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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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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在喬琰這番話裏,讓人意外的絕不是她的名字。

早在她寫給程立的信中就已經坦言了自己的身份,將姓名倒置作為假名並非是一件不能理解的事情。

此外,她與田洮之間彼此心知肚明的交流其實也已經透露出了自己的來歷。

這等同於已經是“自己人”裏的共同認識了,現在也不過是攤開在明面上說了而已。

真正讓聞聲之人覺得心血沸騰的,是喬琰擲地有聲的最後四字。

青史留名!

誰不想青史留名呢?

漢以軍功封侯,至東漢時期,將列侯劃分為五等。

在喬琰話中提到的縣侯和亭侯分別是這五等中最高和最低的兩等,加上夾在中間的都鄉侯、鄉侯和都亭侯,組成了這五等爵序。

此時身在長社城中的右中郎將朱儁,此前就因為在交州刺史任上平定梁龍之亂,受封為都亭侯,食邑一千五百戶。

當爵位升遷到縣侯位置後甚至可以立國。

喬琰話中的意味已經足夠分明了。

我年紀雖小,卻有以身報國建功立業的雄心壯志,此時的確沒有對陣西羌鮮卑,靠著擊退外寇而建功立業的機會,但另一個機會已經擺在了他們的面前。

正是黃巾起義。

現如今漢軍與豫州黃巾對峙於長社,兗州黃巾在喬琰的暗中煽動之下,被引來了此地。

他們若能在此番對峙局面下,以借力打力之法將這個僵持的局面解開,甚至一舉協助漢軍平定兩州黃巾,未必不能因功封侯。

若是能拿下波才這位黃巾悍將的頭顱,更無疑是頭號功臣!

即便喬琰面前的這些人並不知道,同樣以朱儁這位漢末名將為例,因擊破黃巾之功,他被從都亭侯擢升為鄉侯,次年,也就是中平二年,他又因擊破黃巾餘黨的功勞而被封為縣侯,但並不妨礙他們從近年來的亭侯至縣侯封賞的數量看出一個征兆——

朝廷正在重現光武一朝以列侯爵位來酬功賞能的舊例。

這到底是王朝末年的自救之舉,還是派系爭鬥中的平衡舉措,對他們這些雖有豪強之名,卻遠無真正豪強之實的人來說,沒有任何探究的必要。

田氏薛氏都以貨殖錢貸而起家,的確需要一個實名。

倘若說此前他們能與她合作,更多還是出自一種鄉黨觀念上的聯手自保,那麽現在,當以功封侯的誘惑赤裸裸地擺在他們面前,誰又能做到無動於衷?

尤其明顯的無疑是像田彥這樣不太沈得住氣的年輕人。

當今豪強若有細分,光武朝“雲臺十八將”封侯封爵的貴族豪強,和以弘農楊氏和汝南袁氏為代表的官僚豪強,無疑是食物鏈的頂層,田彥在濮陽這種地方或許可以因豪族勢力得到追捧,出了東郡卻什麽都不是。

喬琰話中所提到的幼年展望,也正戳中了他的心思。

他想出人頭地嗎?自然是想的!

於是在喬琰話畢的第一時間,他便開了口:“你需要我們如何做?”

系統:……

它怎麽看怎麽覺得喬琰的那一番話裏煽動意味濃厚,可這青史留名的目標背後,所需要的必然是個敢死隊的支持,這田大公子是不是跳坑也未免跳得太過積極了?

但連程立在一旁聽出了喬琰的意思,也絲毫沒有出聲打斷她計劃的意思,更何況是系統。

它還是繼續看戲比較好。

喬琰並未因為田彥的快速入套,露出任何喜形於色的表現,只是回問道:“你可還記得先前攻破田氏塢堡之戰裏,我曾經讓人在塢壁之下裝死?”

田彥卡殼了一瞬。“……記得。”

他領人來的時候,那些個佯裝躺屍的家夥都已經爬起來,如狼似虎地侵入塢堡了,可這一點也不妨礙他後來從二叔的口中聽到這過程,自己腦補出了當時的場面。

雖然對方攻破塢堡的舉動是為大局著想,為了取信於黃巾渠帥,可他到底還是吃了牢獄之災的苦,完全沒法讓自己將這些盡數拋在腦後。

喬琰仿佛並未察覺到田彥此時的尷尬,語氣如常地說了下去,“我想請幾位中派出幾人,在黃巾攻長社之時,再做一次這樣的事情。而後,趁夜色將一條消息送入城內。”

她擡了擡手,典韋便將喬琰早先就已經準備好的錦囊分發到了各人的手中。

她繼續說道:“但我必須提前跟諸位說清楚,攻城戰和襲擊塢堡的作戰是完全兩碼事,裝死在戰場上並非是保命之法,恰恰相反,這甚至要比跟隨軍隊進攻要危險得多,戰場上的流矢命中,撤軍之時的踩踏都有可能輕而易舉地讓裝死變成真死。”

在提到死這個字的時候,喬琰的態度十成十的慎重。

可也恰恰是這種將當前的危機和機遇都掰開來說清楚的態度,讓這些人反而在此時少了幾分退卻之意。

一將功成萬骨枯,這是古往今來的真理。

在喬琰寥寥數語勾勒出的前景下,這種要命的危險也不能阻止這些人的一搏。

若非危險,如何有可能一舉掙脫原本的階層,得到封侯拜將的際遇呢?

在場幾人互相朝著對方看了看,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意味。

而後,依然由田彥帶頭,在接過典韋遞過來的錦囊後說道:“都聽先生安排。”

在做完了這個動員後,喬琰目送著這些人回返營地,自己卻並未著急回去,而是在程立的陪同之下,慢慢踱步在這兗州野外。

自濮陽往長社一行,正好穿陳留國而過,陳留與梁國接壤,在“喬琰”的記憶中,她雖然多年病體纏身,卻也曾經前來過此處,現在途經,倒是無端有幾分唏噓。

她走出一段距離,聽得程立忽然開口說道:“我今日方知,足下不止善謀能斷,在對人心的把控上,也實在很有本事。”

他本就不是個什麽會拘泥於常理的人,若以他日後的履歷來看,他在事急從權這件事上的所作所為,遠比喬琰所做的要驚人得多,所以此刻他話中並無暗諷,卻是實打實的誇讚。

喬琰聞言一笑,“以我的年紀要窺探人心還未免差了點火候,不過我幼年之時曾從祖父的書齋中見過一部名為權謀殘卷的書籍,其作者已不可考,我對其中一句記憶猶新。”

程立:“願聞其詳。”

“攻心者,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示之以義,服之以威。”

程立一哂,“可我觀足下用詞,倒像是動之以利,而非動之以情。”

喬琰回道:“因為先前的理情義威都是對君子來說的,可如今這世道,君子總歸是沒那麽多的,所以更有可行性的還是後面的一句——欲得其心,莫若投其所好。仲德先生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程立頷首道:“萬變不離其宗,足下深得個中精髓。”

程立看得很是清楚,喬琰可並不只是在進一步誘導這些兗州本土的豪強勢力之時,很有洞察清明、投其所好的意思,在應對那位黃巾渠帥的時候也是這樣的作風。

也包括她在這行軍路上給梁仲寧上的課程。

手握“重兵”,對行軍方略自然有所求,喬琰在此時搬出了那些個很成套路體系的東西,同樣是對癥下藥之舉。

不過這東西到底是為了讓黃巾軍的布陣紮營更有章法,降低疫癥傳播的可能性,還是為了別的用途,程立站在一個旁觀者的位置上看得很清楚。

他這麽一聯想便難免有些走神,忽聽喬琰問道:“仲德先生似乎有話想說?”

“算不上是有話,不過是想問問,足下指導梁仲寧安營紮寨之法,是否如我所想。”

程立也沒有遮掩的意思,幹脆開了口,“兗州黃巾與豫州黃巾均為亂軍,兩亂相逢必有亂生,卻不若——此為一正,彼為一亂。”

“不錯,仲德先生所言正是我之所想。”喬琰接話道:“這一正若是還不得其法,只知紙上談兵,效果更佳。”

程立回道:“那麽我想我知道該當如何添這一把火了。”

他話一說完,這年齡足有三十歲之差的一老一少相視一笑,神情中的狡詐算計說不出的相似。

這就是跟聰明人打交道的好處了。

軍隊行過尉氏後不久就進了潁川境內。

豫州八郡之一的潁川,以其地理資源和交通樞紐作用,在漢末已成中原大郡,更因其學術風氣,在未來的群雄割據環境下湧現了大批的名士謀臣。

潁川陳氏,潁陰荀氏,長社鐘氏都是各中翹楚。

只可惜現在的潁川正成黃巾與漢軍對峙的第一道戰線,這昔日夏朝定都之地為戰火所波及,倒是暫時讓喬琰無緣得見“汝潁多奇士”的盛景。

在喬琰的提點下,梁仲寧將軍隊暫時駐紮在了鄢陵一帶,而後讓人往長社方向,給波才渠帥送了一封信。

說實話此時送信的意義也不太大。

鄢陵已屬潁川郡地界,兗州黃巾不辭行路抵達此地,就顯然不可能輕易撤回,就算波才對此地莫名其妙又多了一支隊伍,還是極有可能不聽他指揮的隊伍有什麽意見,大概也並不可能將人給驅趕回去。

充其量也就是表達一下,他們並沒有從後背搞偷襲的意思。

波才拿到這封信的時候就是這麽想的。

這種遲來的通知看似有禮,卻還是難免讓他有如鯁在喉之感。

他送走了信使,沈默了好半晌,才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來。

“兗州……”

他兵進豫州之前打兗州而過,對兗州彼時的三方渠帥大略有數。

梁靖、蔔己、張伯三人都有些水準,卻也僅此而已,起碼不夠有這個統率大方的本事,更不能跟大漢名將對決疆場。

若非如此,兗豫一帶也不會是由波才來挑這個大梁。

可不過短短一個月,兗州黃巾的局勢儼然發生了不小的改變。

喬琰讓梁仲寧送信給波才,只是大致同他說了信中該有的內容,具體的措辭卻是梁仲寧這個自認的“文化人”自己寫的。

這封送到波才手中的信上,花費了三兩筆墨寫到了兗州境內三方黃巾渠帥“意外”只剩一方之事,在對波才問候的措辭中儼然有與他平起平坐的意思。

梁仲寧因近來發生的變化,並未意識到自己在語氣中透露出的情緒,驟然接到此信的波才卻看得很分明。

這顯然未必是個合格的外援,甚至極有可能是個惡客!

尤其是在他對陣朱儁與皇甫嵩的交手中依然占據上風的局面下,憑空多出一萬多人,並不能讓他覺得驚喜。

接連數戰告捷,讓波才無比確信,大賢良師張角所說的“漢室衰頹已成必然,蒼天已死黃天當立“實實在在是個真理。

如此一來,他根本不需要有什麽外援,也足可以正面攻破長社,將朝廷的兩位中郎將擒獲祭旗。

梁仲寧分明是來跟他瓜分功勞的!

波才面沈如水,卻想不出個能讓這些人撤退回去的辦法。

他自己麾下的人是個什麽戰鬥力他再清楚不過,吃不飽飯的人為了得到獎賞的飯食,哪怕前方是甲兵刀刃也會直接撞上去,當匯集到萬人規模的時候,根本不是輕易能調配號令的。

他這邊是這樣的情況,想來梁仲寧那邊也不會有多例外。

若真下達了勒令他們打道回府的決策,只怕他們當即就要打秋風到他的面前來。

他只剩下了一個選擇。

將這些人接納到長社地界來,但嚴禁他們搶功。

雖然有了主意,波才還是忍不住按了按額角,對這個意外有些頭疼。

更讓他頭疼的,便是在親眼見到梁仲寧的隊伍從鄢陵開拔,進駐長社後,所展露出的表現。

他先前聽聞梁仲寧斬殺蔔己和張伯奪權,便下意識覺得,對方想來有些窮兇極惡的潛質。

可真見到了本人他卻覺得,梁仲寧除了那在信上就已經表現出的“自信”之外,無端讓人瞧著有點……憨?

但波才打量著梁仲寧領來的隊伍之時,又不是很敢下這個判斷了。

這些人的氣色比起他的部下還要好得多。

在行軍中的列隊秩序上,雖還遠不如大漢的正規軍,卻也絕不能以“烏合之眾”這樣的詞來形容。

更讓他覺得梁仲寧此人好像不簡單的是,在他指示了這些人可以駐紮的地方之時,他們表現出的安營素質也不差。

波才有戰功在手,說來其實也不那麽懼怕被人拿來跟人對比,可著實架不住他已經在長社作戰一月,漢軍拒守不出,他數次攻城都被擊退了回去,軍中四方掠奪而來的軍糧早消耗得差不多了。

而新來的一支隊伍,卻好像人人手中都有點餘糧,軍中的存糧也不在少數,當即就把他給比下去了。

偏偏這糧食動不得!

他既然不想讓梁仲寧搶功,就不可能嘗試從他這裏討要糧食,否則難免讓對方先有了個“送糧協戰”的名頭。

但他擺架子擺得痛快,他的部下卻顯然對此有些怨言。

在兩方毗鄰駐紮後不久雙方就起了矛盾。

黃巾兵卒不易管制,要讓他們做到跟大漢正規軍一樣,就算是在備戰時間也不隨意走動,顯然是不那麽容易的。

這一松散就出了問題。

梁仲寧這方的一位士卒在抵達的第三日晃到了波才部的地盤。

發現他蹤跡的波才部士卒,若是直接將他擒了送回去便也罷了,偏偏不知道他是不是對己方太有自信了,竟然想著邀請對方來欣賞這邊大營的威風,然後就被對方從營壘到井竈,從圊混到藩籬,全部批評了個遍。

這波才部的士卒越聽越冒火,可對方這一番批評都言之有物,甚至拿出了己方營寨的布置策略來說事,又說是他們渠帥的指點,讓他完全沒有反駁的餘地。

被說了個啞口無言的波才部士卒並未留意到,這位誤撞之人在說完這些話後就悄無聲息地離去了,離開對方的視線之後來到了一位高個兒文士的面前,匯報了自己今日的成果。

而這樣的一幕並不只出現了一次。

等波才收到消息的時候,營中已經傳出了些奇怪的傳聞。

諸如半月前在軍中一度出現端倪的痢疾,正是因為波才渠帥沒有正確布置圊混的經驗。

比如說,他們近來吃不飽飯是因為在軍中安置的井竈位置不妥,出現了瓜分不均的情況。

再比如說,他們其實早可以攻破長社的,只是因為守禦營壘的藩籬建設不妥,需要巡夜的士卒數量大幅上升,白日裏就難免精力不足。

波才額角跳了又跳,差點沒提著刀就去找梁仲寧這廝算賬。

然而還不等他找上門來,梁仲寧就已經先找到了他。

波才和他剛打了照面,便意識到,對方臉上帶著的怒容絕非作偽。

“……”好像情況有些不對勁。

可還來不及讓他探聽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梁仲寧就已經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一頓連珠炮的斥責就朝著他噴了過來。

波才的部下一把扯開了這家夥,讓他的語氣被迫和緩了幾分,才讓波才勉強從這些話中拼湊出個情況來。

“你是說,你的手下失蹤了?”

波才皺著眉頭,只覺自己簡直遭了無妄之災,“你的手下失蹤與我何幹?”

梁仲寧沈著臉回道:“那麽如果一道失蹤的還有我此前分發出去的糧食,以及……這個裝有糧食的布袋今日恰好從你方士卒的手裏出現呢?你不要告訴我這是我的人當了逃兵,正好在逃離的時候被裏的人發現了,幹脆將自己手中的存糧交了出來,當做是讓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賄賂?”

“……梁帥不要這麽急躁。”

波才對自己的部下有數,一時之間他又想不到梁仲寧對他撒謊或者栽贓的必要,只覺此事還真有可能是他的手下做得出來的。

“咱們兩個手底下的人都是怎麽募集來的,你我心中都有數,若是疏於管理,出現了些鋌而走險的人,也未嘗沒有這個可能。”

梁仲寧可不愛聽這話,但波才緊跟著說的話顯然也沒有給他繼續發揮下去的機會。

波才拍了拍他的肩膀,“梁帥能一統兗州三方,已是個本事人無疑,我在這個時候有意得罪你有什麽好處?我們此時合該以天公將軍交托的任務為重,而不是為了三兩士卒的生死而在這裏興師問罪,到時候只會讓長社城裏那些個漢軍看了笑話。”

梁仲寧狐疑地看向他問道:“你沒在與我說謊?”

這事的確也不是波才做的,他臉上自然一點不自然的表現都沒有,梁仲寧盯了他半天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只能權且信了他的這番說辭。

但經過了他這麽一鬧,波才也忘記了他原本是想找梁仲寧的麻煩的。

那忘記了說出口的話是——

他自己愛讀兵書就讀吧,幹什麽還讓手下的士卒跑到他的地盤上來科普,甚至可以說是踩了他一腳。

兩方都對對方存有意見,這紮營在一處的雙方就不可能少了摩擦。

這又一次嘗試的攻城戰就是在此時展開的。

“倘若光看攻城的強度,大概不會想到,昨日營盤中雙方的矛盾出現了十七次之多。”

喬琰和程立兩位“謀士”以及此番矛盾激化的始作俑者,自然不可能出現在攻城的第一線。

此刻兩人便站在營盤外的高地,朝著長社遠望。

長社不是大城,其縣城的墻高甚至不如原本的喬琰經歷過攻城戰的巨野城。

但這長社城中,卻說是臥虎藏龍也不為過。

此地既有身經百戰的皇甫將軍,平定交州的朱儁將軍,時任騎都尉的曹操,還有鐘氏氏族支撐,就算人數遠少於黃巾,也實在是一塊硬骨頭。

鐘氏未來的中流砥柱人物鐘繇,如今才因病從陽陵縣令任上卸職,縱然並未達到後來因鎮守關中而被曹操以蕭何相比的地步,卻也絕非是個簡單的角色。

皇甫嵩麾下的護軍司馬傅燮,同樣不簡單。

起碼有這五人在,長社任何一處城墻的防守都絕不可能出現疏漏之處,若非如此,也不會讓皇甫嵩於嚴防死守的持久戰裏找到破敵的機會。

“有這些摩擦在,起碼可以確保,這兩方的通力合作絕不可能做到親密無間,縱然有五倍於漢軍的人數,也不可能攻破這座小城。”

攻城,說來不過區區二字,可在真正見到這種萬人壓境的攻城戰時,喬琰極力捏著袖中的手,方才讓自己並未露出任何異樣的神情,而是依然和程立一道以平靜的面色,看著今日的交戰。

她也在等,當日被她一語說動的人,為圖一個封侯功名和載入史冊,能否冒險一試這將消息傳入城中。

只是在進攻狀態異常瘋狂的黃巾軍面前,饒是喬琰自覺自己的目力尚算不錯,也難以從中辨認出,那些倒下的人,到底是被城頭上的飛矢射中的,還是按照她的計劃佯裝倒下的。

當然那些佯裝倒下的,誰又知道會不會在混亂之中被人補刀,奪去了性命。

直到黃昏日暮時分,這場始終未能打開突破口的交戰才終於落幕,以波才鳴金收兵告終。

在喬琰所能看到的視線之中,長社城下也不知道到底籠罩的是一層血色,還是一層夕照之光。

她眨了眨眼睛,方才感覺出幾分眼睛的酸澀來。

“請仲德先生與我一道回去吧。”喬琰開口說道。

若是她留在此地,說不定能看見那邊的屍體之中趁著夜半時分,是否會爬出個從她這裏領了任務的幸存者,只可惜梁仲寧參戰而回,以他對“軍師”的倚重,絕不可能不找喬琰咨詢些事。

若是將旁人的註意力引過來了,多少有些不妙。

程立對她的這種顧慮有數,當即跟上了她的腳步。

只是他看這一點看的明白,卻有些看不透喬琰在離開前回望戰場的一眼中,到底摻雜著什麽情緒。

這好像並不是對漢室赫赫聲威落到今日地步,大漢名將在黃巾賊寇的進攻跟前只能據城而守的悲哀,也不是對此戰中雙方減員的憐憫,更不是對圖謀大漢權柄的黃巾賊的憎惡,而更像是一種……

程立也說不好這種感覺。

他總覺得她並沒有傾向任何一方的意思,但觀她行事,又分明可以說是大漢忠良。

他也沒有多餘的時間來細思,誰讓他很快就看到這種情緒從她的眼中消退了下去,只因兩人一進軍營就遇上了梁仲寧。

這家夥自覺攻城失敗也該算是落敗而回,見到了喬琰就開始大吐苦水,尤其是說到波才的麾下士卒在今日的攻城戰中和己方屢生摩擦,甚至嚴重影響了他大顯神威,他就只覺自己滿心郁卒。

“我今日進攻的一方,駐守城墻的那人身量不高,圓臉細眼,一看便知不是個豪傑之輩,若非這波才的部從作祟,我今日早攻上城頭了。”梁仲寧語氣忿忿,趁著此時波才也聽不到他這話,音量又往上擡了擡。

“……”喬琰雖然沒親見和梁仲寧在一方對峙的是哪位,但一聽他這描述,莫名想到了“身長七尺,細眼長髯”八個字,這特點顯然對不上皇甫嵩朱儁和傅燮三人,而大有可能是曹操。

因這個猜測,他那句“不是個豪傑之輩”就著實有種微妙了。

但喬琰暫時無暇考慮這個很有幽默感的評價,她的目光和程立短暫地接觸了一瞬,在挪回到梁仲寧的臉上後,鄭重其事地說道:“凡事多是從小事開始累積的,渠帥還是多留意些那位波才渠帥的動向為好。”

梁仲寧很少聽到喬琰用這樣的語氣說話,不覺更多了幾分提防的心思。

夜晚周遭的傷員□□之聲中,他本還不算太多的戒備更好像被催生了出了諸多延展而出的情緒。

但他並不知道的是,在他輾轉反側之時,長社城下的屍體堆裏爬出了個人。

在他臉上已經近乎幹涸的鮮血讓人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能看見他從屍體下方抽出了一支裹在布中的箭。

他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兩步,四下小聲地喊了幾人的名字,卻並未聽到任何人的回應,不由抿了抿唇,露出了幾分失望來。

不過此時顯然不是讓他有空閑傷感的時候。

他又拾起了一把遺落在戰場上的短弓,一邊小心留意著城頭上巡衛士兵的動靜,一邊從腰間的布袋裏摸出了兩枚火石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一趟前來執行假死任務的足有六人,可最後活下來的只有他一個而已,但到此時還並不能保險。

他無法確定在他將箭射上城頭的時候,會不會還來不及被敵人辨別敵我,就被城頭上的守軍給擊殺了。

何況為了確保這支箭矢並不會被人忽略,這是一支對他來說同樣不陌生的箭矢。

今夜無月,只有一瞬間自火石間擦亮的火花將這個幸存者的樣子映出了些許,倘若忽略掉他臉上覆蓋的血色,便不難看出,這正是田氏的大公子田彥。

他先前對喬琰的動員誓詞表現得如此積極,也同樣反映在了行動上。

這個危險到足以喪命之事,他便毫不猶豫地加入了進來。

點起的火箭被他快速地搭弓,拉弦,而後一射而出,如夜空中的一點流火直入長社的城墻望樓。

這火箭一度成為他田氏塢堡被攻破的障眼法工具,現在卻在他的手中成為扭轉戰局的傳訊之物,田彥在搭箭射出的時候也不由覺得有些荒謬,但這種奇怪的思路跑偏,很快被後知後覺湧上來的恐慌覆蓋了過去。

那支火箭撞上望樓便熄滅了,卻已經足夠引起守城之人的註意。

田彥手忙腳亂地從袖中取出了一塊白布,在手中搖晃著試圖讓城頭上的人知道他並無惡意,只是個前來傳信的人而已。

他運氣也的確不錯,城頭之人將他的舉動一覽無遺,成功避免了誤殺操作。

今夜城上的守夜之人乃是傅燮父子。

傅幹把這支還殘存些許火星的箭從地上撿了起來,也看到了在箭尾所捆縛的布條上,以淩厲的落筆寫下的“要事求見”四字。

見父親投來了眼神,他當即將箭交到了傅燮的手中。

傅燮面色不變,心中卻不免生出了幾分驚疑來。

他出身北地傅氏,師從太尉劉寬,雖是此番左中郎將的護軍司馬,文化水平倒也不低。

何況長社城內若論書法當屬鐘元常為最,他也曾經有過一觀,這讓他對書法多了那麽幾分品鑒的眼光。

城上火把將他手中的這布條照的分明,這布條上的四字落筆,著實不像是黃巾賊寇會有的水準。

“父親,要將那人接上來嗎?”在傅燮反覆端詳布條的時候,傅幹出聲問道。

這少年比之喬琰也大不了多少,只不過是因為跟從父親在軍中習練,看起來身量不低而已。

他讀了幾年兵書,想了想城下這人奇奇怪怪的操作,又加了一句,“要緊時候,父親是否還是謹慎些好,倘若其中有詐……”

“將人接上來吧。”傅燮打斷了兒子的話,“就他一人而已,就算有什麽異心也盯得住。”

傅燮話畢,當即吩咐城上的守軍取了個吊籃來,從長社城頭垂掛了下去,將身在城下的田彥接了上來。

傅幹還當這前來冒死報信之人能有多大的膽子,誰知道這看不清面目的年輕人剛上了城墻,便一個腿軟坐在了地面上,不由嗤笑了聲。

田彥懶得計較自己先是聽了個小童的指令,前來做這種危險的活計,現在還要遭到另一個小童的嘲笑。

他此刻終於得了安全,白日裏臥倒在死屍堆裏時候的恐懼,剛才發出那一箭時候的忐忑,以及想到永遠留在了城下的同伴不自覺的傷感——

這些情緒都在此時湧現了上來。

他本就是為了做完這差事才提著一口氣,現在看到傅燮,認出這位年僅三十的將軍在今日遠遠見過,對方在漢軍中的地位不會太低,自己的任務已算是完成了一半了,這口氣便松了下去。

“足下是來做什麽的?”傅燮握著腰邊的佩劍問道。

田彥又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在給自己打起幾分精神,這才回道:“我替一個人,來給皇甫將軍送一封信。”

“我知道皇甫將軍不是那麽好見的,”還不等傅燮發問,田彥已經繼續說了下去,“但是這個讓我送信的人說,事涉破黃巾之事,請皇甫將軍務必一見。”

田彥因為今日的一番折騰,現在說出口的話裏少了幾分氣力,可這並不影響他對喬琰的信心,讓他在說到“事涉破黃巾之事”這幾個字的時候,語氣裏露出的篤定意味。

這讓他的話聽起來還有些可信度。

傅燮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點了點頭,示意傅幹將人帶上,自己先去通報了皇甫將軍。

皇甫嵩並未小看此事。

在這兩軍交戰的當口,能有這等本事上長社城來,絕不像是要說什麽玩笑話的。

他幹脆將朱儁和曹操也一並給喊上了。

只是讓他都並未想到的是,這件事居然比他想象得還要大得多。

田彥隨身攜帶著的錦囊,也難免在他藏身死屍之下的時候,被血水沾染到了些許,連帶著錦囊內的布帛上也沾染了些血跡,好在這並不影響布帛之上的字跡被他看個清楚。

皇甫嵩越看,面色也就越是緊繃,但當看到最後一行的時候,他又不覺一拍大腿笑了出來。

他本就不像盧植這種儒將,出身將門世家的他形容威武,煞氣凜然,田彥初見他之時便覺得對方果然無愧於漢軍統帥的身份,方才見他眉心緊鎖還有些喘不過氣來,好在現在見對方這麽一笑,又是邊關子弟的豪爽,這才松了口氣。

“公偉看看這東西。”皇甫嵩沒表態,只是將布帛轉交到了朱儁的手裏。

朱儁的反應倒是跟皇甫嵩有些不同,他先是面露幾分驚嘆之色,又在讀到最後的時候面露感慨。

饒是曹操在擔任這騎都尉之前,幹過以五色棒杖殺宦官蹇碩叔父,做議郎之時又上書為竇武申冤這等大事,本覺自己也算是個見多識廣,處事鎮定之人,也不覺有些好奇,這布帛上到底寫了什麽東西,才讓皇甫嵩和朱儁有這樣的反應。

朱儁已經將布帛合攏在了手中,“義真如何看此事?”

“喬公祖得了個好孫兒。”皇甫嵩回道。

見曹操和傅燮二人朝他看來,他解釋道,“喬公祖之孫如今身在黃巾軍中,與東阿智士一道策劃與我方裏應外合,以破解此刻僵局。”

兩人聞言一楞,又聽他繼續慨嘆:“舍身入敵營……便是及冠之人未必敢為,何況十歲小兒,此真棟梁之才——”

“且慢!”

田彥這個入城之人是被傅燮帶到皇甫嵩面前來的,傅燮自然要比其他幾人多些警惕心情,皇甫嵩話音剛落他便問道:“中郎將如何確認,此人當真是替喬公祖之孫送信而來的?”

上首的皇甫嵩並不奇怪以傅燮慣來謹慎的脾性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他擡手朝著朱儁指了指,說道:“有勞公偉將最後一段念給他們聽。”

朱儁應聲。

他重新展開了布帛,念道:“信中說——昔年小叔游於門次,遇賊寇所劫,陽方正投鼠忌器,不敢捉拿,獨祖父雲,豈以一子之命而縱國賊乎?小叔遭賊寇所殺,卻得京師清平,祖父不悔。”

“今我處敵營,不懼皇甫將軍不能慧眼識人,明曉戰機,獨懼將軍恐置我於險境,不敢妄動,故以祖父之言留於絹帛之上——豈以一子之命而縱國賊乎?”

“昔時如此,今亦如此,望將軍明鑒。”

在布帛的末尾正是“喬琰拜上”四字。

朱儁看見這兩段的時候已覺大為震撼,如今字字句句念出,更覺這寫下此言之人,實在是當世奇人。

她話中提到之事,正是當年陽球督辦的京師綁架案。

喬玄喬公祖以一句“豈以一子之命而縱國賊乎”葬送了自己幼子的性命,卻讓京城之中再無盜匪膽敢靠著綁架達官貴人之子,在犯法後安然脫身,此事早在多年前就已成京中美談。

這名為喬琰的喬公之孫,竟以如今的情形自比,請皇甫嵩千萬莫要顧忌“他”的安危,只管剿滅國賊黃巾。

如此之言,絕非是意圖作偽誘騙他們出城的黃巾能說的出來的。

而一想到他們離開京師之時,喬玄已然病入膏肓,只怕活不過上半年了,這對他後繼有人的驚嘆裏又不免多了幾分無奈。

朱儁的神情尚未回覆平靜,皇甫嵩已然應聲拔劍而起,“一幼童尚且敢行此事,為國除敵,我等如何能畏首畏尾,貽誤戰機!孟德,請代我執筆一封交與此人,約定進攻時機。”

曹操應了聲“唯”,卻在筆墨送上之時,陡然意識到了點不對勁的地方。

喬玄與他為忘年之交,他自然清楚對方家中有哪些人。

這喬玄之子喬羽並無兒子啊?

喬琰此名,分明是他給女兒取的!

這不是喬公祖的孫兒,而是他的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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