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惡念

關燈
惡念

有那麽一瞬, 陸行之仿若石化般,定在原處不得動彈。

昏黃的月色下,是她忽然湊近的絕美容顏。

那明亮的瞳幹凈純稚, 仿若蒙了一層迷離的霏霧,滲滿了他的模樣。

她比他矮了大半個頭, 為了能夠擦拭他額間的灰, 她踮起腳,左手兒環住他、輕拽他的衣擺。

太近了, 溫熱的呼吸在他面上癢癢徘徊,有甜膩的糖果的味道。

他後知後覺該推開她,垂眸瞥到自個臟兮兮的手, 幹咳一聲, 繃直身子, 側頭避開。

“夫人如此違心誇讚,我受寵若驚。”

蘇煙笑著, “夫君表現好,我願意哄你。”

由於他側頭,她無法繼續給他擦拭, 遂緩緩收回絲帕, 卻見他順手接過她手中的絲帕。

“這就叫哄我?”

他說這話的時候眉眼斜挑、語調輕快, 讓她分不清他究竟是調侃亦或是真的不滿。

他胡亂在灰撲撲的臉上抹了幾把,動作比馬場裏的糙I漢子還要粗I魯,毫無美感可言。

被他用過的絲帕又臟又皺,斷然沒有留給他的道理。

她伸手去拿。

他往後退了一大步。

“這麽臟了你還要?我帶回去扔了。”

言罷,他極其自然將絲帕塞入他的袖中, 儼然一個愛潔護院的大好青年。

“夫人若是誠心想感謝,不若陪我喝兩杯。”

蘇煙, “你沒用晚膳?”

“你不也沒吃?”

蘇煙就笑,柔聲應下。

兩人帶著“證物”——未燃盡的火把和盛猛火油的鐵皮桶,回到蘭宇軒。

趁著陸行之沐浴更衣的空隙,蘇煙命婢子們擺好一桌的美味佳肴。

待他出來,兩人面對面坐下用膳。許是都餓了,彼此沒有客套,吃得半飽後,才談及太傅府小祠堂的大火。

蘇煙:“夫君可有懷疑的對象?”

對方縱火推責、將責任賴在莫氏身上,可謂提前策劃、故意謀之,明顯沖著太傅府來,就是不知是何人所為。

父親深居高位、馳騁朝堂數十年,縱然行事再低調,難免得罪過人。

會不會是哪個仇家心生報覆?

陸行之眸光微暗。

縱火之人來無影去無蹤,在侍衛遍地的太傅府未留下任何足跡。

而未燃盡的火把和盛猛火油的鐵皮桶,是在定國公府的蘭宇軒找到的。

什麽意思?

意思是說,縱火之人想要告訴陸行之,“證據”是故意留下的,沒人能找得到“他”。

陸行之放下筷箸,仰頭灌了一大口酒。

“或許此事並非因父親而起,而是你我。”

他心中已然有了答案,晦暗的眸湧起嗜血的猩光,卻似被困在牢籠裏的猛獸,迫不得已收起鋒利的爪牙。

他給蘇煙盛了碗酸梅湯,“放心,我會處理。”

酸酸甜甜的酸梅湯,最是解膩解渴,卻解不了蘇煙心中的困惑。

女人的直覺告訴她,陸行之瞞了她許多事。

而這些事,不單單是火燒小祠堂,恐和朝堂政見有關、和他的仕途有關。

她望向他的眼睛,語調盡量輕松。

“皇上今日喚你入宮幹什麽?”

“可是你惹禍了?”

陸行之微楞,似是沒料到她會問這些,笑著晃了晃琉璃酒盞,調侃道。

“皇兄體貼我新婚不易,讓我好生伺候夫人。”

“伺候”兩個字仿若一道火,刮得蘇煙的粉腮火辣辣地紅。

陸行之失笑,似乎極少見到她嬌羞的模樣,湊近她,說,

“夫人從前不這樣。”

“那我是何樣的?”

......何樣?

大概是冰冷的容顏和傲嬌的唇角;大概是近乎從不正眼看他、一說話就要和他鬥嘴的倔強;大概是四年都不曾許他踏入墨蘭苑的執拗。

然,他脫口而出的話卻是,“夫人從前對我很好。”

溫柔體貼善良賢惠,幫他洗衣幫他做飯、幫他打理後院幫他應付爹娘,連和他說話時的聲音都是嬌滴滴的。

當然,還會幫他......搖床。

蘇煙:“......沒了?”

陸行之想了想,繼續胡說八道鬼扯一番,然後剝了瓣甜橘,丟入嘴中。

酒足飯飽,正是犯困的好時候。

他倒在軟塌上,滿足又愜意地品著口中的甜,斜瞇著多情的桃花眼。

若是蘇煙能給他捶捶背、捏捏肩,再好不過。

但這些話他尚未來得及說出口,聽得蘇煙冷聲道,

“我竟如此慣著你。”

接著,一個完整的甜橘遞到他跟前。

“勞煩夫君幫我剝橘子,再幫我備一桶浴水。”

“我喜歡梔子花香,若是沒有,玫瑰花瓣也行。”

陸行之猛然從軟塌上坐起。

“......???”

蘇煙直接將甜橘塞到他掌心,道,“既然我從前如此愛你,你當曉得回報。”

夫妻該相濡以沫、互尊互敬,誰也不該無休止地卑微付出、誰也不能一味地享受。

陸行之:“!!!”

“不是,夫人,你是不是搞錯了?”

“為夫剛剛在灰燼裏摸了一個多時辰,就算你不體諒,也不能指使我......”

“去吧,”蘇煙打斷他,指向隔壁的盥洗室,“水不要太燙,也不能太冷,剛剛好那種。”

陸行之:“......”

好吧,他錯了。

他壓根翻不了身。

某些東西難以改變,譬如性格。就算她失憶,她也不是任他欺I淩的柔弱小嬌花。

*

乾德宮的密室,永康帝累得氣喘籲籲。

半炷香功夫後,丁婉兒趴在永康帝身上,在他心口處來回劃著小圈圈。

“皇上沒瞧見,當時的大火啊,燒得可旺啦!”

“太傅府的人各個急得亂竄,不要命地往裏奔,定國公府的家丁也趕著過來滅火呢!”

有什麽用?還不是瞎折騰?

黑影辦事,還有不牢靠的?

永康帝就笑,“做得好!”

又擡起丁婉兒的下巴,“你這個婦人,怎地這般心毒?好生得朕歡喜。”

不過婦人間的小把戲上不得臺面,真要追究,有的是漏洞,只要她不玩過頭,他有的是法子保她。

“對了,太傅大人亡妻的靈牌可還在?”

太傅大人是永康帝的先生,教導天子多年。教書的人性子多執拗,尤其是有文采、有學識的老一派。

太傅大人更是如此。

他極其在意禮節教義,對亡妻更是情深義重。

一間祠堂沒了可以重新修葺,若是亡妻靈牌被毀......永康帝打了個寒顫,直覺依著太傅大人的性子,能帶著一幫文臣沖上大殿,攪得他耳根子疼。

丁婉兒,“當然還在。臣妾聽您的話,沒敢動呢!”

其實不然。

既然她提前得知靈牌那麽重要,怎會任之放之呢?

她早已交待黑影,將蘇煙母親的靈牌偷了出來,眼下就藏在龍床的床底下。

雖然有些不吉利,偶爾想起還瘆人得很,但是沒關系。

只要一想起小賤人會為了母親靈牌的事痛心疾首、郁郁寡歡,她就心情大好!

以後啊,逮著機會,她還能用靈牌威脅小賤人、刺激小賤人呢!

想想就開心。

*

翌日上午,太傅府偏院的莫氏醒了,第一反應是拖著病重的身子趕到定國公府的蘭宇軒。

見到蘇煙後,莫氏急急跪在地上,淚如雨下。

“對不起,少夫人,是我的錯。”

“我沒想到香燭會被風吹起,更沒想到會釀成這樣的大錯......我該小心些。”

“該小心些的......”

廊下,莫氏穿著被燒了好幾個窟窿的衣裳、臉上滿是濃黑的灰漬;她的頭發亂糟糟的,鼻翼處有被灼傷過的痕跡。

蘇煙俯身扶起她,請她進屋。

“先起來再說。”

“還有,你是我爹請回來的客人、是長輩,無需跪我。”

昨日已查得清楚,莫氏被冤枉,背後實則另有其人。

不過,在真兇沒有落網之前,蘇煙也不知該如何證明莫氏的清白,僅僅是未燃盡的火把和一個鐵皮桶,是遠遠不夠的。

當務之急,是看看能否從莫氏口中問出更有用的信息。

“小祠堂嚴禁進入,你是曉得的。既然如此,為何你執意要去祭拜我娘?”

莫氏抹著眼淚,對昨日的事自責不已。

蘇煙喊她坐,她哪敢?借口自個身上臟,楞是站在距離蘇煙最遠的角落。

莫氏擡頭,“......嗯?不是少夫人讓我去的?”

上京有規矩,外嫁的女兒不得獨自進入祠堂,需得在父輩或是兄長的陪同下才可。

蘇煙思念亡母,希望莫氏能代為祭拜。

莫氏自然不會推辭。

蘇煙:“......”

她何時說過這樣的話?

她喚來如意如薇詢問,兩個奴婢搖頭,表示未曾聽她提過。

想來也是,她本就不願多同莫氏往來,又如何會請莫氏幫忙?

莫氏楞住,“少夫人托丁昭儀帶的話。少夫人忘了?”

蘇煙眉心突跳。

這句話打開了蘇煙所有想不通的結。

她自來不喜丁婉兒,無論失憶前後斷不會和那人來往、更不會托丁婉兒帶話。

故而可以判定,丁婉兒欺騙莫氏、故意誘哄莫氏進入祠堂成為替罪羔羊。

若是莫氏被火燒死,死無對證。

可惜,莫氏活過來了。

原來這一切是丁婉兒的精心安排!

最讓蘇煙惡寒的是,丁婉兒是昭儀,是得了永康帝的允許才出宮來太傅府。

這是不是意味著小祠堂被燒一事,恐有永康帝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默許?

想起昨晚陸行之談及此事時的諱莫如深,莫非他早猜到了什麽?卻礙於各種緣由,無法對她明講?

難道,她要任由欺辱她的人逍遙快活?!

蘇煙不服。

*

軍營裏,霍修染和紀沐塵向陸行之匯報各種事宜。

霍修染:“竇老爺子壓著賑災銀兩趕往徐州,不日即可到達。不過皇上派了監兵出城,應是有意阻攔。”

所幸陸行之早有預見,派三千精兵護送。

若是中途遭遇“馬賊”,甭管是真賊還是監兵,一律按斬。

紀沐塵,“朝堂形勢恐怕有變。”

由於陸行之強勢的三項舉措,朝中的很多大臣惴惴不安,唯恐陸行之手上的刀架到自個脖子上。

一個晚上的功夫,紀沐塵已收到六封“邀請貼”。

應付應付朝臣不是問題。

問題是動靜大了,必會引起永康帝的懷疑,不利於接下來的布局。

陸行之蹙眉,“無妨,按原計劃進行。”

霍修染和紀沐塵得了命令即可執行。在離去之前,兩兄弟沒忍住,問陸行之。

“陸兄,嫂子的事......要不要兄弟們幫忙解釋?”

探子已來報,蘇煙生母的靈牌在丁婉兒手中。

兄弟們能忍到現在,是不想和永康帝撕破臉皮。

不是不敢,是時機未到。

至於配合丁婉兒的縱火之人,大概率是給她香筥的“背後高人”。此人功力極深,回回都能避開探子們的追查。

可嫂子不曉得這些。

陸行之斂下眸底的晦暗,久久沒有接話。

等他回到蘭宇軒,已是晌午過後。

暮春的天陰沈,打得院子裏的薔薇花懨懨的。

紫紅色的三角梅從墻角探出來,懸在花池的半空中。

池子裏的錦鯉躍出咬上一口梅葉,落下時直拍得池水嘩嘩,池子裏的無根浮萍也向遠方蕩去。

陸行之站在屋外的廊下,深吸一口氣。

下一瞬,他卸下緊繃的防備,斜向上的眸子微瞇,笑著朝寢臥走去。

“不知夫人今日有何吩咐?是幫你研墨還是伺候翻書?”

屋內沒有熟悉的聲音回答他。

他走近了,發現蘇煙蜷縮在太師椅上,縮成可憐兮兮的一團。

許是不安,她睡得異常艱難,纖細的眉緊皺。

也不知她夢到什麽,卷翹的長睫難受地輕眨,眨下一片清透的濕潤,從她瑩潤如脂的面頰滑落。

她的懷裏,抱著一床泛舊的、小小的包被。

那是她母親生前做給她的。

他的心仿若被針尖刺過,壓抑許久的怒氣剎那間洶湧。

他不禁笑著,細長的眼睛彎出一個好看的弧度,眸底卻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畏懼。

他俯下身,略帶老繭的指腹撫上她的臉,撫過她微微發顫的淚珠。

幾乎就在一瞬間,她驀然驚醒。

她有些失措,茫然看向近在咫尺的他。

聽到他說,

“醒了?”

“正好,我們去把母親的靈牌要回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