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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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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鬥

這世上認識葉憫微的人確實不多, 除了與她一同在昆吾山上待了數十年的溫辭,就是她還未隱居昆吾山時在逍遙門的同輩。七八十年間,修行不濟的人大多老死, 只剩下修為高的還活著那麽幾個。

甄元啟便是其中之一。

他和葉憫微同為上一任逍遙門主的親傳弟子, 他是老門主的開門大弟子,而葉憫微是老門主的關門弟子, 正好是一頭一尾。如此算來, 葉憫微還是他嫡親的小師妹。

話雖如此, 甄元啟與這個從天而降的師妹其實並不相熟。不過是師父領進門的時候見過幾面, 聽到師父為這個小姑娘起的名字——“憫微”。

後來她便隨師父上了襲眀塔, 後來那只有門主與下一任門主能夠去往的九十九層塔頂便燃起燈火, 晝夜不息。塔下仰望的眾人裏, 只能聽見她的傳說, 與塔上源源不斷傳下來的各種功法研究改進與拓展的手記。

後來甄元啟也曾在塔裏見過她。

他拿著古書去襲眀塔問師父問題, 正碰到葉憫微從塔頂下來。師父便讓葉憫微替他解答,那個神情平和冷靜的小姑娘因為久不見天日而膚色蒼白, 眼睛卻十分明亮。她拿過他手裏的書, 在朦朧的煙霧影子中看了一眼書,便同他說起如此這般。

那日她說的什麽,他如今也忘了,只是從那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去過襲眀塔問問題。或許是出於某種羞愧,或者是嫉妒。

還有某種不願承認的低頭。

他一生自視甚高, 鮮少為了什麽低頭,而曾為葉憫微這個自私自利冷血殘忍的家夥低頭,是他這一生之恥。

月光之下這女子和襲眀塔上那一面並無太大區別, 只是頭發全白,月光下覆蓋了一頭白雪。

逍遙門的弟子們將葉憫微團團圍住, 卓意朗因為是別派之人,在最初的問話後就退到了一邊,沈默地望著葉憫微。

葉憫微記憶全無,連溫辭都記不得更別說甄元啟。她茫然了一瞬,然後指著身後那座崇丹山對甄元啟說道:“我還有東西要算,有什麽事兒等會兒再說可以嗎?”

“你還要算什麽?算再劫走多少百姓,算要再把這世界作亂成什麽樣子嗎?”甄元啟冷嘲道。

他緩緩舉起手指,指向葉憫微:“我逍遙門立派千年,戒律森嚴,一向以清正守己、德重恩弘聞名於世,你這樣的大逆不道之輩令本門丟盡顏面,簡直是師門不幸!你若俯首就擒,跟我回去跪在師父的畫像前悔過,念在師兄妹之誼,我今日可饒你一命。”

“哦,你是我的師兄。可是——悔過?”

那多年來容顏未改的女子略一思,同從前一樣安然又真摯道:“我做錯什麽了嗎?”

她此言一出,方才還鎮靜的甄元啟瞬間臉色鐵青,怒意深沈,他拔出劍來直指葉憫微:“時至今日,你居然仍無絲毫悔改之心!歲青、勾年、酈柏、竺煙,擺陣!”

甄元啟這句話同他的劍光一起直指葉憫微。周圍的弟子結成陣法隨他而上,無數藍光如從地面生出的鐵籠。

葉憫微迅速後退,白色裙角隨風層層揚起,從她手中拋出無數樹籽,在月光下如同粉塵般落地,然後無數荊棘拔地而起 ,和那些藍光糾纏在一起。

葉憫微乘著瘋狂生長的荊棘向上而去,被甄元啟一道劍光壓下來,她手掌中吹煙化灰術的灰燼裹著甄元啟的青銅靈劍,勉強擋下這一擊。

她被甄元啟的深厚靈力震得連連後退,落在荊棘叢林之中,擡頭看向甄元啟。

“你們又要殺我?”葉憫微的語氣頗為無奈。

“你竟然毫無悔過之心,不如今日我就清理門戶、為民除害!”

甄元啟的靈力順著手臂蔓延至靈劍之上,瞬間他的背後騰起漫天的灰燼,遮天蔽日,竟如同那日溫辭召來的烈火幻象一樣。

逍遙門弟子已經將荊棘叢林斬落,樹枝散落一地之間向葉憫微合圍。葉憫微從懷裏拿出一袋樹籽,將那樹籽往周圍一拋,低聲嘆息道:“可惜了,見血封喉樹籽很貴的。”

高大粗壯的樹木圍繞著葉憫微騰然而起,這些原本在炎熱潮濕的南洋才能生長的巨大樹木生機勃勃地在月光下挺立。

粗壯筆直的枝幹被逍遙門弟子們紛紛砍斷,立刻噴出乳白色的汁液來,如懸泉瀑布般。躲避不及的弟子被樹汁濺了一臉,有人高呼道:“這是見血封喉樹!樹汁有劇毒!”

他們混亂之際葉憫微視石上的藍光飛快跳動,瞬間找到陣法的破綻。她那白衣身影如一只白鷹,剎那間便乘著灰燼破陣而出。

逍遙門弟子的慌亂也只是瞬間的事,他們畢竟訓練有素,中毒的立刻掏出門派解毒藥吃下,未中毒的繞過見血封喉樹朝葉憫微的方向追去。

他們結印念咒之間,影子居然和自己的雙腳分開,如有自己的意志般向前奔去,正是逍遙門的據影術。

甄元啟的目光愈加冰冷,他盯著葉憫微奔逃的方向,一字一頓道:“執迷不悟。”

另一邊,溫辭在任唐召來的夢魘裏也和諸位仙門弟子打得熱鬧。他狠狠皺著眉頭,揮手間灰黑的巨鳥羽毛將血池裏沖出的怪物一一穿透,他指著任唐道:“你難道就這麽點兒出息?回回都搞這種伏屍流血的噩夢,你就不嫌惡心?任唐,兇煞之夢確實不是人人能駕馭的,你駕馭得不錯,但是你只拘泥於這一類噩夢,便永遠也無法進益!”

“你的魘術倒是百無禁忌,所向無敵,可惜心術不正,為害一方有什麽用!”

“我跟你們說了幾十遍了,人不是我擄走的,你們耳朵都聾了嗎!”

溫辭的魘術顯然大大勝過任唐,怎奈任唐把那些仙門弟子也都拉進了夢魘裏,還借夢魘之力為他們助力。

人多勢眾之下,溫辭雖說毫發無傷,但一時也無法脫身。他見一道道藍光向他襲來,不勝其煩地揮手擋過,突然意識到了什麽。

他站在巨鳥之上,望著血海之間烏泱泱的仙門之人,緩緩說道:“你們明知不可能將我抓住,只能把我在此拖住片刻而已,你們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麽?你們又為什麽這麽肯定是我擄走了百姓?”

溫辭眼色深沈地暗下去。

如風暴一般的羽毛裹挾而來,他俯沖而下,直對那些仙門之人,咬牙切齒道:“你們已經知道了,你們是為了抓她。”

“不想死的都給我讓開!”

原本寂靜無聲的寧裕鎮街道上突然爆發出震天的炸響,人去樓空的屋舍應聲而倒,煙塵沖天。

在煙塵之上更大的灰燼覆壓而來,灰燼身影仿佛一只高過屋舍的巨虎,一腳踩碎房屋。另一片灰燼騰空而起,形如白鶴與巨虎相對,兩方纏鬥在一起,沖散又聚形,如一場風暴。

不遠處重又生長的t見血封喉樹叢邊,仙門弟子們的影子紛紛騰躍而上,朝著樹影而去。

只見那些影子揮劍砍向樹影,樹影竟然被人影斬斷,那原本蓬勃生長的見血封喉樹立刻如樹影一般被斬斷倒塌。仙門弟子遠在汁液噴濺範圍之外念咒控制,毫發無傷。

巨虎揮爪之間白鶴終於被完全撞散,巨虎的爪子淩厲帶風,一爪拍向高樓。煙塵彌散之間,只見墻生生凹進去兩尺,那灰燼纏成的爪子裏,攥著個白衣白發的姑娘。

葉憫微身上已滿是泥土,白發都變成了灰發。她低頭吐出一口血來,血在被撕裂的衣襟上蔓延開一片。

甄元啟慢慢落在她面前,背著手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葉憫微擡起頭來,她的額頭被碎瓦劃傷,血順著眼睛留下來,染紅了她的一只眼睛,那只眼睛血紅卻眨也不眨,睜得很大。

她的眼睛依然明亮,那副閃著藍光的視石居然一塵不染。

“那控制影子的術法好生有趣,是叫做據影術嗎?你的吹煙化灰術也很厲害。”葉憫微望著那只巨虎,語氣甚至是讚嘆的。

甄元啟冷哼一聲,眼裏的憤恨越發洶湧:“你知道你輸在了哪裏麽?葉憫微,吹煙化灰術最最精要的不是修士的修為,而是這灰燼本身。你越珍愛之物化成的灰燼,在你手上便越強悍無敵,最好是你恨不得放棄這力量也要讓它回來的東西所化的灰,那才能所向披靡。”

“我這灰燼,是我門襲明塔倒塌時化為的灰燼,是我在夢墟之外收到的師門同輩骨灰。可你呢?葉憫微,你呢!你可有任何珍愛之物!你可有心!”

巨虎瞬間攥緊葉憫微,逼得她再咳出一口血來。

甄元啟終於再也無法抑制怒氣,仿佛這些話自葉憫微離門出走之時便存在了他肚子裏,這些年無處抒發,終於得以與當事人當面對峙。

“你可把師父放在心上過?你可把師門放在心上過?你十五歲便上襲明塔頂修行,九十九層燈火日夜不輟,師父親自為你掌燈。誰不知道你是逍遙門的天才,你是逍遙門的未來,你是逍遙門下一任的門主,可你呢?非要在大論道上爭強好勝,輸了便一走了之!當年夢墟大劫死傷無數,後來衛淵叛教摧毀襲明塔,我逍遙門最需要你的時候,你都在哪裏呢?你對得起師父嗎?你對得起誰!”

葉憫微咳嗽著擡起頭來,臉側被鮮血染紅。她望向甄元啟,眼睛雖然已經浸血,但目光仍然是一派澄澈,沒有愧疚亦沒有動搖。

“那我為什麽要離開你們呢?你說我在大論道上爭強好勝,我到底在爭什麽?”

這當事人已經忘卻所有,甄元啟的怒氣噴薄而出,卻無處著落。

甄元啟仿佛想要回答什麽,突然卻停了口。他手緊攥成拳,示意周圍的弟子:“把她帶走。”

葉憫微低頭嘆息一聲,說道:“真可惜,師兄,我挺想知道的。”

她這句“師兄”讓甄元啟楞了楞,這楞神的一剎那甄元啟周圍突然有白發飄散。他警覺之間另一個“葉憫微”已經出現在他身後,長發飄飄無傷無損,揮刀刺向他的咽喉。

弟子們大驚失色,紛紛奔來。只見甄元啟極快地拔劍揮去,那個“葉憫微”便從中被劈成了兩半,化為棉布人偶墜落在地。

“牽絲術……雕蟲小技……”甄元啟正欲大怒,便聽弟子們驚呼道:“師父,看影子!影子!”

甄元啟低頭一看,人偶雖然落下,人偶的影子居然不落,維持著揮刀的姿態向他而來。他驚愕失色即刻躲避,然而已經來不及,他的脖子上瞬間出現一道淺傷,再深一點便要直入咽喉。

甄元啟被刺的瞬間,灰燼巨虎收手去救,葉憫微趁機脫身。被撞散的白鶴重新聚起,葉憫微乘著白鶴而上,回身望向憤怒至極的甄元啟。

她滿身塵土血色,神情卻平和,手腕上萬象森羅旋轉不止,藍光強盛。

她點點自己的視石,那上面有什麽東西飛快地掠過。

“據影術嗎?挺有意思的,我學會了。”

經年之後,她忘卻所有,身敗名裂,卻仿佛依然是襲眀塔上那個讓所有人仰望與憧憬的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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