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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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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海

溫辭仿佛做了一場憶盡半生的死夢。

他慢慢睜開眼睛, 葉憫微的面容充滿了他的視線。

她的面容數十年來從不曾改變過,柳葉眼與遠山眉,偏灰的眼睛和淡而薄的唇, 仿佛陽光曝曬的古冰川, 任歲月婆娑滄海桑田也千年不化。

葉憫微沒有戴視石,俯下身貼近他的面龐, 仿佛他們在阜江城重遇時的情景調換角色。那時葉憫微躺在草叢裏, 滿頭華麗珠翠, 像她又不像她, 身旁兩棵血肉模糊的橘子樹。

她好奇地問他是誰。

這輩子溫辭最討厭的就是她問他, 他是誰。

此時在他的眼眸之中, 葉憫微身後水汽漫天, 他們二人之間也是纏綿而潮濕的水霧, 她凝視著他道:“看你現在的眼神, 好像很討厭我的樣子。”

“你現在……才知道?”溫辭不甚清醒地低聲道。

葉憫微眨眨眼睛,她將一把藤條舉到溫辭眼前, 說道:“那你還願意幫我做個鳥籠嗎?”

她就像數十年前, 拿著靈脈圖問他是否能幫她做出靈器時那樣。

溫辭凝視她片刻,目光由朦朧漸漸清醒,他發覺自己腦後柔軟而溫暖,竟枕著葉憫微的雙腿,所以她才會這樣彎下腰來看他。

溫辭立刻坐起身來, 葉憫微便扶起腿上下敲打,仿佛是被他枕了太久,雙腿已經麻木。

溫辭瞧著葉憫微的動作, 他問道:“你為什麽把我放在你腿上?”

“你靠著我的背太久,我有點累。”

“那你把我放在石頭上不就行了?”

“石頭上太冷, 你之前流了很多血,身體摸著本來就很冷。我很暖和,你挨著我更好。”葉憫微說得很自然,並非在邀功。

溫辭抿著唇看著她,目光轉向葉憫微手裏的藤條,然後再低眸看去。

只見巖石上正躺著一只被布條子捆著的,極力掙紮的倒黴嘲雀。那灰不溜秋像烏鴉又像燕子的家夥滿懷憤懣,小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也不知道是怎麽栽在葉憫微手上的。

溫辭沈默無聲地望著嘲雀,不知為何,葉憫微竟從他神情裏看出一種同病相憐的悲憫之情。

然後他長長地嘆息一聲,仿佛要嘆盡平生不順意似的,向葉憫微伸出手來,不鹹不淡道:“不是普通的鳥籠吧?靈脈圖呢?”

葉憫微在巖石上圈出一大片範圍,欣然道:“這裏。”

溫辭瞥她一眼,便俯下身去仔細看著她畫的靈脈圖。

“你這條脈絡上有三個靈倉,兩個靈沖,靈力過此回轉太強,藤條受不了。”

溫辭把藤條扔給葉憫微,說道:“換個材料。”

“乾坤袋裏沒別的材料了。”

“那你改靈脈設計,這裏、這裏還有這裏,回路數量可以增加,但是靈倉與靈沖一條路線上只能各一個。”溫辭指著她畫的圖。

“這樣會很覆雜……”

“你改你的,把彼此獨立的部分圈出來。”

溫辭談話間與葉憫微的頭逐漸挨近。葉憫微在那圖案裏寫寫畫畫,她每次圈出一部分,溫辭上下掃幾眼之後就拿起雕刀,也不需她多解釋,就在藤條上一筆筆刻下靈脈回路。

這潮濕而嘈雜的t瀑布上,他們兩人一個畫圖一個做靈器,仿佛一旦涉及靈器,這兩個人之間就會生出一種不可打擾的默契。

溫辭手腕動作間,一根根藤條便被刻好靈脈,十指輪轉交替,一只藤條鳥籠就從他的手下快速成型。

他一轉頭就看見葉憫微望著他雙手的亮晶晶的眼神。

溫辭動作一頓,將那鳥籠丟給葉憫微,說道:“你在上面做的靈脈設計,在這裏恐怕也不會生效。”

“總要試試看。”

葉憫微將蒼晶嵌進鳥籠裏,再把那只可憐見的嘲雀關進鳥籠。她上上下下端詳鳥籠一遍,嘆息一聲:“確實不行。”

溫辭胳膊搭在膝蓋上,淡淡地看著葉憫微。

他們從前在昆吾山上也是如此,手裏失敗的靈器沒有千件也有百件。葉憫微雖然是個天才,卻也不是做什麽事都能一下子成功的。

溫辭正想著,突然楞了楞。

他腦海裏的呼喊聲怎麽消失了?

難不成是老頭子喊累了?還是他快死了回光返照?哪種情形都著實反常。

溫辭心生不祥之感,正在此刻謊崖上驟然狂風大作水波翻湧,他與葉憫微望去,只見嘲雀們四散躲避,竟有一場大風暴迅疾而至。

意念之水被風暴揚起一丈高,如慘白巨獸猛撲而下,水聲震徹天地,仿佛崖上所有水流都向上卷入空中。巖石在巨浪中避無可避,溫辭只來得及抓過葉憫微將她抱緊,轉瞬間就被風暴吞入其中。

他們如汪洋中的小舟,隨風暴急速旋轉左沖右撞,溫辭低頭勉力護住葉憫微,葉憫微在他的懷裏……用力抱住剛剛他做的鳥籠子。

視線極其模糊而暈眩,完全喘不上氣來,令溫辭想起年少時覺得好玩,要在雷雨天穿入雲層的感覺,那時的感覺和現在如出一轍。

這瀕臨死亡的感覺。

溫辭緊緊抱住葉憫微單薄的肩膀,她的心臟在他的懷裏激烈跳動,幾乎要從她的胸膛跳進他的胸膛裏。

她是在害怕?葉憫微竟然也會懼怕死亡嗎?

這念頭一閃而過,溫辭只覺得被一股疾風甩出去,他抱著葉憫微脫出風暴在地上翻滾,撞到某物才得以停下,溫辭以後背抵著那硬物,不住地咳嗽。

狂風驟雨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身下的地面柔軟,四周十分安靜,炭火燒得房間幹燥,隱隱約約還能聽見遠處往來的交談的人聲。

溫辭慢慢擡起頭來,舉目所見竟然是一間尋常的房間,桌椅板凳一應俱全,他們身下柔軟之物是一條深紅色的地毯。

葉憫微從溫辭懷裏探出頭來,她抱著鳥籠疑惑道:“這裏是哪兒?我們回現世了?”

“可算等到二位了!”

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葉憫微與溫辭轉頭看去。

只見擋住他們翻滾的正是一張木床,而床榻之上盤腿坐著一位老熟人,正是渾身纏滿白布條子枯樹枝一般的蒼術。

蒼術仿佛那守株待兔的農夫,老神在在地舉起藥碗搖晃兩下,說道:“我算到二位會在此地此時回來,在此處恭候已久。”

溫辭與葉憫微一言不發地看了蒼術片刻,似乎在判斷這是夢境還是現實。

然後溫辭轉回頭來,伸手摸了摸四周的桌椅地面,若有所思地對葉憫微說道:“我們就這麽回來了?謊崖上不可能憑空起風暴……是心想事成之地的老頭子送我們回來的。”

他目光微冷:“那個老頭子到底在想什麽?”

那位老人掌管思緒,他此前逃避老頭子的搜尋,正是利用了眾生識海的漏洞。

眾生識海是意識集合之處,意識便是事實,只要大多數人的意識裏“夢墟主人”已經死了,那麽“夢墟主人”就仿佛是真的死去,老頭子便很難抓到“溫辭”的思緒。

如今名滿天下的夢墟主人死而覆生,他的思緒被識海老人抓到,那老頭子怎麽會輕易放手,不再折磨他呢?

“他應該是感覺到了我們。我們當時說了什麽做了什麽?他聽到了什麽,為什麽突然決定送我們出來?他怎麽會就這樣放過我?”

溫辭越說神情越凝重。

他才不相信會有什麽天上掉餡兒餅的事情。就算是天上掉了餡兒餅,以他一直以來倒黴透頂的運氣,也該是個一口斃命的毒餡兒餅。

葉憫微思索片刻,說道:“或許是他相信你終究會回心想事成之地呢?”

“他相信我?我都不相信我自己,他怎麽能相信我?”

葉憫微與溫辭之間伸出一雙手,晃著白布條子清脆地拍了一聲。

“好了好了二位,不是我想打擾二位談心,只是時間實在緊迫。您二位的徒弟已經被抓回扶光宗了,扶光宗傳出消息,說策玉師君不日便要出關。”

方才被無視的蒼術俯下身來,向這兩人解釋:“二位再耽誤片刻,怕是連謝小姐的最後一面都見不著了。”

歷經了一番生死磨難的葉憫微與溫辭這才想起來他們的倒黴徒弟。

謝玉珠再一次錯過了她最為熱衷的兩位師父的舊事八卦,橫豎都是受困,要是她早知道估計也得抓住舞獅尾巴一起去眾生識海瞧瞧。

此處是淇州官道附近的一座客棧,蒼術算準這間房間來此,也是剛剛住下沒多久。

他起身下床把旁邊的椅子搬過來,道:“咱們從長計議,二位尊上坐凳子,別在地上坐著了。呦,這是哪兒來的鳥兒,長得挺好看啊!”

蒼術話音剛落,便聽見兩聲嘹亮的鳥鳴:“假的!假的!”

葉憫微舉起她從謊崖帶回來的藤條鳥籠,它歷經風暴倒是毫無損傷,此時透過視石便能看見鳥籠上的靈力湧動。

在現世中鳥籠上的所有靈脈均生效運轉,而那嘲雀正生龍活虎,撲騰著翅膀,在籠子裏打轉。

蒼術沈默一瞬,捧著鳥籠誠摯道:“這鳥兒長得確實不好看,是個醜東西。”

嘲雀沈默地在籠子裏跺著腳跳來跳去,仿佛憋了一肚子氣。

“嘲雀能分辨謊言與真話,不可以把它從籠子裏放出來,它不屬於這個世界,離開鳥籠就會消失。”

葉憫微邊說邊把嘲雀放在了桌子上。

蒼術鼓掌道:“兩位消失七天,不僅全須全尾地回來了還帶回來一只奇鳥兒,真是可喜可賀!”

葉憫微與溫辭在謊崖這混沌之地大概待了兩三日的時間,而外面這世界已經過去七日。

謝玉珠自除夕夜被扶光宗人抓走後便音訊全無,扶光宗趕著大年三十抓謝玉珠回去,自然要的不是謝玉珠而是策玉師君。

魘獸與謝玉珠集齊,只等謝玉珠願意便可變回策玉師君。

蒼術坐在桌邊,好整以暇道:“世間之事錯綜覆雜,千變萬化,便是最厲害的占者也不能掌握所有變數。所以占者之間的鬥爭就仿佛小孩子打架,你鉆我的空子我鉆你的空子。”

“策因鉆我的空子帶走了謝小姐,我便鉆他的空子來找你們。只要我先他一步算出你們的行蹤,策因便找不到你們了。”

蒼術指向自己,說道:“因為我在卦象落定之時便註定來到你們身邊,在下命數奇詭,與我同行之人將隱匿於世人的占蔔之中。”

“那天阿喜把我帶離你們太遠,策因便發現了謝小姐。不過早在我們於嘉州分別之時,策因就應該算到謝小姐的行蹤,也知道謝小姐會與她的魘獸相遇,所以才一直放任她在外。”

蒼術望向葉憫微與溫辭,微微一笑道:“前情大約如此,那麽之後,兩位打算去扶光宗將謝小姐救回來嗎?”

這話問得實在多餘。

溫辭偏過頭,問道:“怎麽,你有什麽想說的嗎?”

蒼術果然潑起了冷水:“扶光宗是策因的地盤,他占著地利,二位一旦進去便如肚子裏生了策因的蛔蟲,每一步行動都會被他所預知。饒是二位有通天的本事,也舉步維艱啊。”

“而且,還有最為重要的事情,在下這些時日細細算了一卦。”蒼術搖頭嘆息道。

“謝玉珠終將消失,策玉必定歸來。這是命中註定不可更改。”

房間內的火盆發出火星炸裂之聲,蒼術悠悠道:“若此行必敗,二位還要去救謝小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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