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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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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婚

陸行之說的是“回家”,可眼下,他該入宮覆命才對。

蘇煙立在書坊的廊下,沒有接他的話,而是直直地望向他。

他身量極高大,足足八尺二,肩背又挺闊,似一堵移不開的小山。盡管她站著的臺階高出一截,他依舊比她高出些許。

其實她不矮,在女子中算是高挑的,可和陸行之比起來,就顯得嬌小多了。

巨大的體型差總能帶來無形的壓迫感。

久經沙場的男兒,嗜血的氣息藏不住,哪怕桃花眼灼灼,不說話的時候,總是有一股強勢震懾的距離感。

終於,她在夕陽的餘暉裏看清這張冷俊的臉。

“你不應該先同我解釋麽?”

陸行之:“......解釋什麽?”

蘇煙噎住。

他那淡漠的模樣和說話時疏離的語氣,好似壓根不在意狐貍精這件事。

她所有的疑惑和不甘在這一刻化為無言的冷漠。

她別過頭去,避開他的直視,聲色冷得近乎沒有溫度。

“我記得陸將軍還有皇命在身,莫要耽誤了。”

陸行之有瞬間的錯愕,卻也沒再繼續追問上一個話題,只凝視著她的眸光漸漸消散。

他往後退了一步,不動聲色地將雙手負在身後,淡淡道。

“皇兄等了三年,不差這一時半刻的。”

陸行之是定國公的獨子,是當今皇上的親堂弟、是太皇太後的親孫兒。

眾人:“......”

這是一個臣子能說的話麽?

他懶散的語氣無關傲慢,似生來便是這般樣子,連拒絕帝王的話也說得漫不經心。

不遠處候著的公公絲毫不意外,反倒松了一口氣,急急上前。

“陸將軍所言極是。皇上交待了,您路上辛苦,在家好生休息,明日入宮也不遲。”

言罷,公公對著陸行之行了一禮,領著一群小太監匆匆離去。

眾人:“!!!”

還能這樣?!

一旁的陳寶兒委實憋得難受,忍不住嗤笑出聲,被蘇煙瞪了眼,忙轉過身,不敢再瞧。

蘇煙,“陸將軍好本事,敢這般拒絕皇上。放眼整個上京,怕再難找出第二人。”

諷刺的語氣多少透著些捉摸不透的氣性。

陸行之不說話,只挑著眉,幽幽地望著她。

她面色如常,說話時呼出的白氣氤氳了長睫,卻是難掩睫下的冷輝。

纖纖玉指輕搭在精致的湯婆子上,她圓潤的下巴輕揚。

“我知道要去你家用晚膳,早上姚姨同我說過。”

“不勞煩你接送。”

姚姨是定國公姚夫人,是陸行之的生母。

蘇煙看向侯府的馬車。

“寶兒送我回去。”

陳寶兒面露難色,“阿姐,別拖我下水......”

蘇煙掐了陳寶兒一把,拉著對方往西側走,卻被陸行之側身攔住。

他依舊什麽都不說,用高大的身形堵住她離去的路,強勢至極,未曾有任何退讓。

一個要走,一個攔著不讓。

劍拔弩張似乎就在下一刻。

陳寶兒笑得很難看,卻一點不慌,似是見慣了這樣的場面,擺擺手就跑。

“阿姐,我還有事,今日就不送你了。陸哥,歡迎回來,改日一起喝酒呀!”

*

蘇煙到底和陸行之乘坐了同一輛馬車。

倒不是怕他,只是她好臉面,單純地不想和他在大街上拉拉扯扯,徒惹人笑話。

馬車踏過泥濘的青磚。

前幾日剛下過雪,雪化了,和泥混在一起,濕漉漉的;街邊墻角尚有未化的雪,偶有青色的雜草露出來,顫顫巍巍的。

長安街的最盡頭,左邊是太傅府,蘇煙的家;右邊是定國公府,陸行之的家。

兩家門對門,僅隔了一條還算寬敞的道。

因著有氣,蘇煙一路上沒什麽好臉色,陸行之也不說話。

兩人一個冷臉望著車外,一個悠閑地把玩手中的匕首,總歸誰也不理誰、誰也不要先開口。

等下了馬車,兩人又同時換上另一幅笑臉,默契地在長輩面前裝和睦。

定國公府的前廳裏,姚夫人瞧見三年不見的兒子平安歸來,往前一大步,怔怔瞧了片刻,又後退數步,顫抖著轉過身去,捏著帕子低頭擦拭眼尾。

定國公陸仁忠側身攬過姚夫人,淺聲道,“好了,兩個孩子都在,莫讓人看笑話。”

姚夫人適才斂了情緒,轉過身來的時候,略帶細紋的眼尾一片潤澤。

她望向比三年前還要高大些的兒子。

“兔崽子,還曉得回來!”

陸行之就笑,彎下腰,腆著臉湊到姚夫人跟前,從下往上仰視她。

“要不,您打我一頓?”

定國公陸仁忠一腳踢在陸行之的腿上。

“別嬉皮笑臉的,還沒跟你算舊賬!趕緊吃飯!”

眾人相繼入座。

府上人丁單薄,偌大的後院只有姚夫人一人,膝下也只陸行之一個孩子。

是以紅木八仙桌旁,就坐著陸仁忠、姚夫人、陸行之和蘇煙四個人。

人少,規矩和教條就顯得蒼白。

什麽“食不能語”、“齒不碰箸”、“身板必正”等,這些大戶人家極其在意的禮節,定國公府通通沒有。

姚夫人吩咐下人給蘇煙盛了一碗雞湯。

姚夫人:“這可是正宗的烏雞,骨頭都是烏青色的,營養著呢。煙兒,特地給你熬的,多喝些!瞧你這小身板,瘦成啥樣了?”

小火慢燉好幾個時辰的烏雞,撇去多餘的油脂,濃郁的湯面上配上幾把綠色的蔥花,雞湯的香味便肆意彌漫。

蘇煙笑著應下,不疾不徐地起身,壓過寬大的袖擺,接過下人手中的湯勺,用琉璃盞給姚夫人盛了一碗,乖順端至對方跟前。

“姚姨,您也喝。”

姚夫人欣慰地笑,說女娃娃就是懂事,不像男孩子那般糙,人都回上京了,寧可在外頭凍一兩個時辰,也沒說先回家看娘一眼。

陸行之:“......”

平白無故糟了罵,陸行之仰頭灌了一大口茶,視線掃過蘇煙略顯豐腴的雙下巴,忍了忍,沒說話。

他的面前有一盤紅燒燒鯉魚,看起來不錯,香辣可口,應是下飯。

正要夾上一筷,那魚就被父親陸仁忠端走了。

陸仁忠將紅燒鯉魚放到蘇煙跟前,“煙兒哪裏瘦了?她是年歲到了,抽條了,夫人不用擔心。來,吃魚,鯉魚吃了不發胖!”

蘇煙莞爾:“多謝陸叔!”

陸行之伸出去的筷箸還頓在原地。

他楞了楞,幹脆就著鹹菜蘿蔔條,幹了一大碗飯。

陸仁忠瞪向陸行之。

“立功了,不得了了,敢公然違抗皇命了。”,見兒子不搭話,陸仁忠語氣放緩了些,“用過晚膳,我陪你一道入宮。”

陸行之:“不去。”

陸仁忠:“......你是要氣死老子!”

“好了好了,別吵了,”

姚夫人按下陸仁忠青筋直冒的手,勸道,“你們爺倆就不能好生說話?兒子平安歸來是好事。天都快黑了,明日入宮覆命也不遲。皇上仁義,能理解。”

陸仁忠想說再好的兄弟情誼,一旦成了君臣,始終是有別的。

但這些心知肚明的道理,總不好搬到臺面上來講。

陸仁忠斂了父親的威儀,沒再追著此事不放,姚夫人就自自然然地轉了話題。

姚夫人:“你們兩個呀,是我們看著長大的。頭回見到煙兒的時候,蘿蔔團似的,比我膝蓋高不了多少呢!”

憶起往事,姚夫人總有說不完的話。

說兩人在國子監讀書的時候,陸行之總逃課,不是打架就是貓在哪個旮旯裏鬥蛐蛐,回回都是蘇煙將他揪回來;

說蘇煙兒時最喜歡陸行之了,晚上怕黑不肯睡,非得和陸行之一個被窩,攆都攆不走......

蘇煙耳尖臊紅:“姚姨,我,我那個時候才,才五歲,不懂事。”

陸行之也幹咳幾聲,“娘,多久以前的事了,別提了。”

姚夫人就笑。

“行行行,不提!你們一個十七、一個二十,都不小了,該收收性子成家了。”

“等下個月煙兒的爹爹回來,就把你們的婚事辦了。省得煙兒日日兩邊跑,我也多個伴!”

蘇煙和陸行之同時一怔,皆擡眸望向姚夫人,卻又默契地低頭,誰也沒應。

*

用過晚膳,陸行之隨著陸仁忠去了書房,蘇煙則留下來陪姚夫人嘮家常。

姚夫人出自書香門第,生得雍容華貴。雖已年近四十,卻保養得宜,氣質婉爾。

她指向矮幾上的的各色丹寇,猶豫道,“到底哪個顏色好看?煙兒,要不你給我挑一個?”

蘇煙,“就這個吧。大紅色顯白,襯得您精神好。”

“行,就它!”

姚夫人將大紅色的丹寇遞給隨伺的小丫鬟,又挑了淡粉色和胭脂紅送給蘇煙,說小姑娘就該打扮得美美的,招人歡喜。

兩人親熱談笑間,書房那頭傳來陸仁忠氣急敗壞的怒罵、語重心長的勸說以及板凳被砸的劈裏啪啦聲響。

蘇煙適時地起身。

“姚姨,您好生歇息,我先回去了。”

話落,她恰好看見陸行之從書房裏出來。

高大挺括的男兒,比蜿蜒廊下吊著的挑燈矮不了多少。他邁進寒風中,披著月色朝前廳走來,微蹙的眉頭隱隱有藏不住的倦意。

姚夫人:“正好,行之,你送煙兒回府。”

陸行之經過八扇蘇繡屏風,聞言沒有擡頭,而是徑直走向長桌,取了桌上溫著的軟糕和紅糖糍粑,回身往他的院子走。

邊走邊說,“太傅府就在對面,叫管家看一眼得了。”

太傅府和定國公府隔了一條道的橫向距離,門對門,不過數丈遠。

若是嗓門大些,站在府門前的小廝相互說話,彼此能聽得一清二楚。

姚夫人:“你懂什麽?女娃娃家家的,又漂亮又招人惦記,晚上出門多不安全?”

陸行之腳步一頓,幽邃的眸意味深長地掃過蘇煙,從她傲嬌的眉到皓白的纖纖玉手。

他記得親切,看似弱不禁風的嬌小女子,從前讀國子監時,拽扯他衣袖能有多大的力道。

他看向母親大人。

“娘,您怕是多慮了。”

“......兔崽子!”

姚夫人抓過身旁的抱枕,砸向陸行之,“叫你去你就去,哪這麽多廢話!”

*

陸行之最終選擇送蘇煙。

許是聽見定國公府開門的聲響,早早候著的太傅府家丁打開了大門。家丁瞧著蘇煙,又瞧了瞧蘇煙身後跟著的魁梧男兒,只錯愕了一瞬,忙後退數步,將其迎了進來。

陸行之和蘇煙一起走向太傅府的後院。

兩人踏過鵝暖石鋪成的小道、繞過潺潺水流的假山,一路上偶有清冷的臘梅花香。

在經過父親的清風閣時,蘇煙不由放緩腳步。

那兒滿院寂靜、漆黑一片。

她心下糾扯得厲害,面上卻未曾有過動容。

不知不覺到了墨蘭苑,見院裏燈火襲襲、人影淺淺。

八個婢女穿著統一的藍裙褂子,端著熱水溫茶、剛換的湯婆子、保暖的披風等,恭敬排成兩列,侯在院門口。

蘇煙停在院門前,站定,回眸望向身後的人,見對方沒有半分要離去的意思,冷聲道。

“怎的,還想進去喝茶?”

陸行之不回話,側身堵住她前行的路。

他逆著光,叫人看不清眸底的神色,只能瞧見慵懶又固執的模樣。

他語調平緩,吐出來的字符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力量。

“你想讓我解釋什麽?”

“還有,先前在書坊,何故與我置氣?”

蘇煙沒想到陸行之還有臉問,積壓一下午的怨氣就像是喝下去的陳年酒釀,原本已經忘了烈酒燒喉的味道,恍然間記起,嗓子眼都疼。

“你說呢?你明知她與我不合,還將她帶過來氣我,難道你不是故意的?”

陸行之:“......誰?”

蘇煙嗤笑。

哪怕兩人分別三年、隔著遙遙之距,她在上京的事也沒有一樣能逃過他的眼睛。

現下竟是在和她裝麽?

陸行之在幾瞬的思索後,似乎終於想起來了。

“巧合罷了。”

蘇煙:“......”

我信你個大頭鬼!

兩人面對面站著。

僵持的寂靜裏,他霸著她進院的路不退讓,她也絲毫不急切,迎上他審視的打量。

昏黃的月光蕩漾,灑在她明艷的容顏上,似蒙了一層清冷的輝。

她說,“你火急火燎地趕回來,提前了二十多天。為什麽?”

“想知道?”

陸行之挑眉,側身讓出一條道,“請我進去喝茶。”

蘇煙先行一步跨進院子:“不送。”

*

陸行之被拒絕後離去,面色如常,步伐依舊散漫,但整個人籠罩著一種說不出的冷意。

直到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廊角,蘇煙才長籲一口氣。

進了內臥,蘇煙揉著發緊的額頭,貼心的侍女立即端來一盞溫著的牛乳。

“小姐,陸小將軍該是心裏頭有您,不善言辭罷了。”

“您和他的婚期定在下個月。他若是不提早回來,豈不會錯過婚期?”

“他呀,定是提早回來娶您的!”

蘇煙沈默著,沒回話。

一個把嫌棄明明白白寫在臉上、話都不願同她多說一句的人,會心急如焚地趕回來娶她?

她想起在定國公府的時候,陸仁忠在書房裏對陸行之氣急敗壞的怒罵。

——“你是嫌命長?居然橫穿北峽谷?也不怕掉進雪窟窿裏淹死!”

“那麽著急回來幹什麽!”

北峽谷是塞北邊疆的一處極窄峽谷,地勢兇險,常年冰雪覆蓋,鮮少有人通行。

要想從塞北邊疆回到上京,需得繞過北峽谷,繞上很遠的一段路,會多出二十幾天的行程。

可為了將士們的安全,從未有誰冒險過。

陸行之是第一個。

第一個帶著數萬兵馬橫穿北峽谷的將軍。

盡管陸行之一再表示,他提前探過了,沒問題,可在陸仁忠看來,那不過是運氣好。

萬一路上遇到點突發情況,譬如雪崩或是冰川塌陷,陸行之該如何向將士們的家人交待?

好不容易打了勝仗,這要是在回京的途中有個三長兩短,陸行之就從英雄變成了千古罪人!

陸仁忠想不通兒子為何要冒如此大的風險。

蘇煙也想不通。

她問身側的侍女:“今個是幾號?”

侍女笑:“小姐,今個是二月十六。”

蘇煙算了下日子,她和陸行之的婚期在三月初八,整好還有二十天。

二十天,她能否說得出那句話?

或許,他是急著回來退婚的,卻和她一樣,礙於家世或是旁的緣由,不知該如何開口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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