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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命先生就寢的時間實在太早,城裏正是熱鬧時刻,街上人流熙攘,酒樓裏一派人聲鼎沸。葉憫微、溫辭、謝玉珠三個人仍然坐在雅間裏,被樓外的熱鬧聲響包圍。

謝玉珠想起來正事,趕忙從懷裏掏出她好不容易保護下來的視石和鐲子,一齊遞給葉憫微。

“東西都在這裏,我收得好好的。師父您看看摔壞沒,還能修不。”

謝玉珠想起來葉憫微被風卷走之前說的話,嘆息道:“這些東西不是您做的還能是誰做的?”

葉憫微扭過臉看向溫辭,謝玉珠不明所以地跟著看向溫辭,繼而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

溫辭掀起眼皮看了一眼那視石和鐲子,輕描淡寫地丟出石破天驚之語:“是我做的,怎麽了?”

謝玉珠怔了半天,腦子轉得飛快。

“所以……您不是因為發現師父私造靈器才和她決裂的,您從一開始就是師父的同謀啊!”

“同謀?”

溫辭嗤笑一聲,不以為意:“我重病在身不得自由,她滿腹奇思難以實現。於是她給我治病,我幫她做靈器,我需要她的腦子,她需要我的手,這是公平交易。”

“那……師父魘獸散播出去的那些靈器……”

“幾乎都是我做的。這麽看著我幹什麽?想讓我再做一批?別做夢了,我只是照著她的圖紙做東西,她如今畫不出圖紙,神仙也做不出來靈器。”

頓了頓,溫辭拿過金鐲子,在手裏掂了掂:“至於這個萬象森羅,本來就是個半成品。她將每種術法制成不同的靈器後異想天開,想把所有術法都做在一個靈器上,靈脈圖畫得太覆雜,我做到一半便做不下去了。”

“魘獸倒有眼光,把所有好東西都搶走,就留下這麽個破爛。”

葉憫微想了想,拿出一直帶在身邊的乾坤袋。那其貌不揚的袋子裏可以容納高山般龐大之物,她平時便將視石和各種工具放在裏面。

“魘獸留給我的不僅是這個鐲子,還t有這些。”葉憫微拿起袋子往掌心一倒,嘩啦啦掉出一大把藍色石頭。

溫辭原本還在悠然夾菜,一見那些石頭便臉色大變,眼疾手快一把握住她的手,捂住那些蒼晶,另一只手一揮將窗戶盡數關上。他沈聲道:“快收起來!”

謝玉珠看得眼睛都直了,結巴道:“這些是……蒼晶啊?這麽多蒼晶!”

蒼晶也是萬象之宗的傑作。它之於靈器,便如風之於風車,水之於舟,乃是靈器的力量源泉。若靈器中的蒼晶靈力消耗殆盡,靈器便無法發動,需要更換新的蒼晶。

無人知道蒼晶原料為何又如何制造,所以除了魘獸時不時丟出去的蒼晶之外,再沒有新的蒼晶產生。因而蒼晶在鬼市上的價格遠超黃金,甚至超過許多靈器。

葉憫微剛剛掏出的這一把蒼晶,比那千兩白銀還招人。溫辭嚴肅地問道:“你手上還有多少蒼晶?”

葉憫微敞開乾坤袋口,遞到溫辭面前。溫辭伸手進去摸了摸,面色幾變。

謝玉珠好奇地問:“師父有多少蒼晶啊?”

一扇窗戶悠悠地打開,溫辭指了指窗外遠處一個巨大的弧頂:“看到那個糧倉了嗎?”

“嗯。”

“堆滿。”

“堆……堆滿?”謝玉珠差點咬了自己的舌頭。

此刻的江東首富,不是她那金陵城裏的老爹謝昭,該是她面前這位剛認的師父。

謝玉珠在滿腦袋震驚中,突然福至心靈,想到將術法造為靈器這件事,是夢墟主人和萬象之宗共同的謀劃。就算她師父是主謀吧,那夢墟主人也沒少出力,倆人明擺著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

既然以前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這繩子又引發了諸多亂子,再亂下去對誰都沒好處,現在更應該同舟共濟啊!

謝玉珠當即說道:“巫先生,有句話說得好——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您和我師父的恩怨終歸是二十年前的事情,如今靈器的災亂,說實話是您二人共同引起的,我師父又什麽都不記得了。您和我師父能不能……從頭開始,一起尋找魘獸,平息禍亂呢?”

由於面前坐著的是大名鼎鼎的夢墟主人,謝玉珠說出這些話總還有些忐忑。只見溫辭望向她,面色陰晴不定。

溫辭果然覺得可笑,他勾勾嘴角,揚起下巴道:“既往不咎?從頭開始?這話要說也只能我來說,你有什麽資格替我說?”

謝玉珠便朝葉憫微使眼色,說道:“那……師父您說呢?”

葉憫微得了謝玉珠的暗示,便放下筷子,轉過身來面向溫辭。她鄭重其事地凝視著溫辭的眼睛,空濛的眼睛裏含著一點光亮,俯身一拜說道:“溫辭,我們能否既往不咎,從頭開始?”

既往不咎,從頭開始。

溫辭手背上的茶杯蓋停止旋轉。

他望著葉憫微彎下的脊背,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他沈默地一動不動,目光深深,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直到葉憫微直起身來時,他才慢慢地、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能。”

葉憫微眉梢眼尾落下去。

溫辭抿了抿唇,他皺著眉頭,將杯蓋緊緊捏在手中,滿眼憤怒與不解。

“葉憫微,你為什麽一定要找回你的魘獸?你失去的修為和學識,以你的天賦要不了幾十年就都能重新學回來,你還是你葉憫微,和以前又有什麽區別?總比你現在攪和進亂局之中,丟了性命好上百倍!”

葉憫微不為所動,問道:“可是我的記憶呢?”

“你的記憶?你的記憶重要嗎?”

“當然重要,我需要知道我是誰。”

溫辭低低地笑了一聲,似乎是覺得荒唐:“你居然覺得這東西重要。”

頓了頓,他接著說:“你重新活上幾十年,自然就會知道自己是誰。你葉憫微這麽獨一無二的怪人,怎麽活都是你自己,還能活成別人不成?”

葉憫微一言不發,目光卻安靜地落在他身上,並不退縮。

溫辭與她對視片刻,仿佛是讀懂了她眼神的含義,他一字一頓道:“你還是要找。”

葉憫微點點頭:“我還是要找。”

然後她執著而真誠地再一次提出請求:“你幫我一起找吧,你想要做什麽,我都可以為你做。”

溫辭沈默地望著她,拳捏得咯咯作響,似乎氣惱又似乎在意料之中。仿佛在過去的很多年、很多次裏,在這樣的對峙中,他也一樣從來沒有說服過她。

“你個冥頑不靈的家夥!”溫辭咬牙切齒地吐出這麽一句話,他把手裏的杯蓋掀起,扣在茶杯上,仿佛一錘定音。

“正好我想到有一件事只有你能幫我做。作為交換,等你找回修為和記憶後要替我完成。”

他的語速極快,仿佛要把這些話一股腦丟出去砸在葉憫微臉上似的。

“所以說?”

溫辭這次放慢了語速:“沒聽明白?我答應了。”

葉憫微的眉梢眼角提起來,她歡欣地瞧了溫辭片刻,鄭重問道:“那你要我做什麽呢?”

溫辭的眼睛低下去,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桌子。

“有個人對我窮追不舍,你要幫我,讓他再也找不到我。”他慢慢說道。

謝玉珠好奇地湊過來,問道:“原來您真的是在躲仇家啊?是誰在找您?他要幹什麽,要殺了您嗎?”

溫辭斜了謝玉珠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小孩子少管大人的閑事。”

十七歲的謝玉珠瞅著面前這兩位百歲老人,悻悻地閉嘴。

誰也不曾想到,這一波三折的重逢後,萬象之宗與夢墟主人居然隔著二十年的齟齬和“殺身之仇”的傳聞,暫且握手言和,共同出發去尋找魘獸了。

溫辭當晚便借著魘術之力帶她們離開寧州,仿佛要快刀斬亂麻,早辦完事兒好與葉憫微再次分道揚鑣。

他們一路走走停停朝北邊兒去,打探魘獸的消息。一到晚上,溫辭手上那白日裏靜默無聲的鈴鐺就開始叮當作響,從夢魘裏召出的神奇玩意兒紛至沓來。他晚上幾乎不合眼,便是不用魘術的時候也不睡覺,仿佛已經日久天長習慣如此。

而一到白天,溫辭就會昏昏沈沈,直到太陽落山之前都精神不振,到處尋地方趴著或者躺著補覺,永遠也睡不夠似的。

葉憫微則全身心投入對“萬象森羅”的研究中。她擺弄視石弄出了個功用,可以從中看到靈器的脈絡構造,從此便一發不可收拾。要知道雖然萬象森羅是個未完成品,卻有數十個術法的靈脈圖交織在其中。葉憫微開始自學成材——現在的自己學習以前的自己,試圖成材,忙得不亦樂乎。

客棧裏,大中午的謝玉珠著急忙慌跑到溫辭的房間:“巫先生巫先生!我師父她在地上來回打滾!叫她也沒回應!師父是不是魔怔了!”

溫辭懶懶地趴在桌子上,聞言頭也不擡:“她算不出來犯頭疼了。”

“那我……”

“把桌子板凳架子瓷器搬遠點。”

溫辭擺擺手不說話了,言下之意是——讓你師父撒開歡兒地滾,你也有多遠滾多遠別煩我睡覺。

謝玉珠忙不疊地跑走。

傍晚的時候謝玉珠又來了:“巫先生巫先生!我們馬上要出發了,但是師父還在算,我怎麽叫都不應!”

溫辭摸了摸口袋,扔出一本書來:“從裏面挑一題,最難的,在她耳朵旁邊念。”

謝玉珠捧著這本數術書,又忙不疊地跑過去她師父的房間。

一打開門,葉憫微果然正戴著視石,聚精會神地望著萬象森羅,手指不停地在桌面上上上下下來回劃,也不知道在算什麽。要是多住幾天這木頭怕不是要被她劃個坑出來。

謝玉珠圍著葉憫微轉了一圈,叫了幾聲又沒有得到回應。她半信半疑地打開書,在眼花繚亂的題目裏選了一道長的。

“今有均賦粟:甲縣二萬五百二十戶,粟一斛二十錢,自輸其縣;乙縣一萬二千三百一十二戶,粟一斛一十錢,至輸所二百裏;丙縣七千一百八十二戶,粟一 斛一十二錢,至輸所一百五十裏;丁縣一萬三千三百三十八戶,粟一斛一十七錢,至輸所二百五十裏;戊縣五千一百三十戶,粟一斛一十三錢,至輸所一百五十裏。凡五縣賦輸粟一萬斛。一車載二十五斛,與僦一裏一錢。欲以縣戶賦粟,令費勞等,問縣各粟幾何?”

葉憫微終於聽見了,她手指劃動的速度稍慢一刻,便開口答道:“三千五百七十一斛二千八百七十三分斛之五百一十七、二千三百八十斛二千八百七十三分斛之二千二百六十、一千三百八十八斛二千八百七十三分斛之二千二百七十六、一千七百一十九斛二千八百七十三分斛之一千三百一十三,九百三十九斛二千八百七十三分斛之二千二百五十三。”

謝玉珠瞠目結舌,心說這是算的嗎?不……這是人能算的嗎?她師父該不會把整本書都背下來了吧t?

就在她楞神的一刻,突然有身影從她身側而過,鈴鐺聲音清脆作響。那花蝴蝶般的彩色身影一步跨上桌子,伸手抓住葉憫微的肩膀向後壓去,只聽轟的一聲巨響,二人同時傾倒。

葉憫微仰面落地,白發散了一地,眼神迷茫地落在身上之人的臉上。

謝玉珠大吃一驚,難道夢墟主人終於決定報仇雪恨,對她師父痛下殺手了?

只見溫辭半跪在葉憫微身側,駕輕就熟地摘掉她的視石:“算夠了沒?要走了。”

葉憫微眨了眨眼睛,像是終於從自己的世界裏清醒過來,她伸出一根手指:“我要再算一炷香。”

溫辭明顯是半點兒也不信,冷笑道:“一柱香?你算一柱香就能停下來?騙誰呢?快起來!”

他經驗豐富,說罷幹脆利落地起身,葉憫微也慢慢從地上爬起來,滿眼可惜地拿起萬象森羅。

溫辭走過僵立在原地的謝玉珠,輕描淡寫道:“看見了嗎,以後要這麽叫醒她。”

謝玉珠僵硬地點點頭。

溫辭邁過門檻走進廊上的暮色中,叮叮當當的鈴鐺聲中,便有一只舟乘風而來,晃晃悠悠地停在欄桿邊的樹梢上。

他一撐欄桿,幹脆利落地翻過去站在小舟中,轉頭看向後面的兩個人。

“上來吧。”

謝玉珠嘖嘖讚嘆著,奔過去翻過欄桿,站在那漂浮在暮色裏的小舟中。樓下傳來感嘆聲,有人在小聲議論,這是什麽神通,又有人提起魘師這樣的字眼。

葉憫微穿好鬥篷走到廊上,神情仿佛夢游一般,慢慢地撐著欄桿坐上去。

溫辭皺起眉頭,朝她伸出手,暮色裏手指泛著冷光,指間鈴鐺叮當作響。

“回神,快上來!”

葉憫微握住他的手跳進小舟裏,她落在船上的瞬間,小舟便一個旋轉,朝著天際而去。

謝玉珠坐在小舟裏,只覺風聲凜冽地在耳邊吹過。夜色深沈又濃郁地在頭頂鋪開,人間煙火邈遠不可見,星辰仿佛硯池裏的珍珠,她們在雲海中航行。

小舟前方懸著一輪巨大的圓月,葉憫微坐在船側而溫辭站在舟頭。

謝玉珠撐著腦袋看著他們,他們把月亮剪出兩個輪廓清晰的黑影,風吹得白發與彩衣交織,他們並不交談,唯有鈴鐺聲輕靈。她仿佛看見了數十年前昆吾山上的兩人。

謝玉珠頭腦放空,漫無目的地想著:夢墟主人和傳聞中也是大不一樣啊。

當然夢墟主人神出鬼沒,關於他的故事比葉憫微還要稀少,這個人在傳聞中的形象,唯有神秘二字。

便是去夢墟三十二重夢境裏學成魘術的魘師,也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傳說第三十二重夢境正是夢墟主人本人的夢境,只有闖到那裏才能見到夢墟主人。

按這麽說,除了從前的葉憫微,世上也就那只留下個名字的“蘇兆青”見過夢墟主人了。

雖然沒幾個人見過夢墟主人,但人們按照對世外高人的傳統印象,給他虛添了許多脾性。說他超脫紅塵與世無爭,又說他三頭六臂翻雲覆雨,一會兒聽起來像菩薩,一會兒聽起來像妖怪。

從前的葉憫微在人們口中的形象也是如此,或許更像是菩薩一些。一朝風雲變幻,葉憫微成了“妖怪”,那被她“殺死”的夢墟主人,便蓋棺定論成了菩薩。

謝玉珠搖搖頭,感慨地想:結果大家都是凡人而已嘛,宗師也不例外。

這位夢墟主人眼高於頂桀驁不馴,放著好好的宗師不做,樂意隱姓埋名去做伶人。他伶牙俐齒肝火旺盛,每每對她師父冷言冷語,仿佛仇恨難消。

可若說溫辭真的與她師父有什麽深仇宿怨,除了不替她師父澄清殺友謠言外,他卻一直在幫她師父。

巫族人長壽,生長與衰老都非常緩慢,溫辭如今應該有百歲,看起來卻還像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那麽當年在昆吾山上她師父第一次看見溫辭時,他外表大約只是個孩子,然後在後來的數十年裏,他從孩子模樣長成少年,再成年。

也不知道他們這前前後後相處的五十年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謝玉珠她娘曾說,至親至疏夫妻,溫辭和葉憫微雖不是夫妻,但關系也是這般微妙。

至親至疏,菩薩妖怪,摯友仇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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