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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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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謝爾比家的廚房很狹小,只能同時容納兩人。

伊麗莎白作為主廚當然不能離開,安娜也主動提出幫忙,在伊麗莎白的指揮下做些剝蒜洗菜削土豆之類的小活。波莉舍不得女兒操勞,想幫女兒打下手,卻被安娜推出廚房:“媽媽你天天給全家人做飯辛苦了,今天你好好休息,廚房的事交給我和莉莉,你什麽都不用操心,待會兒給你嘗嘗我的手藝,給你女兒一個表現的機會,好不好?”

安娜有心的話,她的嘴巴可以很甜,說的話能把人甜死。

波莉現在就覺得很暖心,她覺得自己的女兒真是全世界最好的女孩。

把母親趕出廚房後,安娜回到自己的崗位,剝好蒜、削好土豆,獻寶似的把勞動成果擺到伊麗莎白面前:“我做好了,還有別的要幫忙嗎?”

伊麗莎白對她笑笑,“暫時沒有了,你累不累?累的話出去先出去坐會兒,我等下需要幫忙再喊你。”

安娜咧嘴:“不累。”

伊麗莎白拿起一根削好皮的黃瓜洗凈,遞過去:“離晚飯還有一段時間,你餓就先吃根黃瓜墊墊肚子。”

安娜咯嘣咯嘣吃起黃瓜,站在一邊看著伊麗莎白在小小的廚房裏洗魚切菜,手上的動作行雲流水一般流暢。

她忽然說:“我記得莉莉你以前不會做飯的。”

伊麗莎白頭也不擡:“那是很久以前了。”

安娜:“其實就是八年前而已。”在那場該死的戰爭爆發之前,她和莉莉都沒做過家務,也沒下過廚房,更不知道掙錢是怎麽回事。

她用懷念的口吻說:“以前媽咪不讓我們進廚房,我們進去也不給媽咪幫忙,只知道給她搗亂,纏著媽咪要零食,要到零食就在門口看媽咪做飯。媽咪從來都不說我們。其實家裏有傭人,媽咪根本不用自己做飯,可她就是喜歡,說是親手給家人做飯是一種幸福。”

伊麗莎白的動作慢了下來,“我記得。”

“媽咪自己喜歡做飯,可她又不讓我們進廚房,她說養大我們不是為了讓我們給別人當廚娘。好奇怪的想法。”安娜繼續說著,說得眼裏有了淚光。

伊麗莎白靜靜聽著,悲傷的情緒在心底滋長。

安娜忽然從身後抱住伊麗莎白的腰,腦袋靠著她的肩膀:“莉莉,我想媽咪了。”

伊麗莎白頓住:“……我也是。”

安娜忽然感性:“如果我們可以回到過去多好。回到戰爭之前,回到爹地、媽咪、愛德華,還有亨利,我們大家都在一起的時候。爹地還是蘇格蘭場受人尊敬的警長,媽咪也好好地,每天挖空心思給我們做好吃的小點心,亨利也沒有上戰場,愛德華也沒有娶討厭的瑪麗,你也沒有嫁給查爾斯,我們一家人在一起,誰都拆不開我們。

“如果可以回去,我願意用我的一切來交換。”說到最後,安娜喉嚨哽咽,好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

伊麗莎白眼眶濕潤:“我……”她咽下即將湧出喉嚨的哽咽,“我也願意。”就算要她現在立刻死去,她也願意。

可是時光不能倒流。

已經發生的現實,也不是人力可以改變。

她的家人,她的愛人,全部都被那場該死的戰爭埋葬。

全部。

眼淚從伊麗莎白已經不堪重負的眼眶中流出,流到她正在清洗的魚塊上,她趕緊開水龍頭沖洗,冰涼的流水沖走她手上的溫度,也沖走她全身的傷愁。

伊麗莎白歪頭挨著妹妹的腦袋,“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再想也沒用。你應該想想你現在擁有的東西。你有一個用一整顆心來愛你,恨不得把全世界都捧給你的媽媽,有一個龐大的,真心接納你的家庭,這比很多人都幸運。不要為了虛妄的過去,傷害真實的現在,好嗎?”

伊麗莎白一直不希望安娜太留戀過去,沈湎過去,只會讓她錯失現在和未來。

她也一樣。

雖然她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未來。

廚房外,波莉默默聽著兩姐妹的喁喁細語,心裏升起不知是感激還是埋怨的情緒。

安娜的養母把她的女兒養得很好。

養得太好了。

*

謝爾比家的晚餐從沒有像今天這麽豐盛過。

香煎銀鱈魚,白葡萄酒燴青口貝,奶油海鮮濃湯,白燴小牛肉,香煎小羊排,勃艮第紅酒燉牛肉,馬鈴薯千層派,還有好些他們見都沒見過的菜肴,他們家的聖誕大餐都沒這麽豐盛!

約翰感覺自己像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

“這麽多都是伊麗莎白你一個人做的?”約翰問。

伊麗莎白微笑:“當然不是,安娜幫了很多忙的。”

安娜補充:“沒錯,剝蒜、洗菜、削土豆皮這些都是我幹的。”言下之意,其他都是伊麗莎白的功勞。

安娜堅決不讓莉莉埋沒自己的功勞。為了今天這頓晚餐莉莉忙活了大半天,這麽辛苦當然要讓其他人知道!

約翰瞪大雙眼:“所以其他都是伊麗莎白你一個人做的?!”

伊麗莎白但笑不語。

約翰:“伊麗莎白,你真的要搬走嗎?我們家很大,也有錢,絕對養得起你的,你留下來吧。”

安娜不滿了:“餵!莉莉不是廚娘!”

亞瑟沒有弟弟這麽多感慨,面對這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大餐,他只想問:“可以開飯沒?”

“等等。”波莉舉起酒杯:“開始之前,我想先感謝伊麗莎白。謝謝你,謝謝你把安娜送回我身邊,也謝謝你和你的家人在過去十六年把安娜當成你們的家人,你和你家人的恩情我永遠不會忘記。謝謝你。”

伊麗莎白感覺自己眼眶又要濕了,她忍住淚水:“我也要謝謝你們。謝謝你們願意接納安娜,為安娜提供一片避風的港灣。過去在我們家,安娜是最小的女兒,上面有父親、母親、哥哥姐姐為她遮風擋雨,她沒吃過苦,也沒經受過挫折。她很愛撒嬌,很嬌氣,性格上有很多缺點,說話、做事很少會想到後果。

“現在安娜剛剛回來,你們可能會很高興接她回家,等你們以後相處的時間久了,你們會慢慢發現安娜身上的缺點,可能她說的哪句話讓你們覺得刺耳,可能她做的哪件事讓你們認為礙眼,也可能她會給你們家惹來麻煩。到那時候,你們可能會厭煩安娜,因為她沒有和你們一起長大培養出來的感情。

“如果真的有那個時候,我希望你們記住,安娜是你們血脈相連的家人,這裏是安娜的家,波莉你是安娜的媽媽,你們是一家人,希望你們永遠愛安娜,希望你們永遠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眼淚終於還是沖破眼眶的桎梏,順著臉頰滑落,伊麗莎白胡亂擦一下,道歉:“對不起,我今天太啰嗦了。”

她情緒一上頭就容易啰嗦,這是她的老毛病,以前查爾斯經常說她叫她改。

安娜看著即將要搬走的姐姐,眼睛也開始發熱:“敬家人!”

“敬家人!”×7。

……

是夜,月明星稀。

伊麗莎白像攤屍一樣躺在床上很久,仍然找不到半點睡意。

她動作極輕地扭頭,看見安娜半張著嘴巴睡得正酣,手腳叉開,霸占了大半張床。

沒良心的小丫頭。

伊麗莎白暗哂,躡手躡腳下床,離開自己睡了八天的房間,打開後門,來到屋子的後花園。

嚴格意義上說,這裏不能算是“後花園”,因為這個只有三米見方的狹小區域找不到半朵花,只有一張生銹的圓形鐵桌和三張更生銹的鐵椅。

伊麗莎白沒有理會那些不知道多少年沒有除銹才能生出來的鐵銹,她直接坐在鐵椅上,感覺鐵銹勾住她的真絲睡袍,可能在睡袍上勾出不少絲,可能會毀掉這件脆弱的睡袍。

但是她現在不想理會那些。

她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未來。

搬出謝爾比家之後,她和安娜會漸行漸遠,可能她會重新撿起筆寫小說,可能安娜會在波莉的幫助下找到在教堂彈鋼琴的工作,或者進學校教小孩子學音樂也好,總之,她和安娜會找到適合自己的工作,慢慢會開始自己的新一段人生。將來安娜找到相愛的人,要和對方結婚,要建立自己的小家庭,她和安娜會走得更遠,最後成為日常只通過信件聯系,只在聖誕節交換賀卡的姐妹。

她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親人了。

——至少,她沒有不懼怕被她連累,願意在她的前公公的威脅下為她提供庇護的血親。

她也不打算再嫁,再被看似美好的愛情傷一次。

五十年之後,她會成為一個沒有家人,沒有牽掛,和其他人沒有任何聯系的孤僻老太太。可能哪一天她受傷了,得病了,甚至在自己的公寓裏去世了,也不會影響到任何人,不會有任何人關心,甚至不會牽動任何人的情緒。

她衷心希望自己不要活到那個時候。

伊麗莎白仰頭地看著頭頂的天幕,圓滿的月亮掛在當空,周圍只有寥寥十幾顆星星陪伴。雖然從地上看,這些星星和月亮相隔很近,但其實它們之間的距離遠得超乎人類想象。

在38萬千米的距離裏,只有地球一顆行星和自己相伴。月亮會覺得孤獨嗎?應該不會吧?星星又不是人,怎麽會有孤獨的概念呢?

“啪嗒!”旁邊的鐵椅被拉開,“睡不著?”

伊麗莎白側過頭,拿手背擦掉臉上的淚痕,轉頭看去:“你不也是?”

湯米劃火柴,點燃一支煙:“你不想搬走可以不搬。”

伊麗莎白:“你無時無刻都要吸煙嗎?半夜三更也要?”

湯米用鐵桌碾滅煙頭。

伊麗莎白看著他的動作,忽然覺得這個男人也不是那麽可怕。

“我必須搬走。”她回答,“這裏是安娜的家,不是我的家。你們是安娜的家人,不是我的家人。”

湯米破口而出:“這可以改。”

伊麗莎白輕笑:“改不了。有血緣就是有血緣,沒有血緣就是沒有血緣。”她頓一下,“再說,我也不喜歡住在這裏。”

她輕笑一聲,“這麽說不是嫌棄,只是,你們家是我從小到大住過的房子裏,最差的。”

湯米拿手指飛快地敲擊鐲子,速度之快、敲擊聲之響讓她懷疑他的指甲是不是鐵做的。

“我並不是說你們家不好。人不能選擇自己的家庭,有些人生來富裕,有些人卻幾十年如一日掙紮在溫飽線上,這不是這些人的錯,是這個社會的錯。以前,我很慶幸我能出生在一個富裕的家庭裏,有愛我的父母,有寵我的哥哥。但是現在,我覺得那些雖然貧窮,但是一家人都能熬過那場戰爭的家庭,更好,更幸福。”

她看著湯米,誠懇道:“如果我剛才說的話冒犯到你,我很抱歉,我並不是想冒犯你或者侮辱你。我知道你們家條件不好,能讓一家人吃飽飯,能讓家人健康成長,本身已經很難了。我沒有批判你的意思。”

湯米敲擊桌子的速度慢了下來。

伊麗莎白放下心來,重新看著星空。

“你之前在火車上唱了搖籃曲。”他忽然打破沈默。

伊麗莎白看著漫天星空,點頭。

湯米:“為什麽唱搖籃曲?”

伊麗莎白抿唇:“因為……我唱得好聽?”說完,她自己笑了一下,“開玩笑的,其實是因為安娜喜歡聽,以前她夜裏失眠的時候,我給她唱搖籃曲,她總會很快睡著。而且這是我少數會唱、能唱完全首而且不走音的歌。”她吐一下舌頭,有些難為情。

湯米嘴角翹起:“你唱歌走音?”

伊麗莎白鼓起腮幫子:“也不是很走音,就是有一點點。”她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比出一點點的手勢,“真的,只有一點點,我唱歌不難聽的。”

湯米嘴角上翹的弧度更大了:“很少有人用‘唱歌不難聽’形容自己。”

伊麗莎白腮幫子癟了:“人總要有一點缺點嘛,我覺得我這個缺點還好啦。”

湯米看著伊麗莎白在月色下格外柔美的臉龐,專註的目光看得伊麗莎白有些不自在,“怎麽了?我臉上有什麽嗎?”她摸摸自己的臉。

湯米:“能給我唱一遍嗎?”

伊麗莎白:“什麽?”

湯米:“搖籃曲,能給我唱一遍嗎?”

伊麗莎白有些意外,但還是答應了:“好。”輕聲吟唱熟悉的歌詞,輕柔的旋律縈繞在這個狹小的區域裏。

“再來一次。”湯米輕聲要求。

再唱。

這一次,湯米沒要求再唱。

他睡著了。

伊麗莎白看一眼湯米,睡著的他沒有醒著時那麽有攻擊性,感覺要柔和一點。

她輕輕開門,拿了蓋在沙發上的毯子出來,鋪開,輕輕蓋在湯米膝上。

湯米還是睡著。

湯米應該也有睡眠障礙,和她在切爾姆斯福德醫院見過的那些受傷士兵一樣。

那場戰爭真的毀了太多人。

伊麗莎白再一次開門,這回她沒再出來,直接回了她和安娜的房間。

安娜還在熟睡,伊麗莎白掀開被子,爬上床,睡在安娜沒占用的三分之一床上。

那些剛才還擾亂自己的情緒不知跑到哪裏去了,可能它們也害怕湯米,自己躲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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