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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憶第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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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憶第五日

陸行之丟了搗火的木棍, 蹙著眉踱到山洞外頭,背對著她,仰望著黑漆漆的山林, 許久不曾說話。

蘇煙無所謂,氣順了, 心情自然好, 瞥到布袋子裏的幹糧,頓覺饑腸轆轆。

餓了大半日, 該吃點東西。

裹了芝麻的酥餅外松內軟,咬上一口,滿嘴的香甜。

就是太幹了, 哽得慌。

一個牛皮水囊遞過來, “我有下毒, 你可以不喝。”

蘇煙側眸,先是瞥到一只骨節分明的手, 再順著精瘦的手臂憋到陸行之剛毅的下巴、緊咬的唇線。

“為何不喝?反正死了,你得給我收屍。”

蘇煙接過水囊,仰頭飲了幾口, 遞給他一塊酥餅, “要不共赴黃泉?”

......?

陸行之扭頭, 幹咳一聲忍住笑意,又沈著臉坐到她身側,接過她手中的酥餅,低頭咬了一大口。

金色的火苗搖曳,襲在面上的暖意驅散黑夜的涼。

兩人挨著坐在火堆前, 吃著布袋子裏的酥餅,誰也沒再開口說話。

由於蘇煙的右手臂被樹枝劃傷, 她拿東西的時候總會格外小心翼翼,避免碰到傷口。

其實傷口不深,只是她的肌膚過於嬌嫩,殷紅的口子顯得驚心。

陸行之就拽過她的手臂,用水囊裏的水簡單清洗傷口,又從懷裏掏出一個白色小瓷瓶,將瓷瓶裏的藥末灑在傷口上。

他做這些的時候,神色一點不溫柔,嘴裏叼著半塊酥餅,顯得十分隨意。

然,他手上的動作卻很輕,輕到她近乎感受不到一丁點兒的疼痛。

最後,他拿出一方雅致幹凈的絲帕,小心翼翼地纏在傷口上。

蘇煙覺得這張絲帕格外眼熟,帕面上繡著活靈活現的木棉花、帕尾還有一個小小的“煙”字......

這不是上回......她給他擦拭過額間灰漬的那方麽?

蘇煙,“你還沒扔?”

陸行之一點沒有被當面拆穿的驚慌,不緊不慢地放下酥餅、喝了口水,才幽幽地望向她。

“借給你的,用完了記得還我。”

蘇煙溫婉一笑,所有的郁結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她開始思考今日的遇險。

她記得清楚,小馬駒一開始很溫順,有什麽細小尖銳的東西刺到小馬駒的脖子後,馬駒兒才發狂發燥。

“夫君,有人故意害我。”

陸行之幽邃的眸染起點點猩光。她不說,他已猜到。

至於那個人是誰......他閉上沸騰著火焰的眸子,強壓下心頭的怒意,道。

“很晚了,睡吧,這些事明日再說。”

*

許是膳後飽腹犯困、又許是勞累整日過度疲乏,蘇煙倍感困倦,枕著陸行之的衣擺便睡了。

火堆裏的木柴燒得正旺,陸行之添了些柴,蘇煙不覺得冷,溫度剛剛好。

午夜時分、林中靜謐。

蘇煙側躺在陸行之身畔。

迷迷糊糊之際,感到有濕滑的東西在她腳腕處攀爬。

她不由心驚,想起白日在山林中看到的小青蛇,於半夢半醒中猛地縮回腳、抓緊陸行之的裳,害怕呢I喃。

“夫君,有蛇!”

陸行之半坐著休憩,右手撐在額間、左腿隨意地輕搭著,火光映襯著他半邊臉明亮、半邊臉昏暗。

他懶懶地掀開眼瞼,踢開落在她腳腕處的幹樹枝,

“不是蛇,”,陸行之打了個哈欠,將她半擁入懷中,“睡吧。”

他的聲音暗啞沈悶,像是砂礫劃過紙間,帶著濃烈的困意。

可她睡不著。

她莫明心慌,尤其是後背涼得瘆人。

她總覺得有誰在黑暗中觀察她、靠近她、離她愈來愈近、愈來愈近......

她好害怕,不自主往陸行之懷裏縮。

陸行之明顯一僵,放在她身後的大掌微頓,隨後緩緩落下,輕撫她清瘦的後背。

陡然,他袖中匕首“啪嗒”一聲,瞬間出鞘,射I向蘇煙身後的黑影。

蘇煙徹底驚醒,尚未來得及看清發生什麽,陸行之已追著一道黑影出了山洞。

——“夫君!”

蘇煙起身相隨,幾十個帶刀暗衛忽地從天而降、守住洞I口。

——“少夫人,還請在此等待!”

蘇煙停下腳步,看到山林中纏鬥的兩道人影、於刀光劍影中抵死相搏。

下一瞬,兩人齊齊隱沒荊棘中。

蘇煙恍然記起,陸行之此趟出來為的是“縱火之人”,所以和陸行之打鬥的黑影......

是縱火之人!

是丁婉兒背後的高人!!

想起剛才身後“瘆人的涼意”,蘇煙不覺後怕,卻是一笑。

怕是陸行之早已洞察,才會提前設下天羅地網。

垂眸,她發現身上披著一件墨黑色的男子錦袍,泛著清冽的薄荷香、殘留著淡淡的餘溫。

她淺淺柔笑,將衣袍攏緊了些,回到火堆旁安靜等待。

半個時辰後,陸行之歸來。

他滿頭大汗,單薄的中衣上沾有點點泥漬。

中衣的領口微敞,步伐起伏間,隱約可見緊實的腰線和腹肌。

他胡亂抹一把額頭上的汗,一屁股坐在地上,將一條死了的小青蛇丟入火堆。

“跑了。”

那人的身手極好,且甚為難纏,也不知從哪學的鬼功夫,走路跟飄似的,一晃眼就不見了。

蘇煙細細瞧了陸行之一會兒,沒看見他身上有傷,且他懶散不屑的樣子,似還能徒手打死三頭牛。

她適才長籲一口氣。

她將水囊遞給他,“天下間還有夫君打不過的人?”

陸行之正在飲水,聞言嗆了一口,險些噎死。

......?

怎麽沒有?他是如來佛祖,能打遍天下無敵手?

不過這種丟面的話他斷然不會承認。

“雖然你夫君很厲害,偶爾還是有失手的時候。上京就有一人,輕功不在我之下。”

這才是陸行之擔憂的。

如若剛才的黑影是他以為中的那人,情況會變得格外棘手。

可惜的是,黑影似乎有意隱瞞,帶了一張面具,交手時楞是沒讓陸行之看到真正的容顏。

蘇煙,“夫君說的輕功極好的人在哪?捉來詢問,不就有答案了?”

陸行之在翻看火堆裏的蛇肉,瞧見蘇煙側過頭、嫌棄躲避的模樣,索性連同木棍一同扔了。

他無聊地扒拉火堆。

“捉不到,死了。”

三年前已經死了。

死在兩軍交戰、熊熊燃燒的火焰裏。

蘇煙擰眉,曉得他遇到難題,遂不再多問,只說,“還是夫君厲害,無人能傷你分毫。”

陸行之笑了,眸底有晦暗難明的異色,卻什麽也沒說。

*

雖然沒抓到“縱火之人”,但對方已經現身,陸行之等人再無留在賢德山莊的必要。

翌日清晨,蘇煙和陸行之回到賢德山莊,稍作收拾啟辰離開。

離開之前,陳寶兒死活要拉著蘇煙去看望聞兮,說聞兮受傷了,傷得很嚴重,她想去探望。

並非她不好意思去,而是她清楚聞兮的性子,她若不拖上阿姐,聞兮必然不肯見她。

陳寶兒晃著蘇煙的胳膊,“阿姐,你就陪我去嘛!兮兮是你的救命恩人,難道你不感激麽?”

......感激的。

正因為感激,所以要避嫌,不能壞了人家的清譽。蘇煙,“你可曾聽說他有舊疾?”

在崖底,聞兮淋了雨咳嗽得厲害,蘇煙問及,他說他有舊疾。

到底是什麽樣的舊疾?如若能想法子替他醫治,不失為她報恩的一種方式。

陳寶兒搖頭,說她不知,

“那是人家的秘密,怎會輕易告知旁人?”

“不過阿姐過去同聞兮要好,有可能知道哦,只不過你現在失憶,忘了。”

蘇煙便不問了,琢磨著回蘭宇軒後再想法子,也沒同意和陳寶兒去探望聞兮。

陸行之呢,離開賢德山莊後,和霍修染紀沐塵徑直去了軍營,走得急匆匆的,似是有極為緊要的事。

*

賢德山莊的三樓雅室,聞兮負手站在雕花窗畔,看定國公府的馬車愈行愈遠,在搖曳的春雨裏漸漸模糊。

他拉上紫色的絨花窗簾,將一瓶藥膏扔給角落裏蜷縮的黑影。

“都說了別招惹他。吃虧的是你。”

又走近了些,端給黑影一碗溫熱的水,“丁婉兒本就看不上你。你猜,你要死不活的樣子,她會不會嫌棄?”

黑影呵呵一笑,擦掉唇側湧出來的血。

“不用擔心,我自有法子讓她覆寵。”

又說,“我有兩個消息。”

壞消息是,陸行之沒有中‘銷魂’之毒,永康帝......被騙了。

聞兮回眸,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黑影。

他在崖底試探過,蘇煙的失憶不是假的。

可陸行之沒中“銷魂”之毒,蘇煙怎的會因“銷魂”失憶?

兩人不同時喝了混有銷魂的交杯酒麽?

黑影,“我還有個好消息,那就是陸行之中了我的陰陽掌。”

需得用靈犀草。

若是沒有靈犀草,陸行之雖不至死,卻也醫不斷根,每逢濕雨季節骨骼駭疼、痛不欲生。

巧了,聞兮的“舊疾”恰好需要靈犀草做藥引。

黑影笑得格外肆意。

“你說,你心心念念的美人兒,會不會把她爹的寶貝靈犀草送給你?還是留給她的好夫君?”

那可是世間難得的好寶貝呢,千金難尋啊!

聞兮微怔,那張宛若神邸的面上,終於浮現出和尋常不太一樣的神情。

黑影就笑,笑著笑著匍匐在地上,咳了滿滿一大攤血。

“幫我尋條小青蛇吧,和從前那條一模一樣的。”

“沒有它,我睡不著。”

*

陸行之讓車夫送蘇煙回定國公府,說他要去軍營,不便送她。

就在分別後的下一瞬,陸行之沒忍住,轉頭吐了一大攤血。

他是被霍修染和紀沐塵擡去軍營的。

軍營裏,郭神醫為其把脈後,急急變了臉色。幾番診治後,郭神醫開了個方子。

“此病需要靈犀草一起服用。速去尋來!”

霍修染和紀沐塵同時蒙了。

他們對藥材草藥一竅不通,唯獨聽過“靈犀草”的大名。

據說該草藥長在冰雪覆蓋的茫茫大山,百年生根、百年開花,極為難尋。

太傅大人的亡妻——也就是蘇煙的母親,當年得了頑疾,需得此藥救命。

太傅大人遠赴深山、費勁千辛萬苦摘得,卻在回程途中得知愛妻仙逝的消息。

太傅大人自責不已、悲痛萬分,為沒能救活愛妻懊悔。

他將那株靈犀草深藏,萬金不賣;後來在蘇煙出嫁的時候,作為嫁妝送給了蘇煙。

郭神醫,“那再好不過,你們趕緊去蘭宇軒問少夫人要。”

霍修染和紀沐塵當場應下,離開之際被陸行之攔住。

陸行之,“不了,我親自問她要。”

*

蘇煙回到蘭宇軒,喚如意如薇尋來她從前讀國子監時的書冊和手稿。

她將書冊和手稿放在窗畔的桌案上,堆了厚厚的幾沓。

如薇:“少夫人,您要找什麽?”

蘇煙手中翻閱不斷,忽地,她找到一本泛舊的冊子,裏面記載著她曾經批註的手稿。

“找到了!”

原來聞兮患有久咳不好的頑疾,自娘胎裏帶出來的。

此病和蘇煙的亡母病情類似,都需靈犀草做藥引方能痊愈。

蘇煙,“我爹是不是有一株靈犀草?”

如薇,“少夫人怎的知道?就在您陪嫁的箱子裏,保管得好妥妥的呢。”

蘇煙晃了晃手中的冊子,“我從前記過,”,說著把冊子背在桌上,不讓婢女們瞧見她曾經所寫的內容。

根據這些內容,她推測出當年深埋在她心底的秘密、那些塵封的往事,推測出她和父親當年的不歡而散......

她潤了眼眸,當下做了決定。

一炷香的功夫後,如薇抱來個古銅色小木箱,小心翼翼托在懷中,生怕磕壞了。

恰在這時,陸行之披著細雨歸來。

院外的他舉著一把油紙傘,行至屋前的廊下,將油紙傘遞給伺候的婢子,又解下微潤的披風,適才看向月門處的她。

他笑著,“夫人可是在等我?”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不過大半日沒見,她竟在他眉宇間看到了疲態、少有的疲態。

她安慰自己,許是他昨晚整宿沒睡,累著了。

蘇煙指向桌案上放著的古銅色小木箱。

“你猜,盒子裏裝著什麽?”

陸行之微怔。

這個小木箱雅致矜貴、雕花繁覆,是蘇煙的陪嫁品,於三年前送到定國公府。

猶記得滿院奢貴的陪嫁品中,唯有此物束了大紅色綢帶、還貼了封條。

太傅大人親手將此物交到定國公手中,千叮嚀萬囑咐,

——“煙兒婚後方可打開。”

可想而知,裏頭裝著的是太傅大人何等在意之物。

他沒有回答她的話,心中早有了答案。

他輕擡眼瞼,凝視著她的眸光漸漸變得深邃,全是蘇煙讀不懂的情愫,驚訝、期待,甚至是不加掩飾的歡喜。

“夫人......已經知道了?”

“知道什麽?”

蘇煙湊近他,直白說出心中的想法。

“我不想欠聞兮的人情。”

“我想把這件禮物送給他,夫君覺得如何?”

陸行之沈默了,側眸望向西北角裊裊香煙升起的金鼎,許久不曾說話。

外面的雨勢漸大,劈裏啪啦砸下來,在他身後的檐下落成一道道密不透風的水簾。

他忽地笑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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