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起簪落
關燈
小
中
大
手起簪落
28
周景脖子上青筋暴起，隱忍地推開了我。
我含淚指責，渾身發抖：“周景，是你無能，是你護不住我。”
他顫抖著手，來摸我的發，我仰起頭，讓他清清楚楚地看到我眼底的淚水。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無能。”
他抖著嗓音，不斷地對我說。
我攥著他胸前的衣服，對他說：“我原諒你了。”
可他卻顫抖得更加厲害了。
眼角餘光瞥見一角藍衣閃過，那是榮王府的人在替我們打掩護。
擦了擦臉上的淚，我笑著對周景說：“時辰到了，我該去給聖上送安神湯了。”
周景猛地攥緊了我的手腕，我回頭喚他：“周郎——”
他慢慢地松開我，看著我遠去的背影，立在原地像尊被凍住的雕塑。
我端著安神湯款款而行，將湯碗放置在聖上案側。
然後撩起裙擺，雙膝跪地，行叩首大禮。
“臣妾請聖上降罪。”
謝彌漫不經心地用湯勺舀著安神湯卻不喝，似是不解：“哦？你何罪之有？”
“謝韻郡主說可以讓周公子來見臣妾，臣妾思之心切，一時糊塗，求聖上降罪。”
他終於舍得把目光從安神湯上移開，落到我層層堆疊的宮裙上。
“你還真是實誠。”
我擡起淚眼，“妾不敢欺瞞聖上。”
謝彌看著我，想起了第一次拖拽我的時候，我也是這樣淚眼朦朧地看著周景，哀怨控訴地看向他。
有淚水從我眼角滑落，我卻眨也不敢眨，頂著通紅的大眼看著他。
謝彌彎下腰來，用手指指腹擦去我的眼淚。
他說：“渺渺，再為我煮一碗安神湯吧。”
“好。”
我站起身來，沖他露出一個甜甜的微笑，謝彌怔住，很快別開眼去。
我歡樂地提起宮裙，像只百靈鳥，飛往殿外。
德公公候在門外，看著我腫脹的雙眼，甜蜜的微笑，一時百思不得其解，等他進到屋內，看到聖上正死死盯著那碗安神湯出神，就更加摸不著頭腦了。
他悄無聲息地候在一旁，在這宮裏，閉上嘴巴，合上耳朵，才能活得更久。
29
謝韻再次來找我的時候，我歡喜地對她道謝。
她連連擺手：“我這人，最願意成人之美了。”
她用力握住我的雙手，似是太高興，握得我都有點疼，我忍不住抽出了自己的手。
她也不在意，興致勃勃地和我聊花草，聊風箏，聊趣聞。
我很高興我終於有了一個伴，嘰嘰喳喳一整個下午都不無聊。
黃昏的時候，我依照慣例出現在天宸殿，德公公給我讓出了道路。
我端著安神湯奉在一旁，謝彌罕見地沒有批閱奏折，而是把玩著腰間的一枚玉佩。
“聖上，剛煮好的安神湯，趁熱喝。”我柔聲規勸。
他收回目光，從腰間拽下玉佩扔給我：“賞你了。”
“妾，謝聖上。”
我把玉佩系在腰間，轉了個圈，問：“好看嗎？”
他看著我，說：“十分稱你。”
我高興道：“那就好，妾十分歡喜。”
我的笑容凝結在他驟然吐出的血漬上，那血潑灑了我一身，我控制不住地尖叫：“來人啊，聖上吐血了——”
那一天的黃昏十分慌亂，我被扣押在天宸殿側殿。
他們說我下毒，我慌亂地搖頭，我沒有。
他們說謝彌危在旦夕，昏迷不醒，豆大的淚珠從我臉頰落下。
怎麽會呢？謝彌怎麽會中毒？
明明，明明安神湯從沒出過問題，怎麽會有毒？
我想不清楚這個問題，抱著自己的膝蓋流著淚睡著了。
整整半個月，我被關在側殿，守衛嚴密，他們不許我出去，也不放人進來，我的一切事情全由德公公做主。
德公公看我像是淚做的人，他凝望著我腰間的玉佩，安慰我：“娘娘安心。”
我期盼著他的話是真的。
盼望著，盼望著。
直到這一日，殿門大開，謝彌帶著滿身光亮大步向我走來，我站起來，用盡全力擁抱他，淚水很快濡濕了他的胸膛。
他抱著我，吻落我臉上的淚水：“沒事了，沒事了。”
我哭暈在他懷裏。
第二日，我躺在他安好如初的懷抱裏，聽他說榮王一家下毒謀逆，意圖策反周景，陰謀敗露，現已被打入牢獄，擇日斬首。
“周公子沒事吧？”我仰頭問。
謝彌一僵，很快回過神來，他摸著我的頭發，說：“周景秉性忠烈，是我朝肱骨，也是我最信任的人，他在平叛中立下大功，官升二品。”
“那就好，”我擡手摸摸他的臉：“聖上也安好，我終於放心了。”
30
牢獄內。
我跟在周景身後，沈默地向前走。
路過榮王府的牢獄，謝韻披頭散發地坐在那裏，十分茫然，究竟哪裏出了錯，為何所有的事情都失控了，這一切的源頭，源頭是——
她看著我和周景並肩走過，爆發出尖銳的恨意：“是你！是你這個賤人！”
“一切都是你搞的鬼！”
“周景，你這個懦夫，你卑鄙...”
我和周景腳步沒有一絲動搖，誰也不曾把謝韻放在眼裏。
大約，這世上最羞辱人的莫過於無視了吧。
“你們回來，你們兩個賤人——”
謝韻伸長胳膊隔著牢房揮舞著爪子，這時候的她不像個郡主，倒像個瘋婆子。
看啊，有什麽不一樣呢，人在即將死去的時候，都一樣。
謝韻聲嘶力竭的辱罵聲逐漸遠去，我停在一間牢房門口。
周景替我打開門鎖而後轉身離開，我走進去，拉下帷帽。
穿著一身囚衣，頭發淩亂，麻木僵硬的林範聽到動靜擡頭看來。
眼前人一身珠光翠衣，眉心一點紅，膚如凝脂，螓首蛾眉，神仙妃子般的容貌恍了他的目光。
“你還認得我嗎？”我問他。
他一臉困惑：“你是...？”
“公子當真貴人多忘事，”我笑道，“不過沒關系，我記得公子就是。”
“我給公子講一個故事吧。”
我看著牢房裏透過來的狹窄天光，仿若看到了一樹桃花盛開，花瓣飄落，十分淒美。
“從前有一大戶人家，家裏生得幾位小公子，玉雪可愛，聰明伶俐，本是一家美滿。但沒想到的是，家裏的小公子有一段時間得了風寒，幾月不好，眼看著就要撒手人寰。”
我轉身看他，看他的命究竟珍貴在哪裏。
“這時他信佛的娘親病急亂投醫，尋倒了一位大師，這大師倒也有些本事在身上，給小公子批了個命，說是找個生辰八字奇特的女子壓一壓，不但能遇難成祥還能富貴延綿。”
“說來也奇，批命後小公子的身體當真一日日好了起來。”
說到這裏，我看著他勃然變色的臉龐，我輕聲說：“於是一家子找啊找，找到了一家農戶女，他們設下天羅地網，明面上利誘，暗地裏威逼，終於成事了。”
“沒想到的是不到三月，這女郎確實是帶來了富貴命，有一家貴女看中了小公子的才華，公子一家高興啊，恨不得鞭炮響它個三天三夜，可惜的是這時候先前納進來的女子便成了礙眼的眼中釘、肉中刺，非得拔出來不可。”
我問他：“公子你說，你遇到這種情況怎麽辦？”
林範牙齒打著哆嗦，他顫抖地後退，我微笑說：“當然是上手抓人將其溺斃，再將屍骨拋屍野外，一丁點骨血都沒留下。”
“這事情滿府皆知，可無人在意。”
“在意什麽呢？不過是一個妾，不過是一條人命，算的了什麽？”我嘲弄地笑，“所以啊，人命可不值錢。”
林範緊緊拽著身下的草席，有一瞬間呼吸滯住。
“公子可知人活生生溺庇的感覺？”
“拼命掙紮，呼吸困難，胸腔被憋的生痛，卻怎麽也逃脫不開，於是逐漸生了絕望，只能一點一點窒息，一點一點等待死亡的到來。”
“你說這人，狠不狠？”像是沒看見他面上的恐懼，我含笑問他。
“公子想知道我是怎麽知道的嗎？”
“因為我這雙手親手溺斃了一個婆子。”想到什麽，我舉起我白皙無瑕的雙手打量著，“哦，對了，據說那婆子是你娘的陪嫁丫鬟，也是那婆子親手淹死了那女郎。”
“你是...你是...”，他驚異地看著我，面目慘白。
我擡手緩緩抽出發上的飛燕簪，“宋家渺渺，宋清清的妹妹。”
我的聲音和當初那個少女的聲音重合，他終於想起來了，用手指著我，抖啊抖，“是...是你。”
他向後倉皇挪動，好似明白了一切。
“是你。”
“黃世傑也是你設計的，晦悟大師是你謀殺的，還有蔣家，蔣家也是...”他恐懼地看著我，像是難以置信一個少女竟然能把所有人玩弄於股掌之間。
我慢慢走近他，漾出甜蜜的微笑：“有什麽辦法呢？誰讓晦悟有一個不成器的弟弟呢，他既然不能狠心甩了他，那就別怪弟弟貪婪上癮，當弟弟的胃口越大，貪欲越不能滿足時，你說他會有什麽下場？”
“至於蔣家，只不過是讓他們在我們林家手裏打工，誰承想能餵出一條大蠹蟲，自然也要刨了根才能健康不是？”
我看著他，溫柔哄道：“那些年，你扮演你清清白白的貴公子，惡人都讓別人做了去，既然你裝了那麽多年睜眼瞎，如今應該也不需要它了吧。”
手起簪落，他捂著眼睛痛苦地翻滾在地，哀嚎聲響徹牢獄。
我一把揪起他的頭發，看著他痛苦的神色，我在他耳邊呢喃：“不用擔心，林府那些殺人犯早就下去等你了，我這就讓你跟著他們一起上路。”
畢竟，我宮妃的身份可做不得假，而這天底下，皇家便是最不講道理的人家，一如過去，一如現在。
我要誰死，都不用我費心，只需稍稍露出煩惱的神色，念叨一兩句我在林府的過去，便會有無數的人上趕著幫我解決帶來麻煩的根源。
即便當初那些流放充軍的殺人劊子手當初一時好運沒死絕，如今我入宮這麽些天，自然有人給我帶來他們的死訊。
而我只需要獨坐高樓，擰著帕子掉兩滴淚替他們的不幸遭遇感到十分惋惜，那我便是這宮裏人人稱讚的菩薩心腸了。
看著眼前導致一切悲劇發生的罪魁禍首，我抽出簪子狠狠捅向他的喉嚨。
手下男子破碎的喉嚨發出嗬嗬的哀鳴，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的氣息逐漸消失。
陰暗潮濕的牢房裏，血花四濺，有一瞬間我的眼睛也被染上血紅一片。
拔出簪子，我將屍體隨手扔在地上，踏著彌漫的血跡步步走出牢房。
31
“我要見榮王六子。”
我對周景說。
周景看著我滿身的血跡和非同尋常的表情，他臉色微變，什麽也沒問，帶我過去了。
容王六子，榮王府最不受重視的一個兒子，是庶出子弟。
可就算是再不重視，他也是榮王府的人，尋常人輕易動不得。
但遺憾的是，自周景通過榮王府的人出現在內宮，帝王就再也容不得這一家子了。
畢竟，皇宮可不是榮王的後花園。
我看著眼前肥胖的男子，他看不清局勢，臨死了還囂張跋扈，“你誰啊？想死嗎？”
“要你命的人。”
我不耐與這種蠢貨多說一句廢話，直接一簪子捅到底。
看著手下的人漸漸了無聲息，我落下了淚來：“阿爹，阿娘，石頭，王大娘，桃花村的一百二十三家人，渺渺為你們報仇了。”
就是這樣一個蠢貨，因打探林家三郎的情報來到江陽府，在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裏看上了桃花村的桃花酒，想要獻給榮王，擴一條生財之道。
他想要強奪酒方，裏正不肯，於是他就派人在深夜一把火燒了桃花村。
就是這樣一個人，目無法紀，隨心所欲，蠢的要死。
可就因為他生在榮王府，桃花村的仇就報不得。
這就是榮王府啊，一個生長在富貴錦繡中卻滿是腐爛破敗的權貴人家。
他們死於自己的恐懼，榮王府太害怕一切富貴如雲煙飄散了，於是迫不及待地相信，迫不及待地行動，迫不及待地入套。
他們太高傲，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只認定他們認為會發生的事情。
周景能瞞著皇帝進宮，就必然會背叛皇帝嗎？
當真可笑！
我披著滿身血跡走出牢房，明明大仇得報，我卻像是幽靈游蕩在人間。
——
我一步步走著，忽然間想起了穆愈。
那一年，我照著他拿過來的畫像在眉心刻下印記，幾次痊愈，幾次劃傷。
每次少年都喪著一張臉像是劃在他臉上，比我還痛，我忍不住笑他，笑完了又照著鏡子打量那張越來越陌生的面龐。
如今大仇得報，我也該履行承諾去他墳前上三炷香。
——
連廊裏，周景還站在那裏等我，我頭也不回地路過，他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
“我是該叫你林清渺，還是宋渺渺？”
“你不是早已知道了嗎？”我停下腳步。
是，他早已知道了，早在宋渺渺從林府出逃找到客棧時他就知道了。
心思深沈如他，面對突發意外，豈能不多思多想。
那時，他早已認出了她，那個當年在樹上爬的像只猴的故人。
——
牢獄外，穿過長長的昏暗的甬道，陽光打在我臉上，我伸手去碰，恍若在夢中。
馬車旁，謝彌靜立在一旁，他看著我，打量著我身上的血跡，忽然對我露出了一個微笑。
誰能說我所做的一切不正是他們希望看到的呢？
——
我轉身去看天空中的飛燕，春來秋去，每年夏季飛燕總要飛回來重歸舊巢，因為那是它選定的家。
那阿姐，當初你送我飛燕簪的時候是不是早已料到了此後種種。
宋清清回不了家。
宋渺渺沒有了家。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
28
周景脖子上青筋暴起，隱忍地推開了我。
我含淚指責，渾身發抖：“周景，是你無能，是你護不住我。”
他顫抖著手，來摸我的發，我仰起頭，讓他清清楚楚地看到我眼底的淚水。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無能。”
他抖著嗓音，不斷地對我說。
我攥著他胸前的衣服，對他說：“我原諒你了。”
可他卻顫抖得更加厲害了。
眼角餘光瞥見一角藍衣閃過，那是榮王府的人在替我們打掩護。
擦了擦臉上的淚，我笑著對周景說：“時辰到了，我該去給聖上送安神湯了。”
周景猛地攥緊了我的手腕，我回頭喚他：“周郎——”
他慢慢地松開我，看著我遠去的背影，立在原地像尊被凍住的雕塑。
我端著安神湯款款而行，將湯碗放置在聖上案側。
然後撩起裙擺，雙膝跪地，行叩首大禮。
“臣妾請聖上降罪。”
謝彌漫不經心地用湯勺舀著安神湯卻不喝，似是不解：“哦？你何罪之有？”
“謝韻郡主說可以讓周公子來見臣妾，臣妾思之心切，一時糊塗，求聖上降罪。”
他終於舍得把目光從安神湯上移開，落到我層層堆疊的宮裙上。
“你還真是實誠。”
我擡起淚眼，“妾不敢欺瞞聖上。”
謝彌看著我，想起了第一次拖拽我的時候，我也是這樣淚眼朦朧地看著周景，哀怨控訴地看向他。
有淚水從我眼角滑落，我卻眨也不敢眨，頂著通紅的大眼看著他。
謝彌彎下腰來，用手指指腹擦去我的眼淚。
他說：“渺渺，再為我煮一碗安神湯吧。”
“好。”
我站起身來，沖他露出一個甜甜的微笑，謝彌怔住，很快別開眼去。
我歡樂地提起宮裙，像只百靈鳥，飛往殿外。
德公公候在門外，看著我腫脹的雙眼，甜蜜的微笑，一時百思不得其解，等他進到屋內，看到聖上正死死盯著那碗安神湯出神，就更加摸不著頭腦了。
他悄無聲息地候在一旁，在這宮裏，閉上嘴巴，合上耳朵，才能活得更久。
29
謝韻再次來找我的時候，我歡喜地對她道謝。
她連連擺手：“我這人，最願意成人之美了。”
她用力握住我的雙手，似是太高興，握得我都有點疼，我忍不住抽出了自己的手。
她也不在意，興致勃勃地和我聊花草，聊風箏，聊趣聞。
我很高興我終於有了一個伴，嘰嘰喳喳一整個下午都不無聊。
黃昏的時候，我依照慣例出現在天宸殿，德公公給我讓出了道路。
我端著安神湯奉在一旁，謝彌罕見地沒有批閱奏折，而是把玩著腰間的一枚玉佩。
“聖上，剛煮好的安神湯，趁熱喝。”我柔聲規勸。
他收回目光，從腰間拽下玉佩扔給我：“賞你了。”
“妾，謝聖上。”
我把玉佩系在腰間，轉了個圈，問：“好看嗎？”
他看著我，說：“十分稱你。”
我高興道：“那就好，妾十分歡喜。”
我的笑容凝結在他驟然吐出的血漬上，那血潑灑了我一身，我控制不住地尖叫：“來人啊，聖上吐血了——”
那一天的黃昏十分慌亂，我被扣押在天宸殿側殿。
他們說我下毒，我慌亂地搖頭，我沒有。
他們說謝彌危在旦夕，昏迷不醒，豆大的淚珠從我臉頰落下。
怎麽會呢？謝彌怎麽會中毒？
明明，明明安神湯從沒出過問題，怎麽會有毒？
我想不清楚這個問題，抱著自己的膝蓋流著淚睡著了。
整整半個月，我被關在側殿，守衛嚴密，他們不許我出去，也不放人進來，我的一切事情全由德公公做主。
德公公看我像是淚做的人，他凝望著我腰間的玉佩，安慰我：“娘娘安心。”
我期盼著他的話是真的。
盼望著，盼望著。
直到這一日，殿門大開，謝彌帶著滿身光亮大步向我走來，我站起來，用盡全力擁抱他，淚水很快濡濕了他的胸膛。
他抱著我，吻落我臉上的淚水：“沒事了，沒事了。”
我哭暈在他懷裏。
第二日，我躺在他安好如初的懷抱裏，聽他說榮王一家下毒謀逆，意圖策反周景，陰謀敗露，現已被打入牢獄，擇日斬首。
“周公子沒事吧？”我仰頭問。
謝彌一僵，很快回過神來，他摸著我的頭發，說：“周景秉性忠烈，是我朝肱骨，也是我最信任的人，他在平叛中立下大功，官升二品。”
“那就好，”我擡手摸摸他的臉：“聖上也安好，我終於放心了。”
30
牢獄內。
我跟在周景身後，沈默地向前走。
路過榮王府的牢獄，謝韻披頭散發地坐在那裏，十分茫然，究竟哪裏出了錯，為何所有的事情都失控了，這一切的源頭，源頭是——
她看著我和周景並肩走過，爆發出尖銳的恨意：“是你！是你這個賤人！”
“一切都是你搞的鬼！”
“周景，你這個懦夫，你卑鄙...”
我和周景腳步沒有一絲動搖，誰也不曾把謝韻放在眼裏。
大約，這世上最羞辱人的莫過於無視了吧。
“你們回來，你們兩個賤人——”
謝韻伸長胳膊隔著牢房揮舞著爪子，這時候的她不像個郡主，倒像個瘋婆子。
看啊，有什麽不一樣呢，人在即將死去的時候，都一樣。
謝韻聲嘶力竭的辱罵聲逐漸遠去，我停在一間牢房門口。
周景替我打開門鎖而後轉身離開，我走進去，拉下帷帽。
穿著一身囚衣，頭發淩亂，麻木僵硬的林範聽到動靜擡頭看來。
眼前人一身珠光翠衣，眉心一點紅，膚如凝脂，螓首蛾眉，神仙妃子般的容貌恍了他的目光。
“你還認得我嗎？”我問他。
他一臉困惑：“你是...？”
“公子當真貴人多忘事，”我笑道，“不過沒關系，我記得公子就是。”
“我給公子講一個故事吧。”
我看著牢房裏透過來的狹窄天光，仿若看到了一樹桃花盛開，花瓣飄落，十分淒美。
“從前有一大戶人家，家裏生得幾位小公子，玉雪可愛，聰明伶俐，本是一家美滿。但沒想到的是，家裏的小公子有一段時間得了風寒，幾月不好，眼看著就要撒手人寰。”
我轉身看他，看他的命究竟珍貴在哪裏。
“這時他信佛的娘親病急亂投醫，尋倒了一位大師，這大師倒也有些本事在身上，給小公子批了個命，說是找個生辰八字奇特的女子壓一壓，不但能遇難成祥還能富貴延綿。”
“說來也奇，批命後小公子的身體當真一日日好了起來。”
說到這裏，我看著他勃然變色的臉龐，我輕聲說：“於是一家子找啊找，找到了一家農戶女，他們設下天羅地網，明面上利誘，暗地裏威逼，終於成事了。”
“沒想到的是不到三月，這女郎確實是帶來了富貴命，有一家貴女看中了小公子的才華，公子一家高興啊，恨不得鞭炮響它個三天三夜，可惜的是這時候先前納進來的女子便成了礙眼的眼中釘、肉中刺，非得拔出來不可。”
我問他：“公子你說，你遇到這種情況怎麽辦？”
林範牙齒打著哆嗦，他顫抖地後退，我微笑說：“當然是上手抓人將其溺斃，再將屍骨拋屍野外，一丁點骨血都沒留下。”
“這事情滿府皆知，可無人在意。”
“在意什麽呢？不過是一個妾，不過是一條人命，算的了什麽？”我嘲弄地笑，“所以啊，人命可不值錢。”
林範緊緊拽著身下的草席，有一瞬間呼吸滯住。
“公子可知人活生生溺庇的感覺？”
“拼命掙紮，呼吸困難，胸腔被憋的生痛，卻怎麽也逃脫不開，於是逐漸生了絕望，只能一點一點窒息，一點一點等待死亡的到來。”
“你說這人，狠不狠？”像是沒看見他面上的恐懼，我含笑問他。
“公子想知道我是怎麽知道的嗎？”
“因為我這雙手親手溺斃了一個婆子。”想到什麽，我舉起我白皙無瑕的雙手打量著，“哦，對了，據說那婆子是你娘的陪嫁丫鬟，也是那婆子親手淹死了那女郎。”
“你是...你是...”，他驚異地看著我，面目慘白。
我擡手緩緩抽出發上的飛燕簪，“宋家渺渺，宋清清的妹妹。”
我的聲音和當初那個少女的聲音重合，他終於想起來了，用手指著我，抖啊抖，“是...是你。”
他向後倉皇挪動，好似明白了一切。
“是你。”
“黃世傑也是你設計的，晦悟大師是你謀殺的，還有蔣家，蔣家也是...”他恐懼地看著我，像是難以置信一個少女竟然能把所有人玩弄於股掌之間。
我慢慢走近他，漾出甜蜜的微笑：“有什麽辦法呢？誰讓晦悟有一個不成器的弟弟呢，他既然不能狠心甩了他，那就別怪弟弟貪婪上癮，當弟弟的胃口越大，貪欲越不能滿足時，你說他會有什麽下場？”
“至於蔣家，只不過是讓他們在我們林家手裏打工，誰承想能餵出一條大蠹蟲，自然也要刨了根才能健康不是？”
我看著他，溫柔哄道：“那些年，你扮演你清清白白的貴公子，惡人都讓別人做了去，既然你裝了那麽多年睜眼瞎，如今應該也不需要它了吧。”
手起簪落，他捂著眼睛痛苦地翻滾在地，哀嚎聲響徹牢獄。
我一把揪起他的頭發，看著他痛苦的神色，我在他耳邊呢喃：“不用擔心，林府那些殺人犯早就下去等你了，我這就讓你跟著他們一起上路。”
畢竟，我宮妃的身份可做不得假，而這天底下，皇家便是最不講道理的人家，一如過去，一如現在。
我要誰死，都不用我費心，只需稍稍露出煩惱的神色，念叨一兩句我在林府的過去，便會有無數的人上趕著幫我解決帶來麻煩的根源。
即便當初那些流放充軍的殺人劊子手當初一時好運沒死絕，如今我入宮這麽些天，自然有人給我帶來他們的死訊。
而我只需要獨坐高樓，擰著帕子掉兩滴淚替他們的不幸遭遇感到十分惋惜，那我便是這宮裏人人稱讚的菩薩心腸了。
看著眼前導致一切悲劇發生的罪魁禍首，我抽出簪子狠狠捅向他的喉嚨。
手下男子破碎的喉嚨發出嗬嗬的哀鳴，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的氣息逐漸消失。
陰暗潮濕的牢房裏，血花四濺，有一瞬間我的眼睛也被染上血紅一片。
拔出簪子，我將屍體隨手扔在地上，踏著彌漫的血跡步步走出牢房。
31
“我要見榮王六子。”
我對周景說。
周景看著我滿身的血跡和非同尋常的表情，他臉色微變，什麽也沒問，帶我過去了。
容王六子，榮王府最不受重視的一個兒子，是庶出子弟。
可就算是再不重視，他也是榮王府的人，尋常人輕易動不得。
但遺憾的是，自周景通過榮王府的人出現在內宮，帝王就再也容不得這一家子了。
畢竟，皇宮可不是榮王的後花園。
我看著眼前肥胖的男子，他看不清局勢，臨死了還囂張跋扈，“你誰啊？想死嗎？”
“要你命的人。”
我不耐與這種蠢貨多說一句廢話，直接一簪子捅到底。
看著手下的人漸漸了無聲息，我落下了淚來：“阿爹，阿娘，石頭，王大娘，桃花村的一百二十三家人，渺渺為你們報仇了。”
就是這樣一個蠢貨，因打探林家三郎的情報來到江陽府，在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裏看上了桃花村的桃花酒，想要獻給榮王，擴一條生財之道。
他想要強奪酒方，裏正不肯，於是他就派人在深夜一把火燒了桃花村。
就是這樣一個人，目無法紀，隨心所欲，蠢的要死。
可就因為他生在榮王府，桃花村的仇就報不得。
這就是榮王府啊，一個生長在富貴錦繡中卻滿是腐爛破敗的權貴人家。
他們死於自己的恐懼，榮王府太害怕一切富貴如雲煙飄散了，於是迫不及待地相信，迫不及待地行動，迫不及待地入套。
他們太高傲，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只認定他們認為會發生的事情。
周景能瞞著皇帝進宮，就必然會背叛皇帝嗎？
當真可笑！
我披著滿身血跡走出牢房，明明大仇得報，我卻像是幽靈游蕩在人間。
——
我一步步走著，忽然間想起了穆愈。
那一年，我照著他拿過來的畫像在眉心刻下印記，幾次痊愈，幾次劃傷。
每次少年都喪著一張臉像是劃在他臉上，比我還痛，我忍不住笑他，笑完了又照著鏡子打量那張越來越陌生的面龐。
如今大仇得報，我也該履行承諾去他墳前上三炷香。
——
連廊裏，周景還站在那裏等我，我頭也不回地路過，他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
“我是該叫你林清渺，還是宋渺渺？”
“你不是早已知道了嗎？”我停下腳步。
是，他早已知道了，早在宋渺渺從林府出逃找到客棧時他就知道了。
心思深沈如他，面對突發意外，豈能不多思多想。
那時，他早已認出了她，那個當年在樹上爬的像只猴的故人。
——
牢獄外，穿過長長的昏暗的甬道，陽光打在我臉上，我伸手去碰，恍若在夢中。
馬車旁，謝彌靜立在一旁，他看著我，打量著我身上的血跡，忽然對我露出了一個微笑。
誰能說我所做的一切不正是他們希望看到的呢？
——
我轉身去看天空中的飛燕，春來秋去，每年夏季飛燕總要飛回來重歸舊巢，因為那是它選定的家。
那阿姐，當初你送我飛燕簪的時候是不是早已料到了此後種種。
宋清清回不了家。
宋渺渺沒有了家。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