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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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狹路

葉憫微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她從來沒有看到溫辭這樣笑過,無論是對她還是對別人。在她面前,他總是滿懷怒氣與不平, 無奈與憎恨, 欲言又止。

她沒來由地覺得,此刻他有一些沒有說出來的話。但是說與不說, 對他來說好像並不重要。

他的眼睛裏盛著壓不下去的笑意, 眼睛與嘴角都彎彎似月, 握住她的手溫暖又輕柔。方才花車上觸不可及的神祇笑起來, 居然可以好看到與月爭輝的地步。

就像鋒利刀刃收入鏤空刀鞘裏, 從空隙中仍可見刀身雕花與寒光, 但它已不會傷人。

鋒芒在收斂時最為動人心魄。

要看他笑, 那該不止花千兩銀子, 要萬兩銀子了。

“你……”葉憫微想要問他些什麽, 說出口卻又不知道要問什麽。

溫辭看向她,又低下眼眸, 低垂的眼簾遮住滿眼笑意。他放下她的手, 手背上的鈴鐺錯落地響了幾聲,他轉過身去繼續往前走,腳步依然輕快。

葉憫微捧著那些芳香四溢的幹花,跟上去與他並肩而行。月光漫漫,長巷幽深, 溫辭走著走著,突然問道:“金神節有意思嗎?”

“很有趣。”葉憫微把帕子合好包住幹花,再揣進懷裏。

頓了頓, 她說道:“但是寧裕鎮連同周圍方圓百裏之地,很快就會被掩埋消失了。”

她的語氣不無可惜。

從她身側那個金衣束發的身影傳來聲音:“災難平息之後人們還會回來, 只要人還在,寧裕和其他村鎮都會重建,節日也將恢覆。”

“你會幫他們重新編排金神節慶典嗎?”

“當初幫他們排金神節慶典,是覺得當地古寨的儺舞失傳了可惜。如今這慶典無失傳之憂,他們應該能編出許多新花樣。等你找回魘獸了我重獲自由,我就回來看看他們新排的慶典如何。”

“我也回來和你一起看。”葉憫微說道。

溫辭停下了腳步,葉憫微比他多走了一步,不明所以地回頭看著他。只見月色沈沈地沈在溫辭的眼底,鳳眼裏映著她與長巷,情緒看不分明。

“等你找回了你的記憶,你還會來金神節嗎?”他問道。

葉憫微順著他的話問道:“我不會嗎?”

溫辭沈默了片刻,勾起唇角略微嘲諷地一笑:“你不會。那時候你有滿腦子術譜與靈脈圖,怎麽會對這些無關緊要的東西感興趣呢?葉憫微,你向來言出必踐,就別破壞這為數不多的優點了吧。”

他說完就邁步想往前走,葉憫微卻攔住了他。她站在他身前,舉起手來,穿巷而過的風將白發揚過她的指尖,她認真地說道:“我可以做到的,我一定會和你一起來金神節,我們擊掌為誓。”

溫辭目光灼灼地望著她,半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他舉起手來拍她的手心,清脆的一聲。

“好。”

既然她執意許諾,如果那時他還在這世上,抓也要把她抓來赴約。

這一聲清響過後,緊接著一聲呼喊破空而出,謝玉珠的聲音由遠而近:“大師父,二師父!終於找到你們了!救命啊,救……”

謝玉珠一個急停立在了葉憫微與溫辭面前,擡眼看向葉憫微與溫辭懸在空中交疊的手。

她只楞了一瞬就喜上眉梢:“二位師父……是不是正要合好呢?我……我打擾你們倆了?”

皇天不負有心人,她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到這倆人和解了嗎!

還未待她接著說下去,只聽巷子口那裏傳來人的腳步紛雜聲,有人高喝道:“靈匪你往哪裏跑!”

謝玉珠也顧不上她二位師父之間的氛圍了,一下子躥到葉憫微與溫辭身後,指著巷子口道:“救命!他他他……他要抓我!”

葉憫微與溫辭轉頭看去,只見巷子口跑進來幾個人,除了一人之外高矮胖瘦十分一致,連衣服都穿的一樣,正是卓意朗和他操控的假人們。

卓意朗一見他們便睜大了眼睛,停下步子與他的一眾假人們站在巷子口,烏泱泱地落下一大片陰影。

他舉起手指著他們,不可置信道:“蘇姑娘?老前輩?還有靈匪……你們……”

金神本無性別,這一身“金神”裝扮之人俊美英氣,雖然看起來更像個男子,但這面容分明是蘇兆青。這白發的姑娘雖然比那日登門拜訪時看起來年輕許多,但分明就是那位幫他改進牽絲術的前輩。

卓意朗一時間十分混亂,想不明白這三個人是怎麽湊到一塊兒的。

他又意識到什麽,不可思議道:“這靈匪剛剛叫你們……師父?”

卓意朗的疑問聲回蕩在巷子裏,溫辭安靜片刻後悠悠上前一步,身影擋在謝玉珠與葉憫微之前。他淡淡地說道:“是,那又如何?”

卓意朗又是一驚,驚的卻不是這話的內容,而是聲音。

“蘇姑娘……你說話怎麽是男聲?”

“……”

溫辭皺著眉揮揮手:“你管著嗎?”

他這聲音又忽然一下變成了老婦人的嗓子,這下不僅卓意朗吃驚地看著他,其餘兩個人也都齊刷刷地轉頭。溫辭見三道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挑挑眉毛說道:“怎麽著,都沒見過口技嗎?”

三個人都誠實地點頭,謝玉珠小聲道:“我還以為那女聲是二師父你捏著嗓子擠出來的,還奇怪怎麽擠得這麽好聽。”

她這番坦白收獲溫辭一個白眼,他指著卓意朗問她道:“你們是怎麽遇上的?”

說來……說來話也不長,謝玉珠之所以會和卓意朗狹路相逢,實在因為她是個天生的倒黴蛋。

此前溫辭與眾仙門商議好,金神游街時他會在撒花之後會從夢魘裏召來火焰,屆時百姓都會看到災象,以加強天災將至的可信度。雖然這幻象不會傷人,但百姓難免驚慌四散,若是管控不好容易出現傷亡,仙門弟子們將會從旁協助疏散百姓,避免危險。

於是幻象出現的時候,大家都慌忙奔逃,謝玉珠就如她二位師父一樣鎮定自若,嗑著瓜子靠墻角站著,不擋大家的路。然而她所在的那條路窄了點,湧進來的人又一時多了些,眼見著有幾個孩子與婦人踉蹌跌倒,就要被後面跑來的人踏在腳下。謝玉珠瞬間丟出去兩個土偶,化作人形把那幾個孩子與婦人抱起來,跑到寬闊處放下。

她正拍著手心滿意足地把土偶收回來,將牽絲盒收進懷裏,一扭臉就看到了站在路邊,瞪大眼睛仿佛要吃了她的卓道長。

誰知道她所在的地方,正是卓意朗負責的區域!她今夜也就用了這麽一次牽絲盒,居然能被抓了個現行!

謝玉珠反應奇t快扭頭就跑,卓意朗立即去追。一路上她的假人與卓意朗的假人一番你來我往過招,她自然打不過卓意朗,奈何卓意朗也有看護人群的任務在身,無法全神貫註緝拿謝玉珠。以至於謝玉珠磕磕絆絆逃到了現在。

謝玉珠簡明扼要地說完,只聽那邊卓意朗的聲音響起,不是沖她而是沖溫辭來的。

“蘇前輩為何要維護此靈匪?她偷用我派的牽絲術,此前在冀州作惡多端,殺人無數,實乃罪大惡極。我要抓她回師門覆命!”

卓意朗指著躲在他們身後的謝玉珠,念著“蘇兆青”在場多了幾分客氣,但話語裏分明壓著怒意。

葉憫微從溫辭身後探出身來,說道:“那個靈匪不是她,你說的那個人已經被我們殺了。她沒有用靈器害過人。”

謝玉珠又從葉憫微身後探出身來,有人撐腰語氣都硬了三分:“就是!我又沒拿它做過壞事,你憑什麽抓我回去!”

卓意朗眉頭緊鎖,大聲道:“太清壇會早已天下布榜、廣而告之,靈器歸屬於術法所屬的仙門,若撿到必須歸還仙家。你得到了這靈器,明知故犯,拒不歸還,乃是偷竊!”

說著他又轉向葉憫微與溫辭,說道:“二位明知靈器關涉重大,為何得到靈器不交還給我門,居然給這樣一位年紀尚小的姑娘使用?她不懂事,二位不會不懂,你們難道是看她年少無知,利用她頂罪嗎?”

少年人挺拔地站在月光裏,一番話說得義正言辭擲地有聲,聽起來不無道理。

然而實在難聽。

溫辭一聽這話便一揮手中木杖,直指卓意朗的面門,金穗嘩然作響,他冷笑道:“我的徒弟,輪得到你來評她懂不懂事,教她是非對錯?”

“既然自詡師父,二位更應該好好教導她,才是對她負責。”卓意朗針鋒相對,並不退讓。

溫辭揚起下巴,冷冷一笑:“徒弟,我問你,若今日你知道這位道長在遠處看著你,那跌倒的人你救不救?”

謝玉珠抓著葉憫微的胳膊,略一思考,堅定道:“還是要救的。”

“倘若你沒找到我們,被這位道長抓了回去關進仙牢裏去,惹上殺身之禍。若你知道自己會如此,這人,你救不救?”

這次謝玉珠猶豫的時間更長了些,她咬咬牙,說道:“那還是要救啊。”

溫辭微微一笑,對著卓意朗說道:“看見沒,我徒弟好得很,她知道是非對錯,用不著任何人教她。”

卓意朗卻不讚同:“她此事做對了,不代表別的沒錯。她今日可以用靈器救人,明日可以用靈器殺人,不受管束之人不可手持利器!”

“她怎麽是不受管束之人?為徒她受師父的管束,為民她受律法的管束,她又不是修士,憑什麽受你們太清壇會管束?”

溫辭收回木杖,在空中劃出一道圓,抱在懷裏,輕蔑地笑了一聲。

“你想想看,若這幾鎮百姓都有靈器,他們大可以自己撤去嘉州,還用得著你們幫忙?葉憫微的東西工匠就算看不懂原理,也可以仿制出一樣的,這麽多年了,你們收回了這麽多靈器,怎麽不見你們想辦法多造些出來?”

卓意朗楞了楞,不知對方為何提起這個。

“可是蒼晶的制造方法至今無人知曉。更何況這樣的東西,為什麽要多造……”

“是啊,這樣的東西為什麽要多造?這東西讓普通人也能掌握術法,讓修士與普通人無異,苦修數十年不如別人拿起靈器學習三兩年。若越來越多,仙門還是仙門嗎?你們何以立足呢?所以平日裏一心修道不問世事的仙門,突然一下子就在乎起百姓生死世人安危了,扯著虎皮做大旗四處搶奪靈器。”

“一派胡言!你這是……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更何況靈器所完成的術法十分粗糙拙劣,怎可和人所施行的術法相比!”

“哈哈哈……”溫辭大笑起來,他偏過頭道:“拙劣?粗糙?這樣吧,我們兩個比一場,若是你贏了,我就把牽絲盒還給你,如何?”

卓意朗雖然氣得面色發紅,卻強咬著牙說道:“前輩若用魘術,在下是敵不過的。”

溫辭搖搖手裏的牽絲盒,從懷裏拿出三個木制人偶,每個指縫夾一個向前扔去:“我不用魘術,就用牽絲術和你比。”

那三個人偶落地便成了三個長相各異,身上色彩繽紛的假人。正好卓意朗帶來了三個假人,溫辭也用三個,十分公平。

卓意朗盯著溫辭,慢慢拔出自己腰間的佩劍,他深厚的靈力隨之而去。剎那間他的三個麻衣假人都目露精光,身上湧動起靈力來。他們拔出腰間木劍,木劍上泛著藍光,便如靈劍一般。

“前輩說話算話。”

“那是自然。”

溫辭一揮手,那三個彩色假人便飛身向卓意朗那麻布衣服的假人而去。

卓意朗的假人身形極其靈活,如同仙門中等修為的修士一樣,結成陣法向彩衣假人們而來。然而彩衣假人的身形竟然更為靈活,手指都動得如同真人一般,騰挪閃避進攻配合,竟絲毫不遜於麻衣假人。他們纏鬥在一起,六個人上上下下,一時眼花繚亂,難分勝負。

卓意朗心下驚詫,但他的假人畢竟靈力不俗,三人在進攻間結陣揮劍而去,只見藍光大盛,就要將彩衣假人籠罩其中。

那彩衣假人身上瞬間也藍光大盛,三人直接揮臂向劍,手臂上湧起靈力,便如靈劍一般硬生生破了對方劍陣。那彩衣假人煥發藍光後個個實力高強,靈力甚至要高過麻衣假人,身形更加靈活,聯起手來幾招之間將對面連連打退。

幾輪過招間,一個麻衣假人的木劍竟被彩衣木人直接斬斷,啪的一聲掉在地上。藍光此消彼長,勝負已定。

卓意朗不可置信道:“怎麽……怎麽可能……”

“除卻靈力之外,這不就是人偶戲嗎?你可以將靈力傳給你的人偶,我也可以在人偶裏塞上蒼晶。你猜怎麽著,我還能給我的人偶別的靈器,讓他給我施什麽吹煙化灰術據影術。”

那些彩衣假人在卓意朗面前又重歸人偶,各個面帶笑容,眼珠子都是活動的,顧盼神飛間仿佛在嘲笑卓意朗似的。

溫辭將牽絲盒丟給身後那個靈匪姑娘,走上前來拍拍卓意朗的肩膀,月光之下笑意深深。

“你也真是天賦卓然,如此年輕便術法大成。但是年輕人,我徒弟再將牽絲盒用上一年半載,也能和你一樣了。你現在會的,她依靠靈器全部都能做到。你害不害怕,甘不甘心?你說你的那些師父師叔們,他們害不害怕,甘不甘心?假以時日人們能大量制造靈器與蒼晶時,這個世界會變成什麽樣子呢?”

“太清壇會究竟為何要對靈匪趕盡殺絕?究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還是你自己騙自己呢?”

卓意朗卻低著頭,沈默片刻後倔強道:“術法之力,弱則呼風喚雨,強則移山填海,毀天滅地,怎能隨隨便便托付於人?世上怎能沒有規則秩序?力量要掌握在正確之人手上才是正道!”

溫辭不再理會他,只是領著葉憫微與謝玉珠從他身邊走過,往巷子口走去。卓意朗咬緊牙關,驀然轉過頭看向他們,喚道:“前輩!”

溫辭並沒有回頭,而葉憫微卻回過頭來。她仍舊滿頭雪白,臉沒了那些假的溝壑皺紋,只有一雙明亮澄澈,又迷離的眼睛。

卓意朗只是緊緊盯著她,並不說話,那雙眼睛裏翻湧著滔天不解與不平,似乎想要得到她的解答。

葉憫微安靜地看了他片刻,模糊的視野裏,只能看見少年人緊繃的身體與倔強的脊骨。

這並非她擅長的問題,於是她拉住了溫辭的衣袖。溫辭被葉憫微拉得轉回身來,看了卓意朗一眼,淡淡說道:“我最後再說一句。你是正確的人嗎?你們是因為正確才擁有力量,還是因為已經擁有了力量,所以自然就成為了正確本身呢?”

卓意朗怔住。

溫辭轉過頭繼續向前,而葉憫微從布兜裏抓出一把“彩福”來,走過去放在卓意朗手裏。她拍拍卓意朗的手,真摯地說:“和樂安康,富貴永年,金神節快樂。”

卓意朗捧著“彩福”站在原地,葉憫微t轉身離開,那三人的影子就慢慢消失在巷子的石磚路上。

只剩滿地蒼白月光,和站在原地的卓意朗與假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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