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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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謊言

葉憫微側身從巖石邊緣掬起一捧水, 將耳朵浸入水中時,便聽見了水裏嘈雜的聲響。

“我這木材是全城最好的,絕不能再讓一個銅子兒……”

“待我考取功名就回來娶你……”

“大人明鑒, 小的從沒有貪過一兩銀子……”

“等過了冬天你的病就會好……”

世上各種瑣事之中, 高高低低的謊言聲滾滾而來。若葉憫微還有從前那個包羅萬象、永志不忘的腦子,恐怕會立刻被沖得頭暈眼花。

葉憫微張開手指將手中的水放掉, 若有所思道:“原來這些是謊言的思緒。”

她點點鼻梁上的視石, 視石上泛起藍色光芒。她站起來環顧四周, 再走到巖石邊緣, 趴下去探出頭來, 努力去聽從崖底濺上來的水花聲。

葉憫微凝神聆聽片刻後說道:“崖上的意念還算成形, 它們過懸崖之後便仿佛摔碎了, 只剩笑、哭、嘆等短促的聲響。”

溫辭屈著腿支著胳膊, 以手托腮看著葉憫微, 了然道:“你又想研究眾生識海了?”

趴在巖石邊的葉憫微轉過頭來,神情認真雙目發亮。

“這裏很有意思啊!”

“你想想外頭的你徒弟謝玉珠, 再想想你這半個巫族人的身體能在此處撐多久。現在可不是優哉游哉研究的時候。”

溫辭沖葉憫微招手:“你過來, 伸手。”

葉憫微走向溫辭伸出手去。

只見琥珀鈴鐺手串順暢地滑上她手腕。溫辭捉住她的手,將花紋繁覆的金指環推上她的拇指。

這指環原本戴在溫辭的中指上,大小與葉憫微的拇指正好符合,嚴絲合縫地扣在她的指間。

指環上的細金鏈子連著手串,所有的鈴鐺自他們進入此地開始便一直在輕聲作響。

“它能幫你穩固身魂, 減緩你被消解的速度,你戴好了。”溫辭說道。

葉憫微轉了轉手腕,萬象森羅挨著琥珀手串, 金指環雕鏤精美。這手腕實在是富麗堂皇,雍容華貴, 都不像是她自己身上長出來的。

“這手串有名字嗎?”葉憫微問道。

“好夢。”

“好夢?”

溫辭拍拍手:“別問我,這是你起的名字。”

在水面上盤旋的黑色水鳥飛掠而過,在崖邊盤旋一圈又飛回來,葉憫微轉頭望去。

溫辭指指遠處的水鳥們,說道:“這些是嘲雀,是從水裏生出的鳥。既然此處是謊崖,它們應當可以分辨真話與謊言。”

仿佛是為了驗證自己的話,溫辭雙手放在嘴邊,喊道:“葉憫微是個心地善良重情重義的家夥!”

他的聲音排雲而上,在空中重重回蕩。嘲雀們紛紛振翅鳴叫,它們的叫聲好似人的笑聲,邊笑邊發出尖利的聲音:“假的!假的!”

葉憫微緊接著喊了一聲:“我是個心地善良的人!”

這次那群嘲雀卻安安靜靜,撲棱著翅膀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溫辭驚詫道:“你還居然真覺得自己心地善良?”

葉憫微點頭道:“看來所謂謊言,是看說話的人自己是否認為這是謊言,和事實沒什麽關系。”

嘲雀們偶爾飛累了落在石頭上,俯身啄一口水喝,這水一入口它們便喊著假的,喊完了喝喝完了喊,活像是個討人嫌的食客。

葉憫微端詳它們好一會兒,又沿著巖石邊緣走了一圈,時而遠眺時而近觀。她興致勃勃道:“這裏的骨架結構類似於夢魘,我看看該怎麽出去。”

葉憫微眼眸中視石的藍光開始快速地跳躍,她皺了皺眉頭,合並雙指扣了扣,那些數符跳躍的速度便慢了許多。

看來她的腦子到底是不比從前靈光,已經跟不上視石運轉的速度了。

所有水流洶湧地朝懸崖下墜去,順流而下十分簡單,逆流而上卻難如登天。從眾生識海回到現世,光靠他們二人幾乎是完全不可能的。

溫辭沈默地凝視著葉憫微,他感覺到某種溫熱的液體順著他的脖子緩緩流下來,他不動聲色地伸出手去擦掉,收回手時果然看見一片淋漓鮮紅。

他的耳朵在流血。

腦海裏的呼喚聲時大時小,像是有人不停地用鑿子在敲擊他的頭,怕不是愚公移山移到他腦子裏頭了。

被老頭子抓到的這三個月來他不得安眠,已經不勝其苦,而在眾生識海邊緣,痛苦竟突然強烈數倍。原本只是精神折磨,現如今連身體都開始出問題了。

大概是這裏精神與身體的界限原本就模糊,而那心想事成之地的老頭子也感覺到他在附近,想威脅他趕緊履約吧。

溫辭正想得出神,視線裏葉憫微的臉龐卻突然放大,驚得他撐著身體向後仰去。

她湊近他,繼而伸出手臂雙手捂住他的耳朵,嘴唇開開合合。

溫辭此刻聽力原本就時好時壞,此處瀑布水聲震天,葉憫微還捂住他的耳朵,他根本聽不清她在說什麽。

“你大聲點。”溫辭嚷道。

葉憫微眸光微動,她抿了抿唇,提高了聲音慢慢地說道:“你的耳朵流血了,你能聽見嗎?溫辭!”

“沒關系,估計一會兒眼睛鼻子嘴巴都要流血。”

“你怎麽了?”

“你管我呢?你快想怎麽出去吧。”

“我當然要管你,溫辭,玉珠說你最近完全睡不著覺。你還痛苦得想要自盡,讓我在你死後用惡咒把你的魂魄釘起來,不讓你回到眾生識海。你既然痛苦為什麽不告訴我?你的魂魄又為什麽會去眾生識海?”

葉憫微應該是扯著嗓子在喊,她因為用力而面色發紅,說完話還別過頭咳嗽。

然而在溫辭的耳中,她的聲音只是微弱得只能勉強聽清而已。

溫辭楞了楞,繼而皺眉嘁了一聲。

謝玉珠這個告密的家夥,她到底還是跟葉憫微親,帶著她三個月都白帶了。跟她說是遺言她竟然扭頭就告訴葉憫微,結果怎麽著,真成遺言了。

“我痛苦和你有什麽關系?你連我的死活都不在意,什麽時候在意起這種東西了?”

頓了頓,溫辭繼續說道:“我的魂魄為什麽會去眾生識海?當然是我把自己賣給了心想事成之地那守島的老頭子。”

“當年我掉進心想事成之地,說我有心願未了求老頭子放我出去,答應他了卻心願後就會回來替他守島。如若不歸,便不得安眠受盡折磨,身死後魂魄困於眾生識海。”

“如今我毀約不歸,正遭報應呢。”

溫辭的神情戲謔而輕松。葉憫微灰黑的眼眸專註地望著他,溫辭竟然從她的眼底看見了一絲隱約的難過與迷惑。

她難過什麽?該不會是因為,沒想到不是人人都像她這樣遵守約定吧?

“你的痛苦為什麽和我沒有關系?”她的問題卻出乎溫辭意料。

葉憫微沈默片刻,鄭重地說道:“溫辭,我覺得,我應該有點喜歡你。”

溫辭怔了怔,慢慢睜大眼睛。

“你說什麽?”

“我可能有點喜歡你。”她提高了聲音。

溫辭的聽力太過微弱,此時他聽不見那些嘲雀的聲音,不知道它們是否在此起彼伏地叫著“假的!假的!”。

它們應當要叫。

即便它們沒有叫,葉憫微所以為的喜歡究竟是什麽?什麽隨口一說的東西嗎?“可能”、“有點”,這是什麽荒唐的用詞?

她說喜歡,她怎麽會喜歡他,葉憫微怎麽可能喜歡他?

溫辭沈默著,微微張開嘴又顫抖著閉上,他說道:“葉憫微,你敢說你喜歡我?”

他指著瀑布的方向,一字一頓道:“葉憫微,你再說一句喜歡我,我就從這裏跳下去!”

葉憫微疑惑地問道:“為什麽?你不是喜歡我嗎?”

“誰說我喜歡你的?”

“你分明喜歡我。”

“我不喜歡你。”

“你喜歡我啊。”

葉憫微可以舉出她這些日子聽到的故事、察覺到的種種痕跡和眾人的言論。她早早收集到了足夠的證據,來證明溫辭按照世俗對於喜歡的標準那樣喜歡她。

她對於自己的喜歡並不確信,溫辭的喜歡卻是鐵證如山。

溫辭眼睛卻越來越紅,眼裏湧上t滔天憤怒:“我不喜歡你,葉憫微。我告訴你,我不喜歡你!”

嘲雀們被驚動紛紛飛來,它們張開黑色的翅膀在葉憫微與溫辭頭頂盤旋,如同枯焦的樹葉,笑聲此起彼伏仿佛驚濤拍岸。

“假的!假的!”

溫辭喉頭一動,他突然彎下腰去捂住嘴,卻從手指間溢出鮮血,不可阻擋地灑落在地,源源不斷。

他咬牙切齒地、不甘心地說道:“我不喜歡你,葉憫微!”

“假的!假的!”

“咳咳,我不喜歡……咳咳,我不喜歡,不喜歡!”

“假的!假的!”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假的!!”

嘲雀尖利的笑聲穿破雲霄,它們如同一場黑色風暴吞沒溫辭,溫辭恍若未聞,他低頭撐著巖石,仿佛要嘶聲力竭地一遍遍說到嘲雀承認。

鮮紅的血自巖石上迅速擴散流入謊水之中,溫辭滿襟殷紅。

他越努力就越荒唐,他越憤怒就越無處躲藏。

葉憫微無措地看著溫辭,她問道:“溫辭,你……你現在還能聽見聲音嗎?”

“我不喜歡你。”溫辭只是低聲地重覆這句話,說話間又吐出血來。

他像是聽不見了,聽不見自己的否認,亦聽不見嘲雀的嘲笑聲。

葉憫微眼眸震顫,她這一生從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手足無措,焦急又茫然。她不知道溫辭為什麽這樣,是因為他之前說的,她沒心沒肺、薄情無義……後面是什麽來著?

葉憫微想不起來了。

她腦子裏的巨大藥櫃震顫著落下簌簌灰塵,胡亂地彈出抽屜,不能給她一絲有用的信息。葉憫微只能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拽住溫辭的胳膊。

鈴鐺響聲清越間,她把溫辭抱在懷裏,他只掙紮了一下就被葉憫微用力摟緊。

葉憫微捂著他的耳朵,擡頭對那些嘲雀大喊道:“你們不要再說了!”

然後她說道:“好,你不喜歡我,我知道了。”

溫辭靠在葉憫微的懷裏,他似乎聽見了她的聲音,又似乎什麽都沒聽見。他仿佛已經太累了,血從葉憫微的指縫裏汩汩滲出,沿著他的脖子流下去。

溫辭把頭埋在她的肩膀裏,臉側與衣襟上一片鮮紅。

“葉憫微,我討厭你,我恨你。”溫辭疲憊而沙啞地,咬牙切齒地說道。

水波翻湧,瀑布下水聲震天,天地間一片白茫茫。

嘲雀卻沒再發出笑聲,它們寂靜地盤旋兩圈後,終於從葉憫微與溫辭身邊散去。

溫辭不喜歡葉憫微,是假的。

溫辭恨葉憫微,卻是真的。

葉憫微拍著溫辭的後背,她迷惑而認真地說道:“好,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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