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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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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過鐘攸之後天色已經不早了。

司馬玄帶著女兒司馬晴從醉海樓裏出來,竟然破天荒地在大門口的地方遇見了現任內閣首輔荀潤荀涉川。

“這是便是龍鳳胎中的丫頭?”荀潤一手負在身後,一手撚著胡子,眉眼彎彎含笑地看著被司馬玄抱在胳膊上的司馬晴。

“正是,”司馬玄將司馬晴放到地上,揉了揉孩子柔軟的發頂,溫聲到:“好姑娘,問荀翁翁安康。”

司馬晴的禮儀規矩是司馬玄的姐姐司馬英教的,只見小小的人兒交手彎腰,一板一眼像模像樣。

身為荊陵侯府嫡長女,小小年紀的司馬晴不卑不亢,從容有度:“晴兒問荀翁翁安康,祝荀翁翁平安喜樂,萬事順遂。”

小小的人兒如此可愛不忸怩,直惹得荀潤朗聲大笑,他伸手摸了摸兩只袖兜,皆是空空如也,最後只好將腰間的玉佩解了下來。

荀潤蹲下身子,鄭重地將質地醇厚的玉佩放到了司馬晴手裏,和藹得與尋常人家裏的慈祥長輩無異:“頭一次見你,這是荀翁翁的小小心意,回祝晴丫頭康樂無憂。”

司馬晴擡頭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的爹爹,得到司馬玄同意後,她高高興興地收下了荀潤的玉佩,笑得天真純善:“謝謝荀翁翁。”

“多謝荀公垂愛。”司馬玄向荀潤拱手揖禮,聲音沙啞,略帶鼻音,招手讓跟出來的丫鬟將司馬晴帶回了馬車。

“不妨事,不妨事,我素來喜愛小孩子,你家這個也忒可愛了些,”荀潤的視線隨著司馬晴往侯府馬車那邊走了一段。

待司馬晴進了馬車,這個和藹的荀翁翁眼睛微微一瞇,眼神立馬變得銳利且精明。

他向司馬玄這邊走近一小步,仿若閑聊般隨口說到:“北山和渭州的折子已經幾番遞入內閣了,除卻戶部和吏部的那些,內閣裏甚而還有一些是從禦史臺遞往通和殿的路上截下來的,老夫已經盡力,只是不知君侯這邊如何了?”

“荀公大恩,玄銘記五內,”司馬玄的臉色更沈了幾分,甚至可以稱得上有些陰郁:“聽聞那邊已經定下了貴部鄧公家的嫡長孫女,想來這個年還是能安心過的,只是連累荀公至此,玄深感歉意。”

說著,司馬玄再次向荀潤拱手揖禮。

“還是那句話,不妨事,”荀潤搖頭嘆氣,擡手拍了拍司馬玄的臂膀,讓人看來像是在勸慰司馬玄什麽:“他司馬德祖命不該絕吶……”

司馬德祖確實命不該絕。

皇城,大內:

脾氣溫和的皇帝陛下依舊抄著手,慈眉善目地端坐在百龍團雲的鎏金書案後,仿若跪在階下的這個有虎嘯面具遮面的禁衛軍,方才只是給自己稟告了一件和“梅園的紅梅開了”一般悠閑的小事。

禁衛軍旁邊,端坐在方椅中的鎮海王張超忍不住站了起來,他展袖向龍案後面抱拳,沈聲到:“陛下生性寬厚。”

說著,張超沈痛且不忍地長嘆一聲,撩袍跪在了龍案前的臺階之下:“陛下素來仁慈,每念及昔日同袍情誼,心中即有大不忍生,臣知皇恩浩蕩,陛下,陛下您德行至聖,想來德祖也只是一時被迷了心竅,忘了當初的誓言與衷心,這才做出這些荒謬的事情來,陛下,陛……”

“好了好了,不凡,我知道你是一心為了朝廷,為了大晁,只是我今日有些累了,這件事不若改日再議罷?”皇帝擡手按了按兩個額角,看起來真的有些累了。

整日為國事起早貪黑的皇帝今日裏因為一些瑣事而占用了午膳後的小憩時間,這會兒他覺得頗有些疲憊,兩側太陽穴裏跟蹲著兩只小青蛙似的蹦噠個不停,好煩人哦。

張超看一眼旁邊跪著的禁衛軍,再看看臺階之上的朱袍者,也覺得這次自己有些急切了。

只好作罷跪安:“陛下貴體為上,臣張超告退了。”

“去罷,”皇帝閉著眼點緩緩地了點頭,朝旁邊候著的內官總管花盡忠揮了揮寬大的袖子:“你親自送鎮海王出去。”

“是。”花盡忠領命,抱著手恭謹地從臺階側面退下去,親自送了張超走出大通和殿。

直到花盡忠送完人回來,皇帝揮手讓人將殿裏的燈盞都點上。

宮人們安靜且快速地將殿裏的燈盞悉數點亮,皇帝這才瞇起眼睛向臺階下跪著的禁衛軍探了探身:“荊陵侯府裏,近來可有何動靜?”

另有天子暗衛之身份的禁衛軍依舊單膝跪地,低著頭向上面抱拳:“回主子,三日前的夜裏有三波人摸進了厝晚軒,共計十五個,皆豎著進橫著出,屍體於翌日一早橫陳在了慶徐王當日安歇的房門外——”

“噗——咳咳咳……”正在吃茶的皇帝一不小心嗆了一下,把口中的茶水噴了出來。

花盡忠趕忙上前來為皇帝清理被灑出來的茶水。

“哈……咳咳……哈哈哈!”皇帝一只手裏還端著廣口的茶盞,沒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這個,這個司馬元初,哈哈哈哈……他,他簡直比他老子還要混賬咳咳咳……”

花盡忠給皇帝捶背順氣,嘴角也跟著掛上了一抹笑意:“陛下且慢些吃茶的好,慢些的好。”

“無礙無礙,”皇帝隨手推開花盡忠,一並將手裏的茶盞塞給他,扭頭向黑衣人追問到:“那司馬德祖呢?他是甚個反應?”

禁衛軍:“氣急了,揚言非要將司馬曹氏挫骨揚灰不可,眼下卻又對荊陵侯府不敢輕舉妄動,便一時也無暇顧及其他了。”

“哈,”皇帝用拇指和食指由人中開始分向兩邊順了一下上唇的胡須,眉開眼笑地看向旁邊的花盡忠:“當初那小子來求我將媛容放回來,我本來還有些猶疑的……呵,他跪在臺階下與我訂下的那些約定仿佛就發生在昨日,可轉眼便已經是天翻地覆的效果了!”

“陛下英明。”花盡忠立在一旁,靜靜地聽著皇帝說話,然後再適時地應答一句。

做奴才,不需要有多聰明,懂得聽話和忠誠便最好不過。

驀地,皇帝陛下輕輕撫掌,總是無波無瀾的眼睛意味深長地看向了這邊的花盡忠。

他想了想,沈吟到:“既然荊陵侯立下如此大功,那朕就得好好犒勞犒勞他啊——擬旨……”

聞言,花盡忠立刻示意小黃門去傳都承旨進殿來。

瞧見都承旨趨步進來,皇帝蹙了蹙眉心,幹脆的直白到:“我記得荀涉川的女兒還待字閨中,呵,那便賜與荊陵侯府做當家主母罷。”

花盡忠笑呵呵地應到:“陛下廣布恩澤,素喜成人之美,想來荊陵君侯能過個高興的好年兒了呢……”

///

這賜婚不是給旁人的,正是給曹徽本人的。

荀潤清貧為官二十餘載,歷任三朝君主,曾任同州、河州、邳州等五地的州臺,及四長之地——長寧、長定、長宿、長安四城府尹。

這位荀首輔不僅為官清廉,行事正直,足跡涉透三省六部,門生故舊遍布天下,更是在曹克伏誅後於朝綱混亂之時再掛內閣首輔大印。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上受君主重用、中有同僚敬仰、下被百姓愛戴的內閣首輔,卻硬是在二十多年前發妻亡故後便再未續弦,獨自養大了亡妻留下來的女兒。

老天爺可能不太經常給人雪中送炭,但雪上加霜這種事卻是他老人家信手拈來的——

荀首輔的女兒從小跟著父親吃盡苦頭,好容易等到父親官拜內閣首輔了,還沒來得及享福,便因父親外任時為官清正得罪了當地豪右而受到了迫害。

荀姑娘去的不甚光彩,荀潤便誰也沒告訴——外人只道是荀家姑娘曾被歹人給劫去過,後來雖然尋回來了,但那位姑娘受了大驚嚇,從此便不再出門見人了。

機緣巧合,這件事情碰的實在是有些巧了。

那位命苦的荀姑娘與曹徽同時在景初十四年冬出事,在司馬玄的多方運作安排下,司馬玄幫荀潤暗中搜集證據一舉查辦了害死荀姑娘的那門權貴,讓他們得了個奪爵流放,並且不幸在流放途中病死的結果。

而荀潤,則是在荀家騰出一處僻靜的小院子,給死裏逃生的曹徽供來一個養傷的地方。

少年之時,低門小官家出身的荀潤曾和司馬修、張超、曹克等多位高門貴子一起拜在曹府西席——大儒朱璽先生門下讀書。

起初,少年曹克根本不記得同窗之中有荀潤這號人,但在種種機緣巧合的推動下,他們幾個人才有了後來的恩怨瓜葛——荀潤出身不高,能拜在朱先生門下讀書已然是祖宗庇佑父親努力孝敬上官的結果了,他素日裏不被那些高門貴子看在眼裏,但曹家那個極其尊貴的嫡長子卻不一樣。

少年曹克從不曾因為他出身低微而看不起他,曹克像是一個親切的兄長一樣對他和對待那些士族大家的公子,皆是一視同仁……

後來曹克父子謀逆事發,荀潤自然是頭一個不信的,然而,他縱然知道事情真相卻也別無他法。

他厭惡那個站在頂端的人,最終卻也只能選擇臨危受命,挑起內閣大梁——他告訴自己,一切只為更進一步接近心中堅持的真相,最終讓它能大白於天下!

在得知曹徽真實身份,並與曹徽有過些許言語交談之後,荀潤幹脆將自己女兒的身份給了曹徽,好讓這個可憐的孩子浴火重生之後可以有一個嶄新的開始。

得到皇帝要明發聖旨賜婚荀家與荊陵侯府的消息的當天入夜,荀潤便不得不親自約見司馬玄這個年紀輕輕便位高權重的後生。

一味茶居裏:

荀潤頗為喜歡眼前的這套墨川茶具。

他放下獸骨制成的茶刀,低頭抿了一口盞中熱茶,笑意融融到:“老夫此番將媛容帶走,那她從此以後,可是連最後一個可以隱藏的地方都沒了。”

“沒了便沒了罷,”司馬玄給荀潤添上茶,除了深沈的眸色,臉上再無其它多餘的表情:“若是後路留多了,人就會生怯心的。”

“酒滿敬人,茶滿欺人,”荀潤垂眸看著司馬玄茶盞中的茶水,邊用指腹輕輕點著梨花木的茶桌邊緣,意味深長到:“君侯,待你與媛容……與我女兒成了婚,老夫便是你的岳家了,今次托大與君侯說幾句冒犯的話,望君侯寬宥則個。”

司馬玄脊背挺直地盤坐在荀潤對面,她頷了首,拱手揖禮:“請荀公指教。”

“整個大晁國裏,元初你當得起一句年輕有為,你思慮周密猶如水銀之瀉地,處事敏捷若雷火之行空,可是元初吶,三千裏路有陰晴,難知世事幾多贏,

在你荊陵侯的位置上,你司馬元初,腳下踩的是萬副枯骨,身後守的是錦繡江山……而上一輩的恩怨,終歸還是要上一輩的人來解決,眾爭之地勿往,眾利之事勿爭,你若能記著這一句話,就是萬好。”

司馬玄半垂著眼皮,硬生生將漆黑眸子裏翻湧的思緒全都給遮掩了下去。

起身,整理衣冠,同荀潤拱手揖大禮:“荀公今次教誨,玄定牢記於心。”

敲門聲響,留生的影子被外面過道上的燈籠光打在了繪著《山間采茶圖》的門紗上:“主子,到了。”

“荀公,拜托了。”司馬玄再拜荀潤。

荀潤會意地閉了閉眼:“去罷,一柱香的功夫。”

……

“有兩句話,想來還是得親口同你說了,”司馬玄披著留生的披風站在荀家的馬車旁邊,雖然身形瘦弱單薄了些,但也算得上是長身玉立:“我有些笨,思來想去便只得了這麽一個法子——不過你放心,你想要的,我終歸都會給你尋來。”

言罷,司馬玄大步向旁走了幾步,翻身上馬,勒韁繩揚鞭而去,從頭到尾毫不拖沓。

她知道,拖沓無用,曹徽本就是不大可能同她說話的,然而即便是說了,大抵也都是些她不大想聽到的話。

所以不若一開始就選擇不給自己機會。

聽著馬蹄聲一路遠去,曹徽拉開馬車車窗,將車簾撩開個縫隙悄悄往外面看去。

外伸的窗臺上有抹柔光被街上的燈光晃得溫溫一閃,曹徽看見了一個有些眼熟的東西。

是一只普通的玉鐲,質地與制造工藝都屬一般,但卻是司馬玄的親生母親給司馬玄留下來的。

曹徽之所以會覺得眼熟,是因為司馬玄在成親那天將這個玉鐲送給了自己。

伸手,小心地將它拿進來,握在手裏,滑潤觸感冰涼。

車夫拉著駿馬沿著長街徐徐前行,時間還沒到宵禁,天氣雖然冷但街上卻依舊人聲鼎沸頗為熱鬧。

曹徽靠在馬車的最角落裏,身子隨著車身一晃一晃的。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將暖熱了的玉鐲捂在心口,一只手捂著嘴悶聲大哭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嘿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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