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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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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魔

這個孩子和他長大後成為的溫辭一樣愚蠢又偏執。

溫辭總是想把這個孩子, 這個年幼的自己藏起來,以至於他有時候忘了,他年幼時就是被藏起來的。

巫恩辭從記事起, 就生活在一道精美而巨大的門之後。

那扇門在他的記憶裏一直高得如同入雲的山川, 或許因為那時他太過矮小,也或許是因為他用盡全力也不能將那扇門撼動分毫。

他所待的屋子是一座孤島, 所有一切交流都通過那扇門進行, 會有食物從門底下被推進來, 會有巫族與中原的師傅在門外教他說話。

有時候他們會讓他走到屋內的地下室裏, 當他再回到屋內時, 房間便已經被打掃幹凈。

門外的人對他總是很恭敬, 也很畏懼。

他從不曾面對面見過他們, 從門縫裏看見的狹窄世界只有一座庭院, 庭院裏有一棵碧綠的樹, 到了某個特定的時候樹上會結出橙紅的果實。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巫恩辭以為所有人都是活在一道門後面的。只是有人可以偶爾出來, 有人——譬如他, 或許是因為還沒長大的原因,就得待在門後。

直到他開始嘗試如族人一樣縱夢,夜幕低垂時他在成百上千人的夢境中行走,才知道外面有一個廣大、擁擠而異彩紛呈的世界,有千千萬萬各不相同的人。他將那些噩夢裏不那麽可怕的、有趣的東西召入現實, 在黑夜裏陪他玩耍。

只有他一個人生活在門後,他並不知道於原因,沒人肯告訴他。

在那精美的大門之後, 他童年唯一的玩具,就是這個光怪陸離的夢境世界。

有一天門外突然陷入混亂, 所有人奔走呼喊著什麽,他聽見“八風塔”、“失敗”、“滅族”這樣的聲音,沒人再來管他。然後在某個夜裏,巫恩辭用縱夢術撞開了那扇大門,逃了出去。

他穿過庭院,避開雜亂嘈雜的人群,翻過院墻,終於獲得自由。

他來到他所向往多年的、幻想多年的煙火人間——那個熙熙攘攘的、異彩紛呈的世界。當他被人流所包圍時,仿佛終於美夢成真。

然而很快,美夢就變成了噩夢。

他所逃到的地方叫做滄州。

從他出現開始,滄州就爆發了舉世震驚史無前例的大瘟疫。他所過之處疫病橫行,他身邊的人們紛紛倒下,口吐鮮血,不治身亡,只剩下他茫然獨立。

他不記得他經過了多少村鎮,他覺得身後有嗜血的鬼怪在追逐他,他攥著疫病而亡的人們的死夢,日夜不停地逃離,然而卻怎麽也無t法逃出去。

那些死夢裏,人們認為他是疫魔,他們在最後的痛苦裏極盡惡毒地詛咒他,希望他能夠消失,好讓其他人能活下去。

巫恩辭覺得他是無辜的,他沒有生病,他沒有想過要害人。他們誤會了他,這種疫病怎麽會是他帶來的?

他如此努力地來到這個世界,怎麽可能想要毀了它?

他淹沒在千千萬萬死夢對他的詛咒與唾罵聲中,日夜不休。他想著終有一日疫病結束,真相大白於天下時,或許這些死夢能代替死者看到真相。

他們會看到罪魁禍首不是他。

他遇見那個白須及地、一臉悲憫的老人時,手上攥了半個滄州死者的死夢,已經不堪重負。

那位老人是仙門一位避世修行的高人,叫做天機老人。天機老人說他要在所有仙門之前找到巫恩辭,因為他的父親生前曾經囑托天機老人,幫忙照看他——照看自己這個被瘟疫詛咒了的幼子。

許多年前巫族人為避災禍遠離故土乘船來到中原,而他們想要逃離的災禍,正是一場無藥可治的大瘟疫。

巫恩辭的母親在快臨盆時染上瘟疫,生下他不久後便去世。他生來便帶著疫病,自己不發病,卻能將疫病傳染給接近他的任何一個人。

所以巫恩辭才會在門後長大,所以門外的人如此畏懼他。已經有許多進入門中照顧他的人死於疫病,只是他已經不記得了。

天機老人溫和又殘忍地告訴他,他正是一切的罪魁禍首。

不曾有一個人錯怪了他。

巫恩辭自然無法逃脫那鬼怪的追逐,正如他無法逃離自己。

他滿心絕望地松手,那圍繞著他的死夢便如從前在彩門後他為自己編織的世界,在天亮時消失得一幹二凈。

他跟隨天機老人去了昆吾山,與世隔絕,天機老人對外說巫族族長幼子身患重病,謝絕訪客。

他確實身患重病,不治之癥,將要一生為此所囚。

沒過多久,天機老人便羽化而去,他不知道這位老人是到了歲數,還是因染了他的疫病而死。不過天機老人給他留下了足夠厲害可以阻擋山下人上山來見他的陣法,也給他留下了堅固的牢獄。

巫恩辭以為他的一生也就這樣過去了,直到某一個冬天,昆吾山上下起大雪,漫無邊際的雪白之中,有個叫做葉憫微的姑娘踏雪而來。

她一身藍衣,發間一根木釵,雪花落在她烏黑的發間,她如同一樹雪柳。

他不知道她是怎麽穿過那堅固至極的牢獄來到他面前的。

她向他走來他便往後退,他讓她不要過來,不要靠近他,趕緊下山去。

她問:“為什麽?”

他說:“會死的,你靠近我會死的。”

她卻一陣風似的來到他面前,蹲下來認真地問他:“我為什麽會死呢?”

為什麽?他們的一切便是從這些“為什麽”而開始的。

白駒過隙七十多年,直至今日這孽緣仍然還在繼續。

謊崖上的爭執終於告一段落,唯有水聲與嘲雀振翅的聲音,它們飲水時偶爾發出一兩聲鳴叫,這巖石之上嘈雜而又寂靜,那兩位不速之客仍然停留在此地。

溫辭太過疲憊,側身靠著葉憫微的後背,她這次時不時就會停下演算,偏頭看他一眼。

他淡淡道:“別看了,我不走。”

葉憫微說道:“你剛剛說我覆原了捆仙術,那不是捆仙術,只是看起來相像,遠遠比不上捆仙術的力量。”

葉憫微低眸,在巖石上寫寫畫畫,她說道:“我不確定它能不能生效,所以發現你不見的時候,我很害怕。”

溫辭略一沈默,他偏過頭去,說道:“能這麽快摸到規律,你應該很自信才對。”

“不快啊。溫辭,你已經昏過去整整兩天了。”

“……這裏沒有日夜,你是如何計時的?”

“用脈搏,用萬象森羅數我的脈搏。”

頓了頓,葉憫微補充道:“剛剛跟你說話太激動脈搏都亂了,這段計時做不了數。”

溫辭沈默地偏過頭去,看向葉憫微在巖石上畫的東西。

她從前演算時筆走如飛,寫東西極其潦草且幾乎從不停頓,即便是卡住也能瞬間想出許多種可能的推算方向,若是什麽都想不出來便要在地上打滾。

而現在她卻寫得很工整,仿佛潦草了她自己也會想不起來之前寫的是什麽,下筆的速度時快時慢。

而她此刻寫著寫著竟然慢慢停下來。

溫辭問道:“怎麽了?”

葉憫微輕聲道:“我忘了。剛剛太慌張,救你上來的術法生效時的機理,我記不清了。”

他第一次從她的聲音裏聽到這種由衷的沮喪,葉憫微低下頭去,只一瞬就振作道:“可能要花時間想想,你等等我。”

溫辭瞧著她在之前所寫的痕跡裏再畫出新的橫線,他說道:“葉憫微,我之前說你無所不能,不是說你必須無所不能。”

葉憫微的手頓了頓。

“這世上還有誰能真的無所不能嗎?如果勉強……”

“我沒有勉強,雖然我現在想東西比以前要慢很多,但是我有經驗。”

葉憫微偏過頭,她眼底裏只能看見溫辭的側臉,潮濕的頭發貼在他的臉側。

“我沒有了那顆最聰明的腦子,你就不再相信我了嗎?現在的我,就不是無所不能的葉憫微了嗎?”

溫辭沈默一瞬,他道:“我只是……”

然後他突然煩躁起來,扭過頭道:“行行行,你無所不能。要是我們走不出去,要是你跟我一起死在這裏全是你的錯,都是你害的,行了吧?”

“我們會出去的。”

葉憫微伸出手來,她手上戴著那富麗堂皇的金指環與鈴鐺。她說道:“時間應該還很充裕,你的傷藥我前些日子又做了一些,袋子裏還有兩瓶。你暈倒之時,我將你這手鏈與指環戴回你手上,大概有一天半的時間才取回。我觀察過我自己,我並沒有被消解,是不是很神奇?”

溫辭沈默片刻,疲倦而堅決地說:“葉憫微,你要是敢拿你自己做試驗,我就從這裏跳下去。”

“但是我的情況很特別,我雖然喝過你大量的血,體內與你產生相似之處,但到底與你來自不同種族。這裏水汽漫天,按理說我應該更像那些修士,被慢慢腐蝕才對。”葉憫微振振有詞。

溫辭堅決否認:“不行。你以為你頭發是怎麽白的,你的眼睛又是怎麽壞的,還有你這腦子是怎麽換的?我說了,你要是這麽幹,我就跳下去。”

葉憫微看了一眼那瀑布,試探道:“那如果我把你綁起來……”

溫辭不假思索道:“我會傷心。”

在溫辭半死不活的威脅下,葉憫微終於屈服,嘆息道:“好吧。”

溫辭偏過頭看她一眼,葉憫微的神情萬分遺憾,她伏下身去邊畫數符邊說道:“溫辭,你真的不原諒我嗎?”

溫辭沈默了。

“等我想起來我為何傷害你,再補償你,你還是不能原諒我嗎?”

“等你想起來……”溫辭低聲重覆道,仿佛是覺得這話可笑。

他安靜半晌後,輕描淡寫道:“好啊,等你想起來,我就原諒你。”

葉憫微驟然回頭看向溫辭,視石之後的眼睛明亮而歡喜。仿佛是覺得溫辭答應得太輕易了,怕他反悔似的,她說道:“好,一言為定。”

溫辭不置可否地閉上眼睛。

他想,葉憫微,那你也全力以赴一次吧。

全力以赴以後再發現,你永遠也無法想起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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