莊一眼,劉克莊撇了撇嘴。

“辛公子,你且安心在這裏待著。”宋慈道,“我會問一下元大人,看看楊茁找到沒有,若是沒找到,我會想辦法幫忙尋找,盡早還你清白。”

辛鐵柱感激不已,道:“多謝宋提刑!”

劉克莊將宋慈拉到一邊,低聲道:“太學和武學素來不睦,兩邊學子互不來往,甚至相互敵視,你該不會真要幫這武學糙漢的忙吧?”

“我本就要去楊家找楊菱小姐問一些事,正好一並查問楊茁失蹤一事。”

“你去找楊菱小姐問什麽?”劉克莊有些好奇,“難不成她也與岳祠一案有關?”

宋慈點了點頭。

“你找誰查問都可以,但開棺驗骨一事,一定會得罪元提刑,我勸你還是好好想想。”

“你沖撞韓太師時,連韓太師都不怕,如今怎麽怕起了元提刑?”

“你別說韓侂胄,一說我就來氣。他害慘了我爹,我對他本就有宿怨,反正我也不想做官,無須從他那裏謀求什麽,得罪他也不怕。可你不同,你不是一直想做官,尤其是提刑官嗎?還有十五年前錦繡客舍那樁舊案,你不是一直想追查嗎?這時候你怎麽能得罪元提刑呢?”

宋慈一聽“錦繡客舍”這四個字,神色頓時為之一變,種種往事,一下子從記憶深處翻湧而起。十五年前,他父親宋鞏來臨安參加殿試,為了讓年幼的兒子多增長一些見識,帶上了妻子和年僅五歲的他,住進了太學東邊的錦繡客舍。大宋的舉子只要通過省試便是進士,入京參加殿試,只列名次,皆不黜落,原本宋鞏科舉入仕已成定局,哪知妻子卻在錦繡客舍暴死,宋鞏被疑有殺妻之嫌,蒙冤入獄,大好前程就此斷送。出獄之後,宋鞏放棄追查妻子之死,帶著宋慈返回建陽鄉下。後又放棄了科舉,轉而尋仵作行人學驗屍驗骨之法,從縣衙小吏做起,直至出任一州推官。宋慈以為父親學習那些常人眼中不入流的、與死人打交道的晦氣小技,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查明母親之死,哪知十五年來,父親對母親之死絕口不提,宋慈每次問起當年錦繡客舍的事,父親都是厲聲喝止。宋慈不知道父親有什麽難言之隱,只知道不能讓母親死得不明不白,既然父親不願意追查母親之死,那只有他自己來。他暗自學習驗屍斷獄之術,偷偷翻閱父親收藏的刑獄典籍,留意父親和其他仵作行人如何驗屍,向一些地位低下的仵作虛心請教,一聽說有命案發生便往兇案現場跑,一聽說衙門審案子便立刻趕去旁觀。他要來臨安太學求學時,父親一開始是反對的,他知道父親是不希望他有機會接觸錦繡客舍那樁舊案,但他執意要來太學,只說是為了求學,父親最終不得已才同意了。在母親之死一事上,他對父親極不理解,但這些年父親在推官任上秉公斷獄,執法嚴明,一切所求,只為公道二字,他看在眼裏,對父親是深為敬重的。他的確很想做官,尤其是提刑官,想著將來能為百姓做主,想著有朝一日能查清母親之死。可父親十來年的言傳身教,使得剛正不阿的理念從小就根植在他心中,倘若委曲求全才能達成所願,那這願望不達成也罷。他正色道:“家父有言:‘直冤,大事也!’我奉旨查案,便當為死者直冤,無論得罪誰,我都要查下去。”頓了一下,壓低聲音道:“我不但要查,還要查得大張旗鼓,查得滿城皆知。倘若巫易真是死於他殺,當年殺害他的兇手若還在臨安,聽聞開棺驗骨,說不定會去現場圍觀。”

“你想打草驚蛇?”

“不錯。”

“可你把婁子捅這麽大,若無萬全把握,最後驗得巫易確是自盡,元提刑那裏,只怕難以交代。”

宋慈搖搖頭:“若我所料不差,巫易之死絕非自盡。當年巫易若是自盡,上吊即可,何須縱火?他在腳下挖了暖坑,那是為了營造一方熱土,祈盼來世盡快投生,一個對來世還抱有期許的人,豈會願意今生死得面目全非?真博士說巫易對名利看得很淡,一個淡泊名利之人,怎麽可能因為被逐出太學不能為官就自盡?更何況他為人孝順,雙親還在世,他又生在商賈之家,只不過被逐出太學不得為官,又不是斷絕了所有生路,難道非尋死不可嗎?”

劉克莊想了想,道:“你這麽一說,確實有些道理。”又道:“好吧,你都不怕,我還怕什麽?既然你非這麽做不可,那這婁子,大不了我陪你一起捅!”

宋慈拍拍劉克莊的肩膀:“我正要你幫忙。”

“幫什麽忙?”

“明早出了大獄,你就在城裏散布消息,就說提刑官奉旨查案,重查四年前太學生巫易自盡一案,要在午未之交,於凈慈報恩寺後山開棺驗骨。明天是元日,新歲伊始,城裏本就有不少人會去凈慈報恩寺祈福,你盡可能地散布消息,去的人越多越好,再雇些勞力,備好器具,以供掘土開棺之用。”

“備什麽器具?”

“竹席、草席各一張,二升酒,五升醋,多買些木炭。對了,若是天晴,再買一把紅油傘,記住了嗎?”

劉克莊越聽越奇,道:“你要這麽多東西做什麽?”

“到時你就知道了。”

“明日就開棺,可你還沒問過巫易雙親呢?”劉克莊道,“萬一他雙親不答應怎麽辦?”

“巫易是閩北蒲城人,他父母也當在閩北蒲城,即便快馬往返,也需數日。聖上旨意,要我在上元節前查明岳祠案,等不了這數日了。先開棺驗骨,其他的事,以後再說。”

劉克莊點了點頭。

“明早我走一趟楊家,去找楊菱小姐,把該問的都問一遍,然後你我在齋舍碰面,一起去凈慈報恩寺後山。”宋慈又道,“對了,我這裏有一幅題詞,你明早拿去太學各處查問,看看有沒有人識得這上面的字跡。”說著取出不久前從岳祠獲得的那方題有《賀新郎》詞的手帕,交到劉克莊的手中。

劉克莊接過手帕,見上面的題詞歪歪扭扭,不禁皺眉道:“這字好生難看。”隨即又拍了拍胸脯,“放心吧,這些事交給我就行。我把同齋們都叫上,散布消息也好,打聽字跡也好,一定辦得妥妥當當。”忽然間,他原本有些神采飛揚的臉色,一下子黯淡了下來。

“你怎麽了?”

“沒什麽,就是想到我們那些同齋,氣不打一處來。”

宋慈詢問究竟。

劉克莊嘆了口氣,道:“自打知道你會驗屍,從小就與死屍打交道,這兩天太學裏就傳出各種風言風語,說我們習是齋是陰晦之地,只要進過習是齋就會倒大黴,還有不少說你的話,更是難聽至極。這些人懂個屁,就只知道胡說八道。外人飛短流長也就罷了,連我們習是齋的同齋,都跟著說三道四。我得找個空,好好訓他們一頓才行。”

宋慈卻淡淡一笑:“我當是什麽事。旁人說道,由他們說去。”

“我就是氣不過。”劉克莊道,“你宋慈哪點不比他們強,他們憑什麽說長道短?”

宋慈不願多提此事,拍拍劉克莊的肩膀,道:“早些歇息吧,明天還有的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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